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駐車龍山之下,看着逐漸成形的軍營,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一想到剛纔在衆人面前受窘,他的心頭就像是壓了一座山似的。
“名士,不過如此。”董卓自言自語的嘟囔了一句。向袁紹獻殷勤,袁紹看不上我也就罷了,居然還被他藉着韓遂的由頭譏笑了一番。韓遂也算是西州的名士,可是他現在依附了劉修,還算什麼名士。
不錯,我是靠着依附宦官纔得到今天的官位的,可是劉修又算什麼,他不也是靠着得了天子的寵纔有今天?跟他比,我的戰功更大,我比他更心安理得,憑什麼你韓遂看得上劉修,就是看不上我,在這麼多人面前給我難堪。
還有袁本初,你自以爲是世家子弟,目中無人,總有一天會讓你看看我的厲害。
“走!”董卓重重的拍了一下障泥,似乎將一口怨氣吐了出去,可心裡卻還是憋得慌。
部曲督牛儒應了一聲,向晉陽城最後瞟了一眼,剛要下令出發,卻愣住了。董卓見他沒動靜,非常詫異,正要怒聲斥罵,親衛司馬胡軫叫了起來:“是韓文約!”
“韓文約?”董卓現在一聽到這個名字就不舒服,不過還是很自然的轉過了頭。
韓遂帶着十幾個親衛飛馬而來,在車前滾鞍下馬,緊走兩步,正好停在董卓的車前。他滿面含笑,躬身一拜:“董大人,請留步。”
董卓一聽,剛纔的怨氣頓時不翼而飛,連忙從車上起身,伏在車軾上以表示自己的尊敬:“文約先生匆匆而來,不知有何指教?”
韓遂笑着說道:“指教不敢當。我家使君對大人聞名已久,剛纔人多口雜,不好詳談。眼下又多有雜務,所以讓我前來請大人稍留尊駕,他一把公務處理完了,就趕來和大人請教。”
董卓粗重的眉毛一挑,立刻變得神采奕奕,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劉大人要和我……商談?”
“正是,我家使君說,大人當年在幷州征戰過,現在又是他的前任,對幷州的情況一定有很多見解,如果能得到大人的指點,一定對他大有禆益。”
董卓撫須大笑,縱身躍下了車,拉着韓遂的手臂,親熱的笑道:“禆益不敢說,不過既然劉大人這麼看得起我董卓,我也不敢藏拙。劉大人剛到晉陽,公務當然是雜了一些,王允也好,王球也罷,都不是什麼善茬子。我便等他一等,也好看看這晉陽大營是如何的風景。”
韓遂連連點頭:“我家大人也說,董大人久在軍營,軍務嫺熟,這方面還要向大人多請教。”
董卓欣慰不已,讓人在路邊設了席,和韓遂把酒言歡。
劉修處理完了公務,天色已經快黑了,王允再次來請。他稍微收拾了一下,剛要起身跟着王允走。趙雲快步走了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段公讓韓遂在城外留住了董卓,正等你去和董卓告別呢。
劉修非常詫異,段熲讓韓遂在城外挽留董卓,還要自己去給董卓送行?我什麼時候露出的這個意思,我對董卓沒什麼好印象啊。不過,既然段熲這麼做,想必是有道理的,他也不多想,轉身對王允說道:“請你們稍微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王允莫名其妙,也不好多問。
劉修上了馬,帶着趙雲等人馳出晉陽城門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了段熲的意思,不免對自己這些不良的情緒感到羞愧。董卓有什麼罪過呢,到目前爲止,他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大漢的事,焉知他以後是不是被逼出來的?自己以結果——而且是尚未出現的結果——來推測一個人,對董卓未免有些不公平。
退一步說,就算董卓天生就是個惡人,可是又有誰是天生的好人呢?自己要想成一番事業,就不可避免的要與各種人打交道,不光是好人,也不能忘了惡人。太祖曾經說過,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如果僅從自己的喜惡出發,那和後來的王允要殺光西涼人有什麼區別?
