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望月已經衝到了城樓的欄杆邊緣,旁邊的士兵們被嚇得不輕,生怕她一失足從城樓上摔落,都顧不得男女大防禮節尊卑地上去拉住她。
水今灝趕上前去,一把將齊望月抱進懷裡:“望月,冷靜一點!”
“你讓我怎麼冷靜?”齊望月在他的懷裡哭出聲來,“晏兒在他們的手上!”
水今灝朝城樓下方望去。小皇子所在的雲梯距離城牆有十丈左右的距離,在明亮的天光下,足夠讓城樓上的人認清楚小皇子的長相。雲梯下面層層包圍卑蒙軍隊,排得密密麻麻,足有一萬人以上,長槍的一排排銳利尖頭朝着天空,閃爍出令人心驚的寒光。
提着小皇子的是一個將領模樣的卑蒙大漢,站在雲梯頂端的邊緣,手臂伸出,小皇子裹在襁褓裡面,就這麼被晃晃蕩蕩地掛在半空中。
