鉅鹿城北,沙丘。
沙丘是個並不很大的土坡,卻非常有名,這裡是商紂王建酒池肉林的地方,這裡是一代英主趙武靈王被餓死的地方,這裡還是千古一帝秦始皇斃命的地方,如今這裡卻只剩下一個土坡,雜草亂石之間,偶見幾塊秦磚趙瓦。
劉修立馬沙丘之上,看着遠處舉着火把奔騰而來的數十人,看着手持長戟衝在最前面的文丑和他的將旗,沉默不語。他讓駱曜和王稚騎了兩匹馬向西去了,以他們在隱身術上的造詣,再加上黑夜的掩護,別說百十人,就算是上千人也未必能抓得住他們。可是這位河北四庭柱之一,歷史上應該成爲關二成名的墊腳石可不是泛泛之輩,居然這麼快就識破了他佈下的疑兵,並且帶着十幾個親衛追了上來。
文丑追得太緊,夜裡又不能脫離大路,只能沿着馳道向前走,而前面四五里就有亭舍,半夜不可能讓你輕鬆路過,盤查是避免不了的,有這個時間,足夠文丑追上來。要想安全離開,就只有擊敗甚至殺死文丑,讓他不敢再追,然後大大方方、從從容容的離開。
禇燕和藍蘭有些緊張,他們這裡畢竟只有五個人,可是一看劉修不緊張,而他身後的那兩個虎士也不緊張,她們也慢慢的放鬆下來,只是在馬上調整了一下坐姿,並且把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
“你們向後退一步。”劉修側過頭,對她們說道:“等會兒我在最前面,他們倆在我後面,你們倆在中間略後一些。”
“將軍以爲我們是弱女子嗎?”禇燕微微一笑,拔出了長劍。
“我沒說你們是弱女子,可是你們在騎戰上的能力不如我們,這是事實吧?”劉修也輕聲笑了起來,“你們倆是震使派來的使者,能不能洗脫我的嫌疑,就落在你們身上,你們可不能有什麼傷害。”
禇燕沉默了片刻:“請將軍放心,你的誠意,我一定帶到。”
“我更希望看到你們的實力。”劉修道,“你剛纔說到項王兵法,其實項王兵法並不適合你們。衆所周知,項羽用兵,固然善於捕捉戰機,可是他最擅長的是騎戰,以騎兵的速度來沖垮對方的弱點,以達到迅速擊潰的目的。檀石槐有無數精銳騎兵可用,所以他能把項王兵法用得淋漓盡致,你們卻不行,因爲你們沒有足夠的騎兵,也不通曉騎戰。你們能用的,只有用避虛擊實的戰術,而且很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
禇燕若有所思,輕輕點頭。劉修是段熲的弟子,出道以來百戰百勝,他對項王兵法的點評當然比她們更高明。
“我馬上要給你們展示的,就是項羽最喜歡用的辦法:集中力量,擊敵中軍。”
禇燕和藍蘭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控制戰馬向後走了兩步,兩個虎士輕催戰馬,向前一步,一左一右,將禇燕和藍蘭護在中間。
馬蹄聲越來越近,在火把的照映下,文丑的臉漸漸清晰,劉修等人面前的山坡也被火把照亮,這是一段非常平坦的路,上面看不到一塊磚石,不知道是不是當時離宮的大道,經過幾百年的風雨依然平坦堅實,連草都長一根,可見當時夯築得有多密實。
“走!”劉修一聲輕喝,一磕戰馬,戰馬猛然向前一衝,竄了出去,緊跟着,兩個虎士也催動戰馬跟上了去,禇燕和藍蘭雖然一直在準備,可是這一刻還是暴露出她們騎術的差距,一錯神的功夫,已經被劉修三人落下了十幾步。
文丑正在急奔,忽然看到前面有黑影幢動,又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迅速接近,頓時警惕起來,他放平了手中的長戟,同時大聲喝道:“敵襲!”
他身後的十幾個騎士都是他帶來的私兵,在一起多年,配合默契,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控制着戰馬調整隊形,組成一個小小的雁形陣,以文丑爲雁頭,向前急奔而去。
事出突然,天色又暗,他們來不及射箭,只能端平了手中的長矛,凝視向前細看,屏息細聽。可是他們舉着火把,身上明處,而對方在暗處,他們只能看到幾個影子,只能聽到隱約的馬蹄聲,卻看不清有多少人,一時不免有些緊張。
就在這裡,突然空中響起幾聲呼嘯,這嘯聲非常奇怪,既有些像箭,又不怎麼像箭,聲音不尖,卻非常響,迅速的向他們靠近。他們吃了一驚,本能的低下了頭,舉起了左手的騎盾。
“轟!轟!轟!”
接連幾聲巨響,衝在前面的幾個騎士大叫一聲,摔落馬下,隨即被後面的同伴戰馬踩中,發出淒厲的慘叫,後面的人一時慌了手腳,一面緊緊的夾住戰馬,防止自己也掉下來,一面還要控制着戰馬,儘量不要踩到同伴,他們都是在一起多年的袍澤,那種關心已經深入到血脈,雖然他們平時訓練時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顧同伴的性命,必須保持衝鋒的陣形,可是他們畢竟只是一些家兵,不是百戰餘生的戰士,還做不到那麼冷血,陣勢渙然而解。
緊接着又是幾聲巨響,又是兩個騎士落馬,兩匹戰馬狂嘶起來,亂蹦亂跳,更是把陣形攪得一團糟。
文丑大駭,他的盾牌上也捱了一下,力量非常重,他這才反應過來,對方不是在射箭,而是在扔石頭!