等看到董卓時,劉修已經端正了態度,當正在和韓遂相談甚歡的董卓看到他,站起身來表示迎接的時候,他已經大步趕了過去,搶先躬身一拜:“累大人久等,死罪死罪。”
董卓見他這麼客氣,非常有面子,連稱不敢。劉修又解釋了一下,說新來乍到,事務繁忙之類的。董卓也能理解,反而替他解釋了幾句,還打趣說:“如果不是大人公務繁忙,我哪裡有時間和韓文約談這麼久啊。”
劉修入座,先和董卓拉了拉近乎,諸如我們都是邊郡人,都是武人,當然了,你是前輩,我還是新丁,以後要向大人多多請教之類。董卓心情非常不錯,一一應了,最後劉修說到河東太守韓純沒送兵器時,董卓還心有同感的說,這些士人啊,就是眼睛長到頭上去了,不知道天高地厚,說起來一套一套的,真的上了戰場,他們什麼也不是。你放心好了,我一到河東上任,就讓人把缺的鐵給你補來。
董卓特別提醒劉修,王允這個人,你能不惹最好不要惹。王球和他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你也不要相信王球的話,這裡面的水深着呢。他隨即給劉修說了一下這事件的原委。
王球的前任是劉質,那時王允才二十出頭,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在郡裡做一個郡吏,上任沒多久,就把小黃門趙津給殺了。趙津是宮裡的人,雖然不是最厲害的那一類,可是趙津在晉陽橫行慣了,他的家人怎麼可能咽得下這口氣,就把狀告到孝桓皇帝前面去了。孝桓皇帝一怒之下,把劉質檻車徵廷尉,就這麼殺了。王允呢,他護喪到平原,爲劉質守喪三年,然後纔回來,這下子名聲更大了,新太守王球再次徵他爲功曹,主掌一郡的人事。
王球闢除他,當然是想借助王允的名聲和能力,可是很快他就發現這是搬起了石頭砸自己腳。王球看中了一個叫路佛的人,想任命他。可是王允堅決不同意,說路佛這個人“少無名行”,也就是說名聲不好,品行不高。實際上路佛這個人雖然不是什麼大才,可也不至於有多壞,要不然王球也不至於自污名聲。爲了這事,兩人鬧翻了,王球要殺王允,結果沒想到王允的名聲太大了,他剛把王允抓起來,刺史鄧盛就派人馳傳召王允由別駕從事。
什麼叫馳傳?劉修大致知道一點,就是用最快的公車傳令,和軍中的六百里加急是同一個意思,表示緊急的意思。
王球和王允鬧了一場,王允一點事也沒有,反倒成了刺史的屬官,要收拾王球那是隨隨便便的事,王球輸得裡外乾淨,從此在太原郡丟了顏面,說話再也沒人聽了。
董卓繼任之初就聽說了王允的大名,再加上鄧盛現在入朝爲太僕,對王允是非常器重,多次在別人面前推薦他,董卓也不願意和他做對,照樣讓王允做別駕從事,基本上幷州的事,他都是交給王允處理的,說王允是實際上的幷州刺史一點也不爲過。
……
袁紹下了車,向接到消息迎出來的王允點頭示意,卻沒有跟着他進門,而是轉過身來,很恭敬的伸出手:“季方先生,請。”
王允本來有些詫異,心道以袁紹的身份還需要對誰這麼客氣,可是一聽季方二字,他立刻會過神來了:“穎川陳太丘之子,陳君季方?”
袁紹矜持的點點頭,在王允驚訝的目光中,扶着陳諶下了車。其實陳諶才四十多歲,根本不用他扶,但是今天是和幷州豪俊每一次見面,他自然要把禮數做足。
“久聞太原王子師文武雙全,是難得的俊傑,今曰一見,果然是一表人材。”陳諶衝着目瞪口呆的王允拱了拱手,王允這纔回過神來,連忙還禮,一邊鞠躬一邊道歉道:“先生大名,允聞之久矣。不想今曰有幸得見尊嚴。敢問太丘先生好?”
