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寧的船行得並不快,這時沒有風,也沒有扯帆,那些蜀錦製成的帆卷在船上,看不到那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壯觀場面,但是三十多條船在江面上橫行的樣子還是很駭人。行船的時候最省力的方法是魚貫而行,這種一字排開的陣勢並不討好,純粹是爲了擺威風,就像是剛成年的小公雞,一定要昂着頭,乍着翅膀走路,看到路邊一隻狗都要衝過去啄兩下,以示自己的無所畏懼。
劉修沒有讓跟得太緊,他們這些人陸戰武力一流,可是到了水上顯然不怎麼樣,要和這麼多無賴少年對陣,他可沒什麼勝算,就像是李逵在岸上可以把張順打得鼻青眼腫,到了水裡卻被人淹得死去活來一樣,他纔不會選擇這個時候去和甘寧單挑。
他是能裝神弄鬼,可不敢認爲自己真的是神。
他們就遠遠的綴着,當天晚上,他們也住在船上。那掌船的父子三人雖然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身份,可是他們知道宕渠樸家,能讓樸家少主侍候的人,自然不是一個普通人,更何況人家船資給得豐厚,他們也就樂意恭敬的侍候着。船上有的臘肉、米麪,江裡新釣上來的江魚,簡簡單單的燉了一鍋,等湯熬得如牛奶一般濃白,鮮香四溢,可比後世什麼大酒店的江鮮美味多了,劉修在草原上吃了一年的牛肉、羊肉,北海里也有魚,可是這樣鮮美的江魚卻吃不到,不禁大快朵頤。
劉修一邊吃,一邊向樸胡和船家父子打聽益州的情況,這才知道巴蜀地區的貧富分化也嚴重,千萬家資、百萬家資的顧然比比皆是,並不新鮮,可是普通百姓的日子過得也苦。像板楯蠻幾次反叛,就是因爲漢人官吏欺負他們,不遵守從秦昭王時代就沿襲下來的賦稅制度。在他們進城賣一些山貨的時候還經常刁難他們,一旦與漢人起了衝突,那些官吏往往不問清紅皁白的就偏袒那些漢人,板楯蠻生性野蠻。一遇到這些事情就容易紅了眼,往往一件小事就會越鬧越大。
如果是以前,劉修肯定不相信這樣的事。因爲在他的記憶裡,漢人的官府總是偏向少數民族,打壓漢族人的,後世最著名的計劃生育就是隻針對漢族人,少數民族從來不執行這個政策。不僅如此,幾乎在所有的政策中,都向少數民族傾斜。漢人外出旅行帶口菜刀作紀念品,上火車時是要被沒收的,這是管制刀具,可是藏人到內地也挎着鋒利的藏刀,卻沒有一個警察出來管,美名其曰照顧其風俗習慣。劉修上大學時。學校裡就發生過藏人耍橫,結果惹惱了漢人學生,一轟而上。把那十幾個藏人打得鼻青眼腫,最後卻被學校處分,結果更多的漢人學校罷課抗議的大事件。
可是現在樸胡這麼說,劉修信,原因很簡單,他之前在幷州,漢人就欺負匈奴人、鮮卑人,在涼州,漢人欺負羌人,官府的人就和樸胡說的一樣。不問清紅皁白的就偏袒漢人。可能是因爲這些官吏多少都讀過兩天書,信奉華夷之辨,從心底裡沒把這些羌胡當正經人,其實從稱呼也可以聽得出來,不是蠻就是夷,不是羌就是胡,那種民族歧視是非常明顯的。而且這個時代漢人的尚武精神還很濃。哪怕是個讀書人也挎刀帶劍,再往前幾十年,見皇帝時,臣子依然帶有兵器,皇帝也不以爲忤。
劉修希望漢人能把這種精神傳承下去,不要再被異族欺壓,不再被變了質的儒家文化變成沒脊樑的順民,但是此時此刻,他對這種似乎有些過火的民族歧視也有些頭疼。在他看來,既然不能徹底的消滅他們,那就只有同化他們,而且是主動的同化,而不是被動的同化,更不能把被民族蹂躪美化成融合,排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益州除了各種蠻夷多之外,普通百姓的生活還好,雖然和那些豪強們相比差得太遠,但是成都平原富饒,只要官府不欺壓得太狠,吃飯基本上是沒什麼問題的,通常來說,反叛也是以蠻夷們的反叛爲主,漢人百姓很少有被逼到那種絕路上去的。
益州地理形勢複雜,最富庶的地區是三蜀,也就是所謂的蜀郡、廣漢、犍爲三郡。這三個郡原先都是蜀郡,西漢初分出廣漢,漢武帝時又分出犍爲。成都市位於蜀郡,但是離廣漢、犍爲都不遠,以成都爲中心的三百里輻射範圍內,是整個益州最富庶的地方,也就是原蜀郡財富最集中的地方。大漢有句俗語叫“關東出相,關西出將”,益州也有一句俗話,叫“巴出將,蜀出相”,巴郡民風剽悍,多有名將,像宕渠的馮家,閬中的黃家、嚴家,都出過不少將才,至於劉修現在看中的甘寧的甘家,說實話還排不號。蜀郡出大文士,西漢時的司馬相如、揚雄、嚴遵、李弘,都是學問精深的大名士。蜀郡雖然沒有袁家、楊家那樣四世三公的豪門,但是三公九卿也是層出不窮,代有其人。
