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的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不僅體現了他老朱家大家長的絕對權威,更讓某些心懷鬼胎的藩王打消了不軌的念頭。
別的不說,單說老爺子這氣勢,就能再熬走兩三個兒子!
朱允炆在看到老朱這般說,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押對了寶。
這一年來他也沒閒着,一直在暗中積蓄力量,只是不確定老朱是否活着纔沒敢輕舉妄動。
當然,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當這個出頭鳥。
畢竟頂在他前邊的有二叔、四叔、五叔他們呢,咋輪也輪不到他啊!
朱棣也在心裡連呼僥倖,他這一年來跟北朝之主李芳遠打的火熱,早就結成戰略同盟關係了,只等朝中發生大變就鼓動天下藩王造反!
現在看到老爺子身子骨還這麼硬朗,他也暫時絕了這個念頭。
誠如老爺子所說,只要他還活着,大明的天就翻不了!
事實上,朱允熥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纔敢在登基之初立足未穩之時遠離京城。
他相信老朱能替他守好這個家!
而只要給他一兩年的時間,讓他將整個西域打通,並且將其連成一片,那麼大明的疆域將達到亙古未有的高度,所統治的人口將超越以往的任何朝代!
不過這事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他和老朱之間的默契。
他不懷疑老朱,老朱也不懷疑他。
兩代君王之間的絕對信任!
否則但凡有一點點缺失,整個大明的將陷入大亂。
老朱一錘定音後整個大殿只剩下喘氣的聲音,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
一直過了好久,纔有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
“父皇,兒臣覺得還是將允熥早點叫回來吧。”
朱棡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暗暗舒出一口氣。
這時候也只有朱棡能頂着老朱的龍威開口了。
老朱在聽了朱棡的話後非但沒有發火,反而緊鎖眉頭思索起來。
朱棡自顧自的說道。
“父皇,兒臣知道西域的事情重要,但西域再重要畢竟是化外之地,不屬於咱們大明。”
“咱們就算將其打下來,非但收不上什麼稅,反而還得勞民傷財的派人守着。”
“道經有云,夫唯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
“咱們大明守好自己的九州萬方,等着萬國來朝就行了,何必勞師遠征的去打天邊的土地?”
朱棡這番話一出,立馬獲得大殿上的所有人一致認可。
其實大明的初代藩王還是老實人居多,他們頂多殘暴點、奢侈點,貪婪點,荒淫點。
除了這些外,他對於大明的皇位還真沒啥執念。
畢竟老朱家的皇位傳承規矩早就定死了,再怎麼輪也只能在馬皇后一脈所出的幾個兒子、孫子中輪。
因此,他們這些排行靠後的小蝦米,最好的歸宿就是當一輩子藩王,替大明守好這班崗,爲自己的子孫後代蹲好這個坑。
基於以上的考慮,他們是最希望大明江山萬萬年,這樣他們才能過自家安穩的小日子。
如果不是傳言朱允熥會將他們改封,把他們全都趕到化外之地當野王,他們也願意支持朱允熥當皇帝。
只是朱允熥由始至終都沒給過他們承諾,讓他們心裡忐忑不安,生恐一覺醒來就接到去萬里之外建藩的聖旨。
因此,在聽到朱棡說出他們的心裡話後,他們一個個立馬羣起響應。
“父皇,三哥說的對!”
“咱們大明夠大了,咱們遠的不說,就說雲南那地界吧,直到現在還一羣土司管事呢,根本就沒咱們大明官府啥事!”
“還有烏斯藏都司,那地方夠大了吧,纔有幾個大明百姓?”
“咱們還得在那兒建立都司,派人駐守,這不是純純的大怨種嗎!”
朱植和朱權見幾個哥哥說的起勁,也跟着站起來起鬨。
“父皇,王兄們說的對!”
“兒臣的封地廣寧州就夠偏了,別說咱大明百姓了,你走個幾百裡可能連個野人都看不到!”
“至於十七弟的大寧,那地方更加荒涼冷僻,只有幾萬戶建州野人!”
朱權還沒想好說啥呢,就被朱植替他說完了,最後只能癟癟嘴說道。
“十五哥說的對!”
“兒臣也覺得差不多得了,再打下去咱們大明也沒人守着,打下來幹嘛?”
