一小套,屋內收拾的乾淨整潔,空氣中飄着花香,頭髮依舊烏黑的女子,着一襲棉質一步裙,黑色,上配一件淺色開衫,戴着一副金邊眼鏡,整個人顯得寧靜斯文,開門看到一眠時,恬淡的臉孔上浮現了幾絲淺笑,就像那自在而開的早春梨花,雅潔又明麗……
那酷似的臉蛋,令秦芳薇忍不住想自摸,當青春逝去,她是否也會變成這樣一個模樣?
“一眠師父,您怎麼來了?”
開出口來溫溫雅雅,在看到一眠身後的秦芳薇,還有傅禹航時,眼底掠過了幾絲疑惑。
傅禹航發現那雙眼睛很靈活,看過來時有精光閃過,他爲之怔了怔。
“進屋說。”
“哦,那請進。”
她將他們讓了進去,奉了茶。
秦芳薇的目光追逐着這個女人,心頭一片激動,這便是她的母親了嗎?嫺靜的就像畫似的,身形優雅,舉止從容,微笑如花,觀之,會讓人覺得自己在讀一首古詩。
傅禹航呢,出於本能,左右環顧起環境來,屋內纖塵不染,一切用具皆樸素,茶几上擺着一束鮮花,很漂亮:聖誕薔薇和雛菊的組合,白得純萃,黃得淡雅……邊上放着一把吉他,頗爲老式,但擦得很乾淨;正對面是一間書房,往裡望,簡單的擺着一張寫字桌,上面擱着電腦,桌面很整潔……
“一眠師父,這兩位是……”
待坐定,燕鈴沉靜的目光又在兩個陌生訪客身上一掃而過。
“這個還是你們自己去交流吧……我的任務是把人送到。只能說,這是一居師父讓我帶過來的,告辭。小傅,回頭再來寺裡殺幾局棋啊……”
都沒喝口茶,一眠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拍拍傅禹航的手臂走了。這是一居交待的。他們的談話內容,他不能多聽。
燕鈴定定看了一眼一走了之的一眠,扶了扶肩頭上那開衫的領子,又望了他們一圈,才試探着詢問了起來:“兩位是來找我的嗎?我們以前見過?”
嗓音溫溫靜靜的。
這人,不光模樣好看,聲音也好聽。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秦芳薇見着她,心頭就不免生了喜歡之情。
“是這樣的,昨日,我帶着一副字去拜訪了西山寺的一居大師,大師說,我生身母親還在世上,她的名字叫燕鈴,這就是那副字,還有,這是我的身份證,我的名字叫秦芳薇……”
將字鋪開,示以身份證。
面色平靜的燕鈴神情頓時一呆,在看到熟悉的字體後,冷靜的眼神一點點熱起來,複雜起來,就像洶涌澎湃的錢江大潮,可她竭力忍耐着,並沒有馬上撲上來將她抱住認下這個二十幾年不曾見過面的女兒,而是在字畫和身份證之間來來回回看了良久,才啞着聲音說道:
“我……我記得當初阿彥有寫過一封遺書的……你有那封遺書嗎?”
她的意思秦芳薇明白的:只是想確認一下。
“有。不過這次出來匆忙,我們沒帶,但手機裡有那封遺書的照片。如果您要看原件,恐怕得等明天了。今天的話,我們來不及趕去又趕來。”
秦芳薇把手機裡的照片給調了出來,推了過去:“您看看吧!”
燕鈴接過看了看,讀到那些個文字後,她雙眼終於全紅了,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啪嗒就涌出掉了下去,目光則在秦芳薇臉孔上來來回回的望着,想要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跡——然後,她找到了,那眼睛像她,大大的;那鼻子像她爸,挺挺的;那脣像她,薄薄的;那額像她爸,高高的……
“你……你真的是薇兒?”