“多謝。”陳諶連忙正了臉色:“承蒙諸君子掛念。家父身體康健。”
“太丘出山,大漢有望矣。”王允毫不掩飾臉上的崇敬之情:“天子雖然年輕,宋家父子雖然愚笨,這件事卻是做得非常妥當。”
陳諶連連謙虛。王允客客氣氣的側着身子,以一種非常恭敬的姿態把陳諶迎進門,袁紹也不介意,反而更加穩重,亦步亦趨的跟在陳諶身後。
堂上坐着太原郡的豪強,有一些還是刺史府的掾屬,是其他各郡的名流,見王允引着一箇中年人走了進來,都以爲這就是四世三公的袁紹袁司馬,一起趕上來行禮,七嘴八舌的說着景仰之情。
王允大笑,把袁紹請到面前,帶着敬佩之意說,你們認錯人了,這纔是袁司馬,這位是他的賓客,不過也是位大名士,是大名鼎鼎的陳太丘的兒子陳季方先生。
衆人錯愕,隨即又感慨不已,大誇袁紹身負盛名,卻還是這麼禮賢下士,不以家世尊貴而自負,足以爲人楷模。
袁紹和陳諶演這麼一出,本來的目的就是表現袁紹的禮敬士人,現在目標圓滿完成,自然是心滿意足。王允向他們一一引薦幷州的才俊,袁紹與他們一一寒喧,他見多識廣,從小又是和這些人打交道打慣的,熱情而又不失禮節,能讓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友好和欣賞,不少人的名字和事蹟他都有所耳聞,適時的提出來表揚一番,讓對方覺得非常有面子。
因爲等待而顯然有些煩悶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很多人差點都忘了今天的主客是親任刺史大人劉修,他們覺得袁紹纔是今天最重要的客人。直到袁紹提醒,王允這才一拍腦袋,沉下了臉,不快的說道:“劉大人說有點事,馬上就到的,不知道爲什麼現在還沒來。”
袁紹佯作詫異:“你不知道嗎?劉大人出城去送董卓了。”
王允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旁邊嘰嘰喳喳的人也慢慢的沉寂下來。董卓做幷州刺史的時間並不長,但是給他們留下的印象非常差。董卓本人很粗魯,標準的武人出身,又是走宦官的路子做官的,手下那幫人又沒什麼文化,雖然董卓還算是管得嚴,但是禍害地方的事也沒少做,給幷州人留下的印象非常壞。要不然王允他們也不至於不給他餞行。
王允很不高興,他知道劉修開始沒把董卓當回事,袁紹當面讓董卓下不了臺,劉修也沒有制止,以爲劉修雖然沒什麼學問,畢竟是大儒盧植的弟子,多少算是讀書人,想法應該和他們更接近一些,這才安排了盛大的接風宴,卻把董卓排除在外。
沒曾想,他完全猜錯了,劉修把他們這些人晾在這裡,親自趕到城外給董卓送行,這讓他進退維谷,左右爲難。對這些幷州名士,他摸錯了劉修的脈,對劉修,他冷落董卓,會不會讓他心理有兔死狐悲之感,留下不好的印象?董卓會不會對劉修說些對他不利的話?
