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熟悉的木輪聲響起,正在木桌擺上碗筷的翠姬不必回過頭去,便知道是夏玉言回來了。

“玉言,快過來吃飯吧。”

“嗯。”夏玉言點點頭,將輪椅在桌旁停下來。

“喝口熱湯,是筍片豆腐湯。”翠姬露出嫺熟的笑顏,挽起衣袖,用勺子舀一碗熱湯遞給夏玉言。

“謝謝。”

“籃子裡放着什麼?”翠姬指着掛在他輪椅椅柄上的菜籃。

夏玉言喝一口熱湯,不經意地回答:“是張大嫂給我的束脩。”

翠姬提起菜籃,伸手往裡面翻兩番,接着,奇怪地問:“爲什麼只有四片肉乾?”

“唔……回家時,我遇見幾頭野狗,所以把肉乾餵給它們了,”夏玉言心虛地垂下頭,定定看着碗中浮沉的筍片,不敢直視翠姬。

“玉言,你就是心腸太好了。家中的環境不好,怎可以將肉食浪費在外面的野狗野貓身上呢?”翠姬不認同地搖搖頭。

夏玉言將頭垂得更低,看見他的樣子,翠姬亦不忍再責怪他。

“是我的語氣重了,你別放在心上。”她踏前兩步,軟着嗓子在他頭頂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城中福華繡莊的李老闆稱讚我繡的荷包手工很好,由下個月開始,要我多繡二十個送到他的繡莊去,而且。他也答應會加我的工錢,到時候我一定要爲你做一席豐富的菜餚,還要做幾件新衣服。”

“翠姬,其實你根本不缺銀兩,你本來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不需要爲我的生活……這麼辛苦……我……”夏玉言嘆氣。

翠姬的爹是本村村長,家中有房產,田地十數畝,雖不致大富大貴,卻也是富康有餘。若非爲他幫補家計,她根本就不必熬夜爲繡莊趕做刺繡,更不必操持家務。

“玉言,別這樣說,我從來沒有責怪你。”翠姬體貼地笑一笑。

“我真是個……無能的男人。”鑲在柳葉眉下的一雙眼眸黯然,夏玉言的聲音低沉下去,滿滿的都是愧疚。

她越體貼,越爲他勞心勞力,他心中就越覺得難受,也越來越覺得翠姬父母希望悔婚的想法是正確的。

翠姬彎下腰,伸手撫上他的臉頰,神態嬌柔地說:“你忘記了嗎?我們是指腹爲婚的未婚夫妻,而且,我很快就會成爲你真正的妻子……玉言,爲所愛的人做事,我根本不覺得辛苦。”

深情的雙眸互相凝視,脣與脣緩緩接近,相貼,他們的吻不是激烈如火,只是細水長流。木簪委地,如雲秀髮流瀉,雪白的玉手纏上寬闊的肩頭,在漸漸升溫的熱情中,怯懦退卻的是夏玉言。

溫文的臉孔上流露出忐忑爲難的神色,他突然舉起雙手將翠姬推開。

“玉言?”突然被推開,狼狽地跌退兩步,才扶着桌邊將身子穩定下來,翠姬美麗的臉孔上浮起驚訝與難堪。

“我……我……”夏玉言也訝異於自己的舉動,臉色刷地白了下去,“翠姬,我……”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夏玉言急得咬着脣,神色無措。

翠姬則臉色潮紅,難堪地抱着肩頭,空氣倏忽之間沉默下來,安靜得令人尷尬。

好半晌後,翠姬首先裝出一抹牽強的微笑,在桌邊的榆木小條凳坐下。

“晚飯都涼了,快吃吧。”說罷,便拿起木箸,飯碗,先吃起來。

看着她掛在脣角的那抹強笑,夏玉言遲疑片刻,也拿起碗筷,默默用膳。

席間,除了碗筷碰擊的聲音外,再無其他。

用膳後,把碗筷收拾好,燒熱井水,梳洗一番,當夏玉言擦着長髮,從外面回到房子時,廳裡的燈火已經盡熄,翠姬也已經離開了。

“唉……”再無他人的房子裡,響起夏玉言無奈的嘆息,在廳堂靜坐良久,直至睡意漸濃,他才起了睡覺的念頭。

撥開分隔寢室的布簾進入,房內燈火驟亮,眼前的景象叫他呆若木雞。

放在榆木方桌上的油燈亮起閃爍的橙光。照出烏絲玉顏,延頸秀項,削肩纖腰,豐胸雪膚……美得令人炫目。

“翠姬?”

