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楚太夫人唐氏和風雪的陪同下,由兩千北軍將士護送至江陵縣,這些北軍將士包括長水營和步兵營,都是和劉修關係比較密切的。他們景仰劉修父子,爲劉元起的死而抱屈,一路上對唐氏等人照顧得非常周到。完成護送任務後,他們還將在江陵呆一段時間,在將作大匠的安排下,緊急爲劉元起治陵。
本來按照慣例,王者即位以後,就要爲自己營造陵寢,可是劉元起正當壯年,又一直在洛陽,劉修也常年在外征戰,這件事就一直沒正經做,現在劉元起意外身亡,這陵寢的事就成了一個特別急的工程。以劉元起富可敵國的身家,以劉修威震天下的名聲,這陵寢規模無論如何也不能小,再加上天子的恩賜,這個工程就更大得直逼皇陵的規模。
不過,將作大匠劉方一到江陵,還沒來得及進城就得知一個消息,楚王劉修不同意大興土木給楚惠王劉元起建陵寢,理由是先王生前雖然富可敵國,但生活節儉,一直不喜歡奢侈,他更願意把錢用來做事,而不是埋在地下。此外,眼下天下多事,冀州未平,用錢的地方很多,連天子都在減免支出,我怎麼能爲圖一已虛名,空耗錢財,上有違陛下戒奢之意,下有違先王節儉之德?更何況我現在根本沒打算將先王入土安葬,我準備停靈三年,待三年守孝完成之後,再入土不辭。想必到了那時候,天下已平,先王的心願已了,他也能入土爲安了。
理由很充足,但聽起來都有些弦外之音。劉方不敢不聽,又不敢聽,只能暗自叫苦,思量着一住下來,就趕緊寫個奏疏,把這個消息報告給洛陽的天子。
劉修也不管劉方有什麼反應,他從接到車駕的那一刻起就陪在母親唐氏的身邊,片刻不離。
唐氏被這個意外徹底擊垮了。接到劉元起有嵩山墜崖的消息後,她就暈倒在地,醒來後便中了風,身不能動,口不能言,每天只能進些流食。眼淚也早就流乾了,看到劉修時,她只知道緊緊的拽着劉修的手,眼中露出焦急之急,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母……”劉修伏在唐氏身邊,痛哭失聲。雖然有風雪的悉心照料,可是這半個月的煎熬,唐氏還是憔悴得像是變了一個人。看着曾經吼一嗓子全村都能聽到的母親變成了一把骨頭,劉修淚流滿面,後悔不已。如果不是自己爲了一已之私,離開涿縣到洛陽來謀生,天下也許不會至此,唐氏也不會變成這個模樣,她也許還是那個卑賤而快樂的農婦,過得她圍繞丈夫和兒子的簡單生活。
“嗚嗚……嗚嗚……”唐氏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痙攣的手抽搐着,兩隻眼睛焦急的看着劉修,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嘴巴根本不聽使喚,喊出來的只是含糊不清的音節。
“阿母在說什麼?”劉修求助的看着風雪。風雪慚愧的搖搖頭,她雖然在唐氏身邊呆了這麼多天,可是對唐氏的那些話同樣聽不懂。
“大母是要阿爹給大父報仇!”劉淵卻大聲的叫了起來,小臉脹得通紅,拳頭攥得緊緊的,用力的揮舞着,擊打着並不存在的敵人。
“報仇?”劉修臉一沉:“黃口小兒,胡說什麼?”
劉淵不服氣的叫道:“阿爹,你恁的膽小!大家都說,大父不是不小心摔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閉嘴!”劉修惱怒的喝了一聲,風雪見他發怒了,連忙將劉淵扯了過去,用力捂住了劉淵的嘴巴。劉淵奮力掙扎着,猶自嗚嗚的哭罵着。劉修走過去,盯着劉淵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小子,在草原上呆了那麼久,不知道咬人的狼不叫的道理嗎?”
