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裡曄沉默了一下。
“他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現在大約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水濯纓臉色微變。
“那先帝當年從娑夷族擄掠而來的娑夷王子妃……”
“是我的母妃。”綺裡曄輕聲說,“我是娑夷族的王孫。我母妃和父王只生了我一個孩子,她被掠走的時候我已經六歲了,後來又和東越先帝生了元真鈺。”
他的母妃,娑夷王子妃素和夕,當年是娑夷族豔絕天下的第一美人。十七年前,也就是他六歲的時候,東越先帝偶然在南疆遇到素和夕,驚爲天人,一見傾心。當時先帝並不知道素和夕的身份,回東越後便派了人來向娑夷族提親,求娶那個美豔得不似凡人的絕色女子。
娑夷小王孫都已經六歲了,娑夷族怎麼可能把王子妃交出去,自然是當做一個誤會,一口回絕。
先帝儘管清楚地知道了素和夕的身份,知道她已經嫁人,並且有了一個六歲的兒子,卻還是猶如魔怔了一般,越是得不到越是念念不忘。
終於無法按捺住對素和夕的**,先帝開始向娑夷族施加壓力,迫使娑夷族交出王子妃。否則東越作爲中原三大國之一,滅掉一個小小的娑夷族,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娑夷王爲了全族的生存,不得不向東越妥協,答應將素和夕交給先帝。娑夷王子本來誓死不答應,最後在娑夷王和族人的巨大壓力之下,終於也還是沒能護住自己的妻子。
娑夷王子忍着心痛,哄騙着素和夕,把素和夕送去了東越。素和夕在進入東越皇宮之後,才知道自己已經被丈夫送給了別的男人,悲憤欲絕,卻在先帝要滅娑夷全族的脅迫下,連自殺都不敢自殺,只能忍辱負重地留在東越皇宮中。
先帝自然也知道,這般強行奪了娑夷王子妃納入自己的後宮,對於一個部族來說是多大的恥辱。爲了斷絕後患,以防娑夷族人將來報復東越,在得到了素和夕之後,乾脆便派大將軍唐嘯威領兵南下,滅了娑夷全族,殺光娑夷王室的所有人,將剩下的娑夷人全部淪爲奴隸。
素和夕深居宮中,對娑夷被滅族的事情一無所知,仍然爲了娑夷族人而不得不屈從於先帝。先帝對素和夕百般寵愛,封她爲地位僅次於皇后的沁妃,一月裡除了初一十五必須去皇后宮中以外,其他時候都宿在她這裡,恨不得將天下所有的奇珍異寶都堆到她的面前。
素和夕本來心如死灰,在先帝這般溫柔殷勤之下,漸漸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屈辱得生不如死。加上半年之後懷上了身孕,更是隻能死心認命。
然而無論一個君主是部落之王還是大國之帝,無奈之處永遠也不比任何人要少。當時東越大將軍唐嘯威手握重兵,權傾一時,而唐嘯威之妹正在宮中爲貴妃。唐貴妃將素和夕視爲眼中釘肉中刺,屢次想要害素和夕,先帝懾於唐嘯威的勢力,每次都只能偏袒包庇唐貴妃。
沒得到的總是最好的,得不到的便不會再珍惜,這是幾乎所有人的通病。先帝宮中美女如雲,對素和夕的寵極一時,也不過是持續了短短半年時間,後來便漸漸淡了。甚至到了素和夕懷孕時,唐貴妃想要打掉素和夕腹中的孩子,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素和夕終於對先帝也徹底失望,她在宮中連自己的性命都沒有保障,更不用說保護腹中的孩子。趁着一次出宮秋獵,帶着腹中已經四個月的身孕,逃出了湘山獵場。
素和夕逃往南方,隱姓埋名含辛茹苦地躲在山中養胎,五個月後生下了孩子,卻因爲被東越大內侍衛發現追捕,孩子出生後不久,兩人就失散了。
這孩子後來被一家姓容的江上漁戶收留,而素和夕在繼續逃亡的途中,遇到了已經在外面流浪許久的綺裡曄。
綺裡曄在娑夷被滅族的時候,王族中的幾個下屬帶着他混入了娑夷平民中,這纔沒有被當做娑夷王族當場斬殺,但卻和平民一樣淪爲奴隸被賣到了東越。