如果只是一兩個兒子這樣說,老朱鐵定擺出大家長的氣勢將其壓下去。
但現在所有皇子都這樣說,老朱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猶豫了。
再加上他本就對疆土不太執着,否則也不會在立國之初就劃定了不徵之國的範圍。
老朱思慮再三,試探性的問了問。
“你們想讓咱怎地?”
老朱此言一出,所有人眼睛一亮。
父皇鬆口啦!
父皇也對那孫子不滿啦!
雖說大殿中的人都很激動,但依然沒人敢開口,只是一個勁的拿眼神示意朱棡,想讓這位宗正替他們說話。
朱棡一臉嫌棄的瞪了眼周圍的兄弟,然後朝着老朱拱了拱手道。
“父皇!”
“兒臣們也不是逼迫父皇下決斷,也不是逼着允熥那孩子放棄建功立業的機會,只是想讓他把步子邁的緩一點,等大明真養不起那麼多人的時候再開疆拓土不就行啦?”
朱棡這話一出,下邊的一衆藩王霎時成了應聲蟲。
“對對!”
“三哥說的對,我們沒有逼迫父皇和允熥的意思,我們只是想緩緩……”
“緩緩……”
老朱聽着衆人的話,認真的點點頭道。
“此事咱會好好考慮,你們先用膳吧,吃完趕緊滾回去!”
“遵旨!”
老朱象徵性的喝了杯水酒就起身離席了,在秦德順和一衆護衛的陪同下來到了洪武門的城樓之上,眺望着耿耿星河,以及城牆下方的萬家燈火。
老朱沉默良久,突然開口問道。
“秦德順,你對這事咋看?”
秦德順聽到這話心念電轉間,立馬給自己做了個最優選。
“陛下,宦官不得干政,這可是您刻在宮門口的鐵律呀!”
“奴婢不過是一介宦官,哪敢妄議國家大事,陛下這是要折煞死奴婢呀!”
老朱聽到這話讚許的點點頭。
“算你有自知之明!”
秦德順聽到這話,暗道自己撿回一條小命。
事實上,這事還真是秦德順多想了,老朱剛剛只是下意識的問出口,並沒有考驗他的意思。
秦德順驚魂甫定的從地上爬起來,試探性的給了個建議道。
“陛下,您既然猶豫不決,爲何不問計於羣賢?”
“依奴婢看來,滿朝文武都是公忠體國的飽學之士,他們對這事定然有自己的看法!”
老朱聽到這話眼睛頓時一亮,暗道自己也是老糊塗了,竟然連這茬都沒想起來。
“信國公還在京城吧?”
“在的!”
“據東廠的小崽子們稟報,信國公在惠民醫館的旁邊購置了土地,興建了非常漂亮的宅院,一年到頭都不回鳳陽老家一趟!”
老朱聞言微微一笑,他甚至能想到自家這老兄弟的嘴臉,肯定是天天舔着臉往惠民醫館跑,折騰張神仙和醫館的其他太醫給他診脈。
“擺駕,去信國公府!”
老朱已經很久沒用儀仗了,一來是他不喜歡擺譜,二來他都當太皇了,還有事沒事出來擺譜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
但去信國公府和去別的地方不同,擺駕是出於對信國公的尊重。
老朱下了命令後,秦德順趕忙就安排錦衣衛去信國公府傳話,讓信國公府上下準備迎駕。
然後秦德順又知會五城兵馬司協助封鎖街道,禁止閒雜人等上街。
當他忙完這一套後,老朱的車架這才啓程前往信國公府。
信國公湯和正躲在家裡吃烤鴨呢,突然聽到老朱駕到,驚得他趕忙將烤鴨塞到了桌子底下,然後招呼和府家丁、僕役忙碌。
湯和的府邸丁口不多,老妻、兒子等家眷幾乎都在鳳陽老家,只有他帶着幾個妾室賴在京城養病。
他擺出這副光棍態度,搞得朝中御史都沒法彈劾他了,只能任由他賴在京城。
湯和看到錦衣衛進駐,門口又停了一水的儀仗,頓時笑的滿臉桃花開。
今天可是老朱過大壽,他放着宮裡的皇子們不顧,專門跑自家府邸,這可是給了自己天大的面子呀!