劉淵愕然,隨即明白過來,用力的點點頭,緊緊的閉上了嘴巴,不再說一個字,只是抓住唐氏的另一隻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渾似一頭惡狼。
唐氏身體繃得緊緊的,額頭青筋暴露,她用力的拽着劉修的手,拼命的搖着頭。劉修又着急又心疼,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輕輕的拍着她的手,含淚道:“阿母,你不要急,有什麼話,等病好了再說。我已經派人遍尋良醫,一定治好你的病,到時候,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唐氏從嗓子裡透出一聲長嘆,無力的倒在錦榻上,兩滴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溢出,眼神焦急而無奈,更透着說不盡的悲哀。
劉修扶着車,將唐氏迎進了楚王府,他不用人幫忙,親手將唐氏從車上抱了上來。唐氏原本就身材健壯,即使是做了楚王夫人之後,她也不肯閒着,在王府後院開闢了一個小菜圃,種了些菜,養了幾隻雞,現在卻輕得像個沒成年的孩子,抱在手上一點輕飄飄的,讓劉修益發的心酸。唐氏緊緊的拽着劉修的衣襟,嘴裡嗚嚕嗚嚕的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聽不清。
劉修將唐氏安置好,坐在牀邊,握着唐氏的手,母子倆相對落淚,卻無法用語言交流。王楚帶着劉和等人進來,看着瘦得變了形的唐氏,也是悲從中來。劉和伏在唐氏身邊抽泣,劉安和劉業卻拽着劉修的衣襟,哇哇大哭。他們享受唐氏的寵愛最多,如今看到原本慈祥的大母變成這樣,一個個心裡都不是滋味,對那個遠在洛陽的仇人更是恨之入骨。
“阿母,我……我不入宮了。”劉和轉過身,拽着王楚的衣袖央求道。王楚一邊抹着淚,一邊撫着劉和的肩膀,卻不敢做出任何決定。她也知道,劉修現在心情極糟,讓劉和進宮做皇后只怕已經是不可能了,可是她依然不敢做主,這一切,全要聽劉修的安排。不僅是皇權,就是在不同的家族鬥爭中,女子個人的幸福從來不在考慮之列,她很難保證劉修不會爲了報仇的需要而把劉和送進宮去。相反,凡是有篡位企圖的人,都會緊緊的抓住這個機會,當年的王莽就是這麼做的。
劉和看出了王楚的無力,轉過身跪在劉修的面前,流着淚央求道:“阿爹,我恨他,我不想再見到他,我不想和他成親。阿爹,你幫幫我。”
劉修伸手將劉和摟在懷中,低着她的頭髮,吞聲道:“阿和,你放心,阿爹不會把你送到那種地方,阿爹不會。”
“謝謝阿爹,謝謝阿爹。”劉和泣不成聲,王楚也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至少女兒不用遭受那種非人的煎熬了。
劉修揮揮手:“你們都出去,讓我單獨陪阿母一會兒。阿楚,你安排一下風雪的住處。”
王楚應了一聲,帶着風雪出去了。風雪跟着走到門口,卻被小雪兒拽住了手。她低下頭,看着女兒,小雪兒仰起頭,用胖乎乎的手指指指劉修,細聲細氣的問道:“阿媽,那是我的阿爸嗎?”
風雪再纔想起來,女兒出生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劉修,小雪兒已經盼着這一天很久了。原本這應該是一個充滿了歡聲笑語的時刻,可是現在,劉修顯然沒有這樣的心情,從他對劉淵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看出他的心裡只有仇恨,沒有愛,根本無暇顧及到女兒稚嫩的心靈。
“是,他就是你的阿爸。”風雪蹲下身子,抱着小雪兒,輕聲說道。
“阿爸不是大英雄嘛,他怎麼還哭鼻子?”小雪兒撇着小嘴,委屈的問道:“還有,他爲什麼不抱抱小雪兒,爲什麼不親親小雪兒,他是不是不喜歡小雪兒?”
“因爲阿爸的阿爸死了,被壞人害死了,阿爸傷心。”風雪貼着女兒的臉,泣聲道:“就像阿爺死的時候,阿媽也傷心,顧不上小雪兒一樣。”
“哦。”小雪兒懂事的點點頭:“那我們先走吧,等他不傷心了,小雪兒再來唱歌給他聽,跳舞給他看。小雪兒長大了,是個乖孩子。”
“嗯,小雪兒是個乖孩子,我的小雪兒是個乖孩子。”風雪抱着小雪兒,匆匆的走了。小雪兒在風雪的肩上,留戀的看着那個跪伏在牀邊一動不動的男人。她沒有見過大父劉元起,對他的死沒有任何感覺,她沒有享受過唐氏的疼愛,從她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唐氏就是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給她的只有恐懼。可是她第一眼看到劉修,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是因爲母親經常提起,也許是阿牛哥哥經常驕傲的說起,也許是從阿牛的身上,她能依稀看到劉修的影子。一見面,她就知道,這個人,是阿媽經常掛念的人,是阿哥爲之驕傲的人,是讓牛頭部落爲之又敬又畏的人,他是她的阿爸。
可是,她的阿爸現在不是個大英雄,只是一個傷心哭泣的男人,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她有些失望,她有些委屈,但是她卻能理解,因爲阿媽說,阿爸剛剛失去了他自己的阿爸,就是那個睡個大盒子裡的人。失去阿爸是讓人傷心的事,阿爺昇天的時候,阿媽也曾經傷心得顧不上她。
如果他死了,我也會傷心的。小雪兒抱着風雪的脖子,淚珠子吧噠吧噠的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