“玉言……”

他傻愣愣地看着她,她羞赧地回望他,在搖晃不定的火光之中,縹緲着一份豔逸的媚意。雪白的身軀隨之貼上,衣裳既褪,只餘軟玉溫香,夏玉言頓覺口乾舌燥,心跳如雷,難以自持。

“玉言……”耳畔再次傳來幽幽低喚,像在催促,像在引誘。

心猿意馬,一把熱火在體內翻騰,握着雙柺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再緊,最後,他選擇了退後。

“翠姬,別這樣。”不敢直視那身豐腴雪白,夏玉言把頭垂得很低,彎身,看着散落地上的衣裳,“先穿上衣裳吧。”

“你……!”杏眼瞪圓,將脣咬得扭曲,翠姬狼狽地拾起衣裳,披在身上,同時尖聲質問起來,“夏玉言!你對我到底有什麼不滿?我們快成婚了,你……你卻總是一副……不熱衷的樣子!”翠姬咬着脣,以含淚的杏眼恨恨地委屈地瞪着夏玉言。

“你誤會了。”夏玉言急急搖頭。

“玉言,你坦白告訴我……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悽切地追問,斗大的淚珠在她的眼眶裡打滾,快要落下。

“你又怎會有不好的地方……”夏玉言搖頭。

婉約堅貞,嫺熟綽雅,這樣的女子怎會有不好之處?不過,就因爲她太好了,所以……斂下眼睫,柔和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在雙柺中間,軟弱無力地垂下的足尖,夏玉言輕輕嘆氣。

翠姬也將目光放到他的雙足上。“玉言,大夫說,你的腿雖然跛了,但是,身體很健康,依然可以和女子……行房……”羞怯地把話說完,她已經滿臉通紅。

聽着她的話,垂着頭的夏玉言只是露出一抹苦笑。自己的身體有沒有問題他自然清楚,只是,滿足一時的慾望固然容易,不過,其後帶來的……卻可能難以承擔。

“翠姬,你有否想過我根本不可能做一個好丈夫?”有些話,他放在心中已經很久,總是找不到機會說出來,現在,再也忍不住了,“我們的婚事……或者,你應該考慮得更仔細一點……”

“爲什麼不可能?我完全不覺得你有問題!”杏眼瞪圓,翠姬的反應激烈,“雖然爹孃都反對,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悔婚,玉言……我早已經考慮得清清楚楚。”

“你沒有。”相較於她,夏玉言的嗓音顯得溫和而理性,“翠姬,你被‘指腹爲婚’這個承諾約束了,伯父母……他們可能纔是正確的……”一個瘸子,連自己的起居也無法料理妥當,憑什麼養妻活兒?默默想着,夏玉言的聲音神色,不受控制地苦澀起來。

“我不管他們說什麼!從小時候開始,我就決定要嫁給你了。”翠姬攥緊粉拳,蛾眉倒豎,用倔強的不忿的眼神看着他。

“我只是個窮夫子,沒有僕人,沒有大屋,翠姬,我甚至無法用自己的雙腿走路。”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翠姬聲嘶力竭地大叫。

“將來你會在乎,而我也在乎。翠姬,我們不應該勉強在一起……由明天起,你別再來了!”搖搖頭,夏玉言不想再作任何徒勞無功的爭辯,轉身離開寢室。

“你……混賬!”