劉修早就知道益州殷富,卻不知道還有這麼多人才,樸胡不過是個粗魯的蠻夷,他都能知道這麼多,實際情況應該說更喜人。董扶說益州有天子氣,可能也正是出於此。
大漢目前的文化中心當然還在洛陽及關東一帶,因爲以儒術爲尊,儒家的發源地齊魯一帶在這方面的確有先天優勢。除了中原腹心之外,幽州、涼州、幷州也出過不少飽學之士,但總體實力顯然不如中原,甚至不如西南的巴蜀和東南的吳郡、會稽。打仗當然是幽並涼的厲害,可是要論玩心眼,那還是讀書人陰險,更何況巴蜀也好,吳郡、會稽也罷,那經濟實力都不是北方的幽並涼所能比擬的。蜀郡一郡就有一百五十萬人,足以抵得上涼州和幷州的總和,豫章一郡有一百六十萬人,江東六郡總人口四百萬,同樣戶口殷實,所以後來劉備據益州,孫權據揚州,能和曹操鼎足而立。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幽州的公孫瓚,幷州的呂布,涼州的董卓,最後都成了炮灰。他們不是不能打,但是他們沒錢沒糧,偶爾一時稱雄可以,但想要打下一片江山,沒有雄厚的實力爲基礎,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閻忠涼州對把益州放在首要位置,其實和歷史上諸葛亮的隆中對把益州放在首要位置是出於同樣的考慮。打仗打到最後不就是打的錢麼?
劉修一邊聽樸胡說話。一邊想着閻忠的涼州對,心道這幾位高參現在應該都動起來了吧?不知道劉焉的注意力有沒有被吸引到漢中去,自己這裡也該加快速度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益州是自己最理想的根據地,可不能被打爛了,最好是速戰速決,在劉焉反應過來之前幹掉他。
在船上過了一夜。第二天又行了一天船,傍晚時分到了閬中。甘寧的派頭果然很大,一點也沒有作賊的應該心虛的自覺性。大模大樣的上了岸,擺開陣勢就去了閬中城,他沒有入城,而是在城外的驛亭住了下來。他帶了三百多人,整個驛亭都被他佔了,連搶先住進去的一些客人都被趕了出來,更別提劉修這些後來的。
劉修就在船上住了下來,只派樸胡帶着一個虎士去打探情況。他和郭嘉吃完了晚飯之後就在船上釣魚,其實釣魚是假,閒聊是真。有些情況他只能和郭嘉說,其他人不宜聽到。今天晚上,他就和郭嘉說起了閻忠的涼州對。郭嘉聽完之後,沉默了半晌,最後長嘆了一口氣,慨然說道:“沒想到涼州居然有這樣的大才。而這樣的大才卻屈居於區區的信都令,這天下……如何能太平?”
“所以說,這門生故吏的制度,以經術取士的制度,都有必要改。”劉修淡淡的笑了一聲:“不過,奉孝,你想過沒有,更大的問題還不於此。”
郭嘉轉過頭,不解的看着他。
“更大的問題是,做官這條路太窄了,把那麼多聰明人的才智引到做官這一條路上去,那不僅是一種浪費,更是滋生這種門閥的土壤。”
郭嘉沉默了片刻,心有所悟:“所以將軍要把讀書人的興致引向爲工、爲商?”
“爲工爲商只是起步,我要把他們引向對天道,對地道,對人道的探索上。”劉修仰起頭,看着璀璨的星空,聲音忽然變得有些落寞:“奉孝,你知道嗎,人才,纔是最大的財富,一名工匠改進了一臺織機,能讓一臺織機發揮出十個巧手織女的作用,那一個比工匠聰明十倍的人,又將發揮出多大的能量?官員是要有的,但是那有個定數,大多了,就會成爲冗官,不僅不會創造財富,而且會過多的消耗財富。做官太窮,願意做官的人太少,那沒有競爭,會讓官府成爲無能之輩的集中地,可是如果做官太有吸引力,以至於幾十、上百人去爭一個職位,那也絕對不是一個值得高興的事情。增俸是要增的,但靠增俸來養廉,那無異於緣木求魚,要養廉,就只有在保證他們履行了自己的職能就可以有尊嚴的活着的同時,還要確保他們越過雷池一步就會身敗名裂,名利俱失,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不敢去貪才行,否則,天下的官就只有聖人才做得了。”
郭嘉咀嚼着劉修的話,幷州問政之後,增俸養廉的問題就一直在討論,幷州在討論,關中也在討論,幷州很快就要簽下一個五年合約,大家都希望能在此之前把官俸進行調整,劉修卻一直不肯鬆口,但是也沒有解釋,郭嘉這是第一次聽劉修解釋。
他有些明白了劉修的意思,更感覺到了劉修對他的信任。
跟着樸胡去要打探甘寧情況的虎士快步走了過來,附在劉修耳邊說了幾句,劉修哈哈一笑,扔下釣杆,長身而起,一振雙臂,朗聲道:“奉孝,我們去會會這個錦帆賊。”
郭嘉微笑道:“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