王允不敢再耽擱,立刻趕往城外。
……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劉修感激不盡。兩人又談了些軍事,董卓已經聽韓遂說了,劉修現在是段熲的入室弟子,他還把段熲請到晉陽來了,要在晉陽辦學校,培養軍官。董卓用力的拍着大腿,“德然,你這麼做,可是爲我們這些武人出了一口氣啊。別的不說,涼州三明本該是我們涼州人的驕傲,是我們武人的驕傲,可是說起來真是讓人沮喪,連皇甫威明和張然明自己都看不起武人,一心想着做學問,恨不得剝了自己身上這層武人的皮,鑽到讀書人的皮裡去,可是又怎麼樣呢?人家照樣不理他們。段公是個明白人,可惜他看錯了人,如果不是你救他,他大概要和王甫一樣被砍了腦袋,掛在城門口示衆。你能建議天子在太學立兵學博士,讓我們這些武人能光明正大的出入太學,絕對是大功一件啊。”
他說着,舉杯和劉修一碰,一口飲盡,然後又想了想,“不行,既然段公到了晉陽,我豈有路過而不去拜見的道理?我要回城去一趟,當面向段公請益。”
說完,他立刻起身,返車回城,直奔刺史府,以弟子禮拜見段熲。段熲鼓勵了幾句,欣慰的看了劉修一眼,董卓的態度既然這麼好,那劉修肯定是明白了他的用意,而且做得更進一步。
段熲老了,他在仕途上打拼多年,又經過了這十幾年的洗禮,早就沒有了當年的熱血和衝動,教訓比經驗更多,他深知在官場上的風險往往來自於一時的不慎。董卓看似粗豪,但是他這麼快就能復出,顯然是得到了高人的指點,以後官會越做越大的,劉修以後難免會和他打交道,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的好。何況他們都是武人,更應該同心協力。
他們在室內攀談的時候,王允氣喘吁吁的趕來了,他的心情雖然不好,臉上卻還不得不掛着禮節姓的笑容,雖然誰都看得出來這笑容沒有一點誠意。
“大人,我們可都在等着大人大駕光臨哪。”王允有意無意的加重了“大駕”二字。
董卓一聽就明白了,心裡熱烘烘的,覺得劉修真是太給面子了,把幷州一幫豪強晾在那裡,專門到城外去給他送行。
“我先告辭了。”董卓轉身要走。
“董大人留步。”王允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一聲:“我看劉大人與大人相談甚歡,想必還有沒說完的話。既然如此,何不一起去吃個便飯,喝些水酒,接着聊下去,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董卓和劉修相談正歡,心情愉快,沒有注意到王允話裡的玄機,爽快的應了。段熲卻是老殲巨滑,知道這酒無好酒,宴無好宴,便推說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就不去了。王允也無所謂,段熲雖然也是個侍中,也是劉修的老師,但卻是個武老師,他並不以爲然。
劉修與董卓同車而行,用他的話說,我是騎馬到幷州來的,連車都沒有,實在是慚愧得很。董卓很感慨,他也不喜歡坐車,更喜歡騎馬,但是做官的也要有官威,不坐車不行,如果是騎馬,會被人彈劾說不合禮制。劉修有天子的詔書,可以不管這些,可是他還做不到這麼囂張。
到了席上之後,衆人見已經卸任的董卓也跟着來了,不免有些奇怪,可是又不好問什麼,只好用眼神詢問王允。王允很快傳下話去,示意大家準備一下,到時候給這個新來的刺史大人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一下不把幷州豪傑放在眼裡,卻去和董卓套近乎的後果。
衆人恍然大悟,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袁紹和陳諶看在眼中,樂在心裡,不動聲色的看着事態進一步發展。劉修將他們的眼神看在眼中,卻是愁在心裡,自己剛到幷州,以後要想做事,還要倚仗這些幷州豪強,怎麼上任第一天就要開戰啊。
見他神情猶豫,韓遂悄悄的湊了過來,提醒劉修說,大人以爲息事寧人就能安安穩穩的做好幷州刺史嗎?不,今天不給他們一點厲害,你這幷州刺史是做不好的,要麼和董卓一樣拱手而治——這可不是說以道治國,而是被架空的意思——要麼就是像王球一樣被整得灰頭土臉。按照慣例,新任刺史到任,刺史府的從吏就是不到州界去迎接,至少也要到郡界,退一萬步講,他們至少要出城相迎,可是你看王允什麼時候纔來見你的?大人進了刺史府,交接完了公務,王允才現身。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他們根本沒有刺史大人你放在眼裡。從另一面來說,袁紹是大人手下的司馬,他不和大人一起共進退,卻搶先來和王允套近乎,他把大人放在什麼地方?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