身後是翠姬憤恨地跺腳,亂砸雜物的聲音,夏玉言心中難過,用雙手將輪椅推得更快,但是,他再快,也快不過用兩條腿奔跑的翠姬。

“翠……”看着她掩臉飛奔而去,夏玉言本想把她叫住,但迴心一想,便把脣緊緊合上。

怔怔地看着被使勁推開的木門,來回搖晃,微弱的星光從竹窗透入,更見一室空寂。

黯然良久,越來越感到難受,夏玉言推着輪椅,往不遠處的倉庫前進。

推門時,躺上草堆時,老虎僅以不善的目光向他斜睨兩眼,倒也沒有什麼大的抗拒動作。悄悄地將手環上虎背,長長的虎尾立刻打上他的手背,夏玉言瑟縮一下,卻沒有把手收回來。

老虎毫不客氣,尾巴啪啪啪啪地連打數下,夏玉言只覺被打的右手痛得厲害,像被火燒紅似的,雖然在黑暗中無法看見,只怕已經腫起來了,不過,他依然咬着牙,忍下來。

最終,是他的堅持得到勝利,青綠的虎目向他投以一抹冰冷寒光,接着,把眼皮往下垂去。

夏玉言微笑。把頭埋在它溫暖的毛皮裡,緩緩闔上眼睛,野獸的體溫輿有力的心跳,令他紊亂的心漸漸平伏,直至陷入夢鄉。

嘹亮的雞啼聲響徹農村的每一個角落,簡陋的倉庫內,青綠的虎目睜開,看着垂在自己毛皮上的白皙手腕,它的眼神有一剎迷惘,轉瞬就變得凌厲無匹。

沿着手腕往上看,是淡青色的袖子,繡着白色雲紋的襟口隨着呼吸起伏。再往上看,是一張酣睡的臉孔,本來用青布束着的長髮早在睡熟反覆間散了開來。

老虎沒有動,開始細細地打量那張埋在亂髮間的臉。

只見他的雙頰白中透着淡紅,眉彎而長,形如柳葉,垂合的單眼皮上有淡青色的線紋,鼻樑直,鼻尖尖,薄脣微微張着,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

尖尖的眉心在睡夢之中輕輕蹙着,眉宇間像堆着什麼不解心事,雖然如此,他卻睡得很熟,睫扇隨着規律的呼吸抖動,粉色的脣角上還沾着閃亮的口水。

看着他酣睡的樣子,老虎忽然覺得心裡不平衡,惡意地眯起眼,它把尾巴用力一擺,狠狠地打上夏玉言的臀。

“啊……”

突如其來的抽痛,將夏玉言自香甜的夢鄉中驚醒過來,睜開眼,惘然地左顧右盼。

狡猾的老虎早已擺出一臉事不關己的神情,眼也不擡地看着身下的乾草。

伸手在背臀間的疼痛處來回撫揉,夏玉言疑惑不已,卻始終找不出原因,只得作罷。

打個呵欠,他從草堆爬起來,坐到輪椅上,回到家中。

在門前,帶點忐忑地探頭張望,家裡靜悄悄的,一如他昨天離開時的情況,進門去,房子裡再也沒有嬌笑着迎上來的麗人,桌上再也沒有熱騰騰的早點,四門小櫃上放的洗臉盆是空的,連一滴水也沒有。

夏玉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經過昨晚的不愉快後,難道翠姬還會在大清早過來,叫他起牀,爲他做早點嗎?

苦笑一下,他拿起洗臉盆到外面的井旁,打水梳洗。

梳理整齊之後,換上淺綠色的交領長袍,長髮在頭頂盤成髻,用青巾纏好,走進廚房。

對着冷硬的竈頭,夏玉言有一種不知該從何下手的感覺。

躊躇片刻,他打消做早點的念頭,從一旁的籃子裡,翻找出兩塊已經硬掉的大餅,和着水,嚥下半塊,將剩下來的帶到倉庫去。

把大餅舉在老虎面前,它用眼角掠了一眼,便不屑地別過頭去。

“如果現在不想吃,那……等你餓了再吃吧。”夏玉言無奈地乾笑兩聲,把食物放在一旁。

出門,發覺時辰已經快過了,他忙不迭收拾東西,往私塾的方向前進。

到私塾時,學生早已到齊,這是夏玉言做墊師以來,首次遲到,不由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加之他心神不定,教學生讀詩,習字時也不知道錯了多少個字。