“對,我叫秦芳薇……”秦芳薇覺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說出來的話,也帶進了一些沙啞的味道:“如果您不信,我們今天就去做個親子鑑定……”
“不用做。我的女兒,背脊樑當中有一個紅色的梅花胎記。你讓我看看就行了。”
如是之前還有疑異,那現在那份懷疑盡數全消了:是的,她的背上的的確確有一個梅形胎記。
“我有胎跡。”
“那請跟我進來,容我確認一下。”
悄悄的,燕鈴擦了擦眼淚,瞧了一眼邊上的傅禹航,往自己房間進去。
秦芳薇毫不遲疑跟進,關上了門,脫了外套,將襯衣上面兩個釦子解開,露出了一個潔白如玉的後背,一朵像極了梅花的胎記,就印在上面。
燕鈴看着,伸出手指輕輕的觸碰那朵漂亮的印跡,眼淚吧嗒吧嗒的滾了下來,聲音更是顫顫微微的:“薇兒,真的是你,我苦命的薇兒……”
一把就將秦芳薇給抱住了,哭得撕心裂肺,抽噎的聲音,足讓聞者落淚。
秦芳薇的淚意跟着被勾了出來。
小時候,她視陸瑤爲母,母親是嬌美的,可這個母親與她並不如其他人家的母女那般熱絡,總顯得有點疏離,無論她表現的再如何出色,母親待她,總不是特別的喜歡——她是個敏感的姑娘,是不是打心眼裡發出的喜歡,她很小就能感受得到。
那時,她總是沮喪,自己到底哪裡做得不夠好,才讓母親那麼不喜歡她?
直到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她才明白,不是自己不夠好,而是她們隔着一層肚皮。
現在,終於遇上自己的親生母親,還被母親如此擁抱,她那份孺慕之情自然而然就從血液里長了出來,半晌,她反過去抱住了那個苦命的母親,輕輕的低低的問道:“您真是我媽媽嗎?”
“當然是。當然是。”燕鈴拼命的點頭,又是笑又是哭,悲喜交加的,捧着她的臉看了又看:“我做夢也想不到,這輩子,我還能把你找回來。二十八年了,當年那個小娃娃現在都變成這麼大一姑娘了。薇兒,我的薇兒……這些年,真的是要想死我了……”
倆母女在房內抱頭而哭。
秦芳薇常看到電視上親人相認的感人場面——十幾二十年不曾見面,再見宛若陌生人,可是骨子裡他們是血脈相聯的親人。秦芳薇此生已經沒了親人,現在能找回母親,那種孤兒終覓回寡母的酸楚感、皈依感,本能的、自然而然的就在自己的情緒當中翻滾起來。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她終於有媽媽了。
*
“媽,這是我的丈夫。您的女婿。”
從房裡出來後,秦芳薇把傅禹航介紹給了燕鈴。
吐出這句話時,她有怔了怔,感覺這種介紹好像是順理成章的,腦子裡甚至於沒想到鄧溯。
她,這是怎麼了?
傅禹航也怔了怔,但爲她這樣直白的介紹。他還以爲她會瞞下他們這層關係的……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了一下,秦芳薇有點慌的就轉開了——這種情緒當真是太奇怪太奇怪了。
“是嗎?你居然已經結婚了呀?”
燕鈴驚訝之極,看向傅禹航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深深的打量:這男人,目光深邃,犀利之極,身板直挺精健,雙肩寬闊,胸膛厚實,整個人既顯得沉穩,又透着隱隱的不容忽視的銳氣。一看就不是普通男人。
她目光閃了閃,輕輕在秦芳薇耳邊說道:“乍一看挺兇相,細一看真不錯。這世上有些男人,你看着他覺得野性十足,卻是十十足足的好男人,薇薇啊,你雖沒見過你爸,可你挑夫婿的時候,倒是依着你父親的模子來的。都是東北爺們型的……”
說着說着,那眼神又幽了幽:“可惜啊,他已經不在了。要不然肯定喜歡這個新女婿的。”
秦芳薇聽着心莫名緊了緊,因爲那句不在了,這麼說生父是故去了?
傅禹航由着她惦量,心思暗暗轉動着。剛剛他在書房轉了轉,發現了一張工作證:西山縣第二高中音樂老師。這個女人倒是挺附合一個老師的氣質的,但是……
“你叫什麼名字呀?”
燕鈴溫溫的詢問起他來。
“傅禹航,太傅的傅,大禹的禹,航天的航。”
“在哪工作啊?”
“天上人間。”
能實話實說的,他皆據實以告,一個隱居在這裡的女人,不見得知道天上人間是什麼場所。
可不知怎麼的,他竟在這個女人眼底瞧見了幾絲一閃而過的驚訝——莫不成她是知道的?
“那是……什麼公司?”
她一臉迷茫的問。
這種神情變化讓傅禹航覺得有點古怪,明明知道卻要裝作不知道,爲什麼?