老朱剛從馬車上下來,就看到湯和咕嚕着輪椅朝着自己奔來。
老朱看到這架勢趕忙道。
“來人!”
“攔住這傢伙,別讓他把咱們馬車撞壞嘍!”
湯和聽到這話開心的哈哈大笑道。
“上位,你這可是擡舉咱啦,就咱這老胳膊老腿的還能把你撞壞了不成?”
老朱這時也從容的走下馬車了,順勢來到湯和麪前,自然而然的推着湯和進了府裡。
“老哥哥,咱這心裡煩着哩,只想找人說說話喲!”
湯和本來還想謙虛幾句,說點什麼不敢勞陛下推車之類的客套話。可在聽到老朱這樣說後,湯和的腦袋瓜霎時開動起來。
今天可是萬壽節,天下諸藩王齊齊進京賀壽的日子,上位放着一干親兒子不陪,專門跑來找自己聊天,可是遇到什麼大事啦?
然而,現在大明國勢正隆,百業興旺,上位還有啥心事未了呢?
信國公這麼一琢磨,就發現自己的輪椅騰空了,被幾個錦衣衛擡着上了臺階。
“上位,萬萬使不得,您也一大把年紀了,可別累壞了您的龍體呀!”
老朱在後邊扶着輪椅嘿嘿笑道。
“不妨事!”
“咱身子骨硬朗着呢,半山行宮那邊還有幾個妃子待產!”
湯和聽到這話當即豎起大拇指。
“上位厲害!”
老朱聞言得意的哈哈大笑,見重新到達平地了,又將錦衣衛支開,自己一個人推着湯和在他的府邸裡漫步。
“咱還是第一次來你這個府邸呢,正好帶咱逛逛?”
湯和聞言苦笑道。
“這哪是微臣帶您逛呀,分明是上位綁架了微臣,讓微臣陪着您逛嘛,哈哈哈!”
老朱聞言也是一陣哈哈大笑,隨即將湯和退到一處水榭的湖心亭中。
這裡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周圍水榭環繞,最是適合說話聊天的好地方。
湯和見上位停在這兒,就知道上位要說大事了。
“湯和,剛剛咱在宮裡跟那羣兔崽子用膳,他們集體跟咱逼宮,想讓咱將允熥那孩子叫回來,並調回遠征軍,守好咱大明的一畝三分地就行。”
“你覺得這事咋樣?”
湯和一聽是這事,頓感頭皮一陣發麻。
這事可太大了,直接關乎大明未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國策呀!
“陛下,此事幹系太大,微臣不敢妄言,要不您找別人問問?”
老朱一聽這話當場不樂意了,心說這事咱要是能找別人問,咱還大老遠跑來找你?
“湯和,你大小就是有主意的人,咱今天不問別人就問你,你必須給咱個答覆!”
“這……”
湯和還在猶豫的工夫,老朱又開口了。
“你個老小子要是敢不說,咱……咱就把你推湖裡淹死!”
湯和被老朱這話氣得哭笑不得。
“上位,咱不帶這麼耍無賴的!”
“咱好歹也是個殘疾人,您真龍天子不能這麼欺負人!”
老朱聽着湯和的牢騷不由莞爾,故意板着臉說道。
“你老老實實回話不就完了!”
湯和聞言暗暗嘆了口氣道。
“上位,您真是爲難死咱嘍!”
“既然上位執意要聽,那咱就嘮叨幾句。不過有言在先,咱們出了這個亭子,咱是一句話都不帶認的!”
“而且,上位也不許挑臣的錯,不管微臣說啥您都不能生氣!”
“好!”
湯和得了老朱的保證這才幽幽開口。
“上位,其實微臣覺得諸位皇子的顧慮也不無道理。”
“咱大明眼下的疆域治理起來都捉襟見肘了,在貿然的開疆拓土,恐怕會重蹈大元覆轍啊。”
“如果大元當年不打日本,打極西之地,恐怕國祚至少能維持三百年!”
“現在大明攤子鋪這麼大,四十萬遠征軍孤懸萬里之外,於我大明實屬不利呀!”
“一旦西征之事受挫,或者糧道斷絕,遠征軍將重蹈大唐安西都護府之舊事,成爲一隻獨自奮戰的孤軍!”
“若是此時神州有變,海內外藩王異動,大明將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