那之後無法形容的半年,便是把他拉進一片黑暗不見天日的無底深淵的半年。他一個字也沒有描述,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只說到他半年之後便逃了出來,也一直在外面流亡。
素和夕當時剛剛生產過不久,身體本就虛弱不堪,一路上風餐露宿奔波勞累,更是已經在油盡燈枯之際。
母子久別重逢,開始時素和夕自然是大喜若狂,然而隨即又從綺裡曄得知娑夷全族早在一年前就被全滅,王族一脈只剩下綺裡曄一人,其餘族人也所剩無幾,全部成了奴隸。
大喜緊接着大悲之下,素和夕的身體承受不住這般激烈的情緒起伏,終於再也無法支撐下去。她對生命裡的兩個男人,娑夷王子和東越先帝,都是心存怨懟甚至是仇恨。但對兩個不同父親的孩子,卻是同樣滿懷母愛,並沒有把父輩造的孽算到孩子的頭上。
臨終之前,素和夕託付了綺裡曄尋找她和東越先帝的孩子,能找到的話,儘可能照顧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另外一件事,便是要綺裡曄答應他永遠也不會當皇帝。
後一條自然沒什麼,前一條對綺裡曄來說卻有些強人所難。當時只有七歲的綺裡曄,本來根本不想管那個滅了他們全族的東越皇帝的孩子,奈何母妃已經在彌留之際,奄奄一息氣若游絲,滿含懇求地望着他,他別無選擇,只能答應。
但他當時自身難保。東越對娑夷逃奴的抓捕正是最嚴格的時候,他無法留在東越,只能先去了南疆。
這一流浪,就是整整八年時間。
八年裡,他去過南疆、去過西陵,去過北晉,去過更北方的草原大漠……在繁華喧囂的天府城市裡隱藏過,在廣袤恢弘的長川大河間遊蕩過,也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荒原中跋涉過。
他受過無數磨折苦楚,也見識過無數難以想象的事物,遇到過無數常人百年也無法一遇的機緣。失去過無數,得到過無數,他在短短一年時間裡的經歷,相當於別人漫長的一輩子。
十五歲,他帶着一張豔絕天下的面容,一身深不可測的武功和才能,一顆已經閱盡人間不知多少春秋輪迴紅塵百態的心,回到東越。
他的容貌儘管美豔更勝於當年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素和夕,但其實一眼望去與父母只有兩三分相似,不必擔心人認出來,也不需要易容,一直都是以真面目示人。
到東越之後,他很快打探到了自己那個同母異父弟弟的消息,而這時候東越先帝派出去尋找小皇子的大內侍衛,也正好找到元真鈺。
大內侍衛當中有唐貴妃派出混在裡面的奸細,找到元真鈺的時候,搶先一步暗中給元真鈺下了毒。等綺裡曄趕到,元真鈺中毒已深,他不得不用以毒攻毒之法,給元真鈺下了另外一種藥。保住元真鈺的性命,卻毀了他的心智,一直像是三四歲孩子一般呆傻懵懂。
後來大內侍衛帶着東越先帝親自來的時候,綺裡曄在元真鈺家中撞上先帝,來不及易容變裝,但又擔心熟悉素和夕容貌的先帝見了他會起疑心,畢竟先帝知道素和夕還有過一個兒子。爲謹慎起見,便男扮女裝,假扮成了那個收留元真鈺的漁家裡的一個少女。
元真鈺被下了藥之後心智不全,就像是剛剛破殼出生的小鴨子一樣,對於醒來第一眼見到的綺裡曄極爲依賴。先帝想帶回元真鈺,元真鈺卻拉着綺裡曄死活不肯走,先帝無可奈何,只能將綺裡曄和元真鈺一併帶回崇安,讓綺裡曄照顧元真鈺。
這以後的事情,便是衆所周知的了。這個“出身漁家的容姓少女”,代替小皇子元真鈺參加了奪嫡,一路披荊斬棘而來,踏着無數人的屍骨血肉,一步步走上東越的權力巔峰。
綺裡曄說完這一段長長的話,隨後便沉默下來,突然輕笑了一聲。
“害他變成這個樣子的,也確實是我。他八歲的時候已經很聰明,本來不願意以自毀心智的代價來得以存活,我沒管他的意願,給他強灌了藥。他雖然已經記不清失去心智之前的事情,但腦海中應該還留着當時的景象和情緒,所以恢復心智的時候,纔會下意識地那麼恨我。”