將拳頭大的石頭扔出五六十步,就算是藉助了戰馬的速度,這力量也夠驚人的。不過文丑沒有時間驚訝,幾乎與石頭不分先後,幾匹戰馬踏着急促的馬蹄聲,轟然殺到。
刀光,從黑暗中突現。
文丑大吃一驚,本能的舉起了左手盾牌,同時奮力刺出了右手的長戟。
“殺!”兩馬交錯的剎那,一聲暴喝,如炸雷一般在文丑耳邊響起,一柄戰刀電然而至,在文丑的長戟上輕輕一撥,順着戟柲滑了過來,狠狠的劈在文丑的盾牌上。如果文丑沒有舉起盾牌,這一刀就會砍斷他的手臂,同時割斷他的脖子。
文丑嚇出了一聲冷汗,雖然他在明處,對方在暗處,可是在極速衝鋒之中能劈出這麼準確的一刀,對方的眼力和刀法還是達到了驚人的地步。只要有一絲偏差,無法磕開他的長戟,那就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轟”的一聲響,文丑覺得自己不是被刀砍中了,而是直接被戰馬撞了,胸口一悶,一口氣沒上來,身子在戰馬上晃了兩晃,險些摔落馬下。等他反應過來,迅速調整了自己的坐姿,正準備撥轉馬頭的時候,突然發現前面又有馬蹄聲響起。
文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舉戟要刺,突然覺得右手空蕩蕩的,長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這可把他嚇得不輕,一時愣在那裡,直到禇燕和藍蘭衝到他的面前,兩口長劍一左一右刺到,他才驚醒過來,左手揮盾架開一口長劍,右手從腰間拔出環刀,大呼一聲,全力反撩。
漢人佩刀和後世不一樣,不是用絲繩掛在腰間,而是直接插在腰帶裡面,也不是插在左肋下,而是右肋,所以拔刀的時候,虎口是衝着刀環的方向,刀剛剛拔出來時是倒持在手中的,必須要轉個方向才能變成正握。文丑事出倉促,根本來不及換手,只能反握着環刀撩了出去。也虧他身高臂長,如果手臂短一點,這四尺長的環刀連拔都拔不出來。
“當”的一聲脆響,刀劍相碰,藍蘭手臂一麻,擋不住文丑的大力,險些長劍脫手。三匹馬交錯而過,禇燕和藍蘭根本不打算停下來,直接向後面的騎士衝了過去,文丑也是驚魂未定,生怕後面還有人,不敢放慢馬速,繼續向前衝出幾十步,沒看到有人再出現,這才勒住戰馬,轉頭一看,頓時大吃一驚。
他帶來的十幾個騎士最多隻剩下三分之一還坐在馬上,剩下的人都躺在地上,有的打滾慘叫,有的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斷了氣,幾根火把落在地上,照亮了他們橫七豎八的身體。無主的戰馬走了回來,用嘴拱着自己的主人,噴着鼻,不時的刨一下土。
文丑凜然心驚,他向四處看了看,四處一片漆黑,看不到一個人影,他側耳傾聽,在親衛的慘叫聲中,他聽到了幾個漸漸遠去的馬蹄聲,馬蹄聲很輕,他分不清對方有多少人,但想來數量應該不會很多。可是一想到剛纔那電光火石般的迅猛突擊,想到那破空呼嘯的石頭,想到那又快又狠的一刀,他不敢再追了。
他雖然不知道那人是誰,但是他相信,對方現在不是怕他——對方能在一個回合險些擊殺他,並且擊落甚至可能是奪去了他手中的長戟,武技顯然高出他不止一籌——只是不想拖延時間,被更多的追兵追上,所以在一擊得手之後就飄然遠去。
文丑越想越後怕,一陣冷汗透體而出。
遠處,禇燕和劉修並肩而馳,這是一條馳道,當年秦始皇死於沙丘之後,趙高與李斯密謀立胡亥爲帝,爲了防止消息走漏,就把秦始皇的屍體裝在轀涼車中沿着這條馳道西行北上,經井陘至九原,每天派人上食,假裝他還活着。這條馳道後來一直在用,保管得非常不錯,她們最近常從這條路來往於黑山的鉅鹿,走過很多次,非常熟悉,哪怕是夜裡也沒有太大的影響。
“將軍,爲什麼不殺了文丑?”禇燕有些遺憾的說道:“就是他殺了地公將軍。”
“殺他容易,可是他這十幾個人只是追兵的一部分,如果被他纏住,後面的人追了上來,我們還能脫身嗎?”劉修一邊催馬前進,一邊說道:“再說了,他的武技很不錯,如果不是他在明,我們在暗,突襲得手,真要光明正大的對陣,我們不可能勝得這麼輕鬆。天快要亮了,我們要儘快離開鉅鹿,要不然袁紹追捕的大軍很快就會從四面八方趕來。”
他轉過頭看了禇燕一眼:“你要記住,以弱勝強是有條件的,戰機非常重要,不可勉強,不可戀戰,保存自己,活下去,纔有機會創造更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