實在熬不下去,只得隨便找個理由,提早下課,便匆匆回家去了。

至半路,兩個約四十歲,衣着得體的中年男女向他揚聲叫喚。

“玉言。”

“伯父,伯母?爲什麼你們會在這裡?”眼見兩人走近,夏玉言連忙抱拳作揖。

戴着棕色峭頭,髮鬢花白的男人踏前兩步說:“不用客氣了!我們本來想到私塾找你,想不到你今天這麼早就下課了。”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所以提早下課了。”

“哦!原來如此。”

中年男女點點頭後,便住口了,雙方維持一小段尷尬的靜默。

心知他們必定有事要對他說,夏玉言雖然不太情願,但是依然主動開口。

“不知道伯父母來找玉言,所謂何事?”

“昨天晚上,翠姬跑回家……大哭一頓,還說了很多往日不會說的話。”

聽着他的話,夏玉言臉上浮現淡淡尷尬之色,垂頭說:“……是玉言說話間有所錯失,令她傷心了,望伯父母見諒。”

“啊!不會!不會!你對她說的話,我都知道了……昨天我再向她提起洪舉人的婚事,她總算有點反應了,這都要感謝你!不過……”

男人遲疑,欲言又止,站在他身後的富態婦人見狀,便搶着說:“不過,翠姬向來倔強,我們怕她過兩天會再去找你,所以,我想如果她再去找你,玉言,你一定要趕她走,即使說話狠毒一點也不要緊,伯父母不會責怪你。”

“放心吧!玉言明白,若她再來,我依然會想辦法將她趕走。”夏玉言點頭。

“……就好了!玉言,你真懂事!若翠姬學得你半分,就太好了。”婦人連連稱讚,與翠姬眼睛酷似的杏眼中,卻不見半點真誠。

“伯母見笑了。”夏玉言早知道她是個狡檜虛僞的女人,只得繼續裝出笑臉。將苦澀盡壓在心底。

“玉言……伯父知道這次是對不起你……”翠姬的爹親長長嘆氣,神色尷尬。

“我與你仙去的父親是結拜兄弟,你與翠姬指腹爲婚,本來你們是天生一對,我應該……信守當日的承諾,只不過……”沒再說下去,他將眼睛垂下,看向夏玉言雙腳。

這樣的一個俊俏青年,真是可惜了!

憐憫的眼光之於夏玉言如同利箭,抓着椅柄的雙手悄悄地攥緊拳頭,臉上還要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用一如以往,溫潤如玉的聲音說:“伯父言重了,伯父的苦處,玉言明白。其實玉言早就應該退婚,是玉言不知輕重,令伯父爲難了。”

“哎呀!相公,我早就叫你別擔心了,你看玉言多麼懂事!正午的太陽實在太猛烈了,照得我頭昏眼花,相公,我們快回家去吧!”

翠姬的孃親作狀地摸着額頭,搖一搖丈夫的手臂,示意他離開。

“那……玉言,我們先走了。”拋下一句道別,翠姬的爹親匆匆轉身,暗地裡鬆一口氣。

故人已逝,自己卻欺凌他的獨生兒子,心中不免難受,但是,翠姬是他的掌上明珠,要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嫁給一個殘廢,以後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又如何忍心?

唉!義弟,請你別在陰曹地府裡怨恨我!要怨就只得怨你的兒子是一個殘廢……

“恭送伯父母。”夏玉言將頭垂得很低,直至他倆的腳步聲走遠,久久也沒有擡起頭來。

在髮絲的陰影下,掩飾着他承受不了的屈辱與痛心。

自從雙腳殘廢之後,他不記得已經承受過別人多少的憐憫,歧視與冷眼,習慣下來後,曾經以爲自己已經可以對一切處之泰然,事實……卻不然。

回家的路上,他緊咬着脣,牙齒用力得將脣咬得鮮血淋漓,也只有這樣的痛,纔可以稍稍壓下他心頭真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