對於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他的感情是極其複雜難言的,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對元真鈺抱有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元真鈺是東越先帝的孩子,是他仇人的後代,他本來應該是恨屋及烏。但偏偏元真鈺身上又流着和他一樣的娑夷血脈,是他的骨肉至親,是他唯一存在於世上的親人。
在失去心智的那段時間,元真鈺儘管呆呆傻傻,卻猶如戀父戀母般的幼小孩子一樣,對他百般依賴。那種被人依戀和需要的感覺,儘管只是來自於一個弱智兒,對當時陷在一片黑暗血沼中的他來說,也是一種無形的救贖。望着元真鈺那雙清澈明淨如水晶琉璃,嬰兒一般懵懂單純的眼睛,他無法提起厭恨和惡意。
他答應過素和夕自己不當皇帝,素和夕卻沒有要求元真鈺也不當皇帝,元真鈺是東越的小皇子,有身份可以名真言順地繼承東越的皇位。他在外流浪多年,見過千般萬種世態滄桑,太清楚權力的重要性,皇位有沒有無所謂,但皇權卻必須要爭。
一開始時他僞裝成了女子身份,後面騎虎難下,乾脆便以這個身份一路僞裝到底。元真鈺登上帝位的時候,他原本想過自立爲攝政王,但攝政王一般是在外面建攝政王府居住,不便住在宮中,而元真鈺又一直黏着他。最後,他便成了和小皇帝關係最近的人,東越皇后。
在水濯纓出現之後,他放在元真鈺身上的時間精力大幅度減少,換做以前元真鈺肯定是不依不饒,但現在卻一直沒有鬧過。他以爲元真鈺雖然心智不全,這麼多年來也應該學得懂事了一些,卻並沒有想過,早在五年前元真鈺就已經恢復了正常。
……還一直深恨着他。
水濯纓望着綺裡曄猶如籠罩着一層迷離煙霧般的側顏。他的嘴脣輪廓完美一如往昔,帶着一彎淺淺的弧度,卻靜止得猶如凝固的鮮血。眼尾豔麗的緋紅色,在清冷的星月光芒映照下,成爲一種陰影般幽然淡漠的暗紫色,像是一葉靜靜落下來飄進水中的紫睡蓮花瓣。
她靠近了綺裡曄一步,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他勁瘦的腰身。
他的身體體溫一向比她高得多,現在卻一片冰涼,抱着他就像是抱住了一具沒有溫度的屍體。
水濯纓把臉深深地埋在他的脖頸間。
“你還有我。”
綺裡曄伸手抱住她,把她攬在懷中,輕輕一笑。
那笑容一點也不像是屬於他的妖異美豔如魔花綻開般的笑容,而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似水,映照着月光,猶如霧氣一般朦朧而柔和地暈染開來。
“是啊,我還有你。”
他現在什麼也沒有,只有她。
……
那天夜裡,水濯纓不記得自己陪着綺裡曄在門廊上面坐了多久。弦月在夜空中漸漸西沉,漫天繁星璀璨而迷離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天幕上的黑暗像是墨色被沖淡一般,透出越來越明亮的天光。
兩個人都不說話,也沒有需要說出口的話,只是那麼靜靜地坐着。水濯纓前兩天晚上幾乎都沒有睡覺,到了後來,在綺裡曄的懷裡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綺裡曄大約後來抱她回了房間,她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房間裡的牀上,旁邊的牀上是空的。
水濯纓起了身,一問鳳儀宮的宮人,這才知道綺裡曄正在小皇帝的太清宮。
她昨晚就在想綺裡曄要怎麼處理小皇帝,只是當時沒有問出口而已。
小皇帝的心智已經恢復,現在對綺裡曄滿懷怨恨,甚至可以說有一種病態的扭曲。他這麼多年來戴着呆傻的面具,跟別人從來沒有過正常的交流,得到的幾乎所有信息都是來自於別人的隻言片語和道聽途說,然後在他自己一個人的腦子裡面臆想和猜測。
這樣時間長了,心理必然會出現問題。綺裡曄對他的確不算是差,一個哥哥照顧一個弱智的弟弟,做到這份上已經是很盡職盡責了。但他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受迫害的傀儡皇帝,把綺裡曄定位成迫害他的奸佞妖人,自然是對綺裡曄充滿了怨恨,多年下來更是根深蒂固。