他思量了一下後,還是作了回答:“娛樂的地方。”
“哦……”她點頭,沒再往下問,就好像剛剛的詢問都只是隨機性的,沒什麼大的意義:“坐吧,坐吧,我們呀,好好說話……”
她招呼着他們坐,看看女婿,又看看女兒,笑得特別的柔軟,最後拍拍女兒的手,滿懷感慨道:“二十八年前,母女一別後,我就在想,這輩子,我可不可能再找回你……後來,我好不容易逃出虎口,不遠萬里的回到這裡,本以爲可以從一居大師手上把你找回,從此我們母女再不分開,想不到的是阿姜把你送了人。後來,我怕你長大回來找我不到,就在這裡定居了下來,一等就是這麼多年。還好,老天不負有人心,你到底是找來了。這與我來說,真的可算是人生一大喜事啊……”
眼睛裡都閃出了欣喜的柔光。
“媽,先別忙着高興,還是和我說說當年發生了什麼吧!我爸後來怎麼就失了音訊?他現在是犧牲了還是怎麼的?”
秦芳薇太想知道她甫出生父母經歷的生死大劫了。
“你能找到一居大師,想來一居大師應把情況和你說了一些了吧……你爸留下的東西,也應該都有拿到手對吧……這樣,你先說說你都知道一些什麼,而後我再加以補充說明……”
燕鈴眼底全是慈愛之色,還幫着秦芳薇將衣服領子給整理了一下,又給她捋了捋頭髮,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母愛的光輝。
傅禹航靠在那裡,眼神跟着幽幽然一轉,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他凝神想了想,心頭生出了幾個疑問:
一,一居大師既然知道燕鈴就是歐陽彥的愛妻,那他爲什麼不把歐陽彥的遺物交給她?
二,身爲一個優秀臥底的妻子,怎麼會天真的以爲僅憑一個胎記就能母女相認?爲什麼她不要求親子鑑定,就如此肯定?
三,一居大師對他們的來歷怎那麼如此容易相信?這真的是一副字畫就能辦到的事麼?
四……
“一居大師說,爸是被冤枉的,他們那支隊伍當中有人出賣了他……媽,爸留下的日記說你被他們控制了,他爲了救你才把薇薇交給了一居大師,那媽你後來是如何逃出來的?爸後來怎樣了?死了嗎?”
傅禹航搶先一步問了出來。
“是,我被他們控制了,本來他們要拿我威脅薇兒爸爸的,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就把我關了起來,一關就是好幾年,最後我找機會逃了出來。東躲西藏又好幾年才找到了這裡來。至於你爸後來怎麼樣了,我不知道,但聽一居大師說,一去未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燕鈴沉沉的嘆着:“我現在在這邊隱居,身份證什麼的都是僞造的。名字也不叫燕鈴,身份證上叫虞薴。”
“媽對誰出賣了爸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傅禹航再問,眼睛裡翻着洶涌的波光。
“我沒見過那些人。被控制的那段時間,一直是幾個鄉下小姑娘看管我。我只知道你們爸是個臥底。併爲了這件事潛伏了很多年……
“他跟我說,他找到了一些東西,發現了一些新的醜行。只要拿到最至關重要的鐵證,就可以回去了。結果,有一天他半夜回來對我說,出事了,要帶上我和孩子馬上離開。
“我們一路逃啊逃,不知逃了多久,後來,他和他一個戰友懷嶽去見上級,卻帶了一身血的回來。懷嶽死了。
“又後來,我落到了他們手上,再也沒見過他。以至於這些年都不知要找誰去報仇。
“找到一居大師後,他說阿彥留了一些東西在他那邊。可是憑我和他是沒辦法給阿彥平冤的,也不曉得到哪裡去平。那些人太厲害。他不想我去送死。始終不肯多說。
“薇兒,你看到你爸的遺物了是不是?快告訴我,到底是誰害了他,我們不能讓你爸白白慘死,一定要將這件事的真相揭發出來。
“你爸,還有,你爸的戰友們,死得太冤了……”
回憶是沉重的,語氣是哀慟的,神情是悲痛,一個女人就這麼不清不楚的被毀了一輩子,太慘了。
可聽完這些,秦芳薇卻突然覺得不太對勁了,因爲傅禹航——這傢伙的眼神變得很不一樣,不再輕鬆,不再自在,而顯得凝重,甚至於是滿懷警惕的——面對親人,他該很放鬆纔對啊,爲什麼他會這樣?
難道——這個女人有問題?
要不然剛剛他爲什麼搶着說話?
他似乎不想她多說什麼才這麼做的。
“薇薇,你過來……”
正自思量,坐在單人椅上的傅禹航忽站起伸過了手,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一把將她拉過去,扣着她往後退了好幾步後,才衝緩緩站起臉上失去笑意的燕鈴喝問了一句:
“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冒充燕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