這種不能稱之爲誤會的矛盾,長年累月地積累了那麼長時間,根本就沒有辦法解開,甚至連是非都解釋不清楚。
小皇帝已經刺殺過一次綺裡曄,以綺裡曄的行事風格,不可能再把這麼一個隱患留在身邊。但水濯纓也很難想象綺裡曄會就此殺了小皇帝。
她來到太清宮,綺裡曄果然在裡面,卻並沒有做什麼,只是靜靜地站在花園裡的一座假山邊,看着不遠處湖邊的一座亭子。
水濯纓走到他的身邊,這纔看見那座亭子裡面,鳳儀宮中的兩個宮女正在陪着一個少年在亭子中玩耍。那少年個子不高,容貌精緻可愛,正是小皇帝元真鈺,但身上穿的已經不是東越皇帝的玄色皇袍。
亭子邊緣的湖水中有大羣金紅白黑的錦鯉在遊動,元真鈺一臉興奮地趴在湖水邊,興高采烈地看着那些錦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旁邊宮女用小網兜從湖水中撈起一條錦鯉給他看,他就高興得又蹦又跳,還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觸碰網兜中的錦鯉,那樣子像是個第一次見到魚兒的一兩歲孩子。
水濯纓詫異地望向綺裡曄:“小皇帝這是……”
“我再給他下了一次當年那種毒藥。”
綺裡曄的目光仍然落在小皇帝的身上,輕聲回答。
“當年我給他灌的藥分量太輕,所以只過了三四年,他就漸漸恢復了正常。這次我問過白翼,給他下的藥分量已經足以徹底摧毀他的心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恢復。”
他閉了一下眼睛,低聲一笑。
“他那般滿懷憤怒怨恨,我要是關着他的話,最終只會把他關成一個瘋子;要是放他離開,他這麼多年來深居宮中,一點也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出去了恐怕連活都活不過幾天……讓他像這樣無憂無慮地什麼都不用想,無怒無怨無恨無悔,像個小孩子一樣懵懵懂懂過一輩子,大概是最好的選擇。”
水濯纓沉默。
的確,要是由她來處理的話,大約也會這麼做。對於一個心裡充滿怨毒仇恨,已經近乎扭曲病態的人來說,無論在生活上把他照料得有多好,他永遠都不會覺得滿足快樂。
而綺裡曄既不是聖父也不是心理治療師,不可能把元真鈺放在手心裡面捧着寵着,慢慢去感化他,跟他說我其實是對你很好的,希望你不要再怨恨我。
“我會讓人把這座太清宮半封閉起來。”綺裡曄淡淡說,“鈺兒在這裡住習慣了,應該能住得下去。他現在的心智比以前還不如,跟個嬰孩差不多,越是熟悉的環境和玩伴,對他來說越容易接受,沒有必要經常出去。”
水濯纓微微一蹙眉頭:“小皇帝要是一直留在這裡,那上朝或者宴會的時候怎麼辦?找一個人來易容成他?”
一國不可無君,平日裡有小皇帝象徵性地坐在朝上,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在那裡自顧自地玩玩具,但只要人在就行,綺裡曄在旁邊垂簾聽政也勉強可以接受。
要是上朝的時候皇帝的位置一直是空的,或者諸如三國榴月宴這種外交禮宴上面,一國皇帝都從來不出席,那也太不像樣子了。
“沒這個必要了。”綺裡曄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當年我答應過母妃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是照顧鈺兒,現在已經把鈺兒照顧成了這個樣子,那麼另外一件事情做不做到,也沒有多大關係了。”
他微微擡起頭來,仰望着上空籠罩下來的蒼穹,初春早晨裡的天空是一片清澈得近乎透明的蔚藍色,高遠而空靈。猶如智者平靜的巨眼一般,悠悠俯瞰人世滄桑。
“母妃不希望我當皇帝,是因爲她這一生毀在帝王家。然而……在不在帝王家其實都是一樣的,天地爲爐,造化爲工,陰陽爲炭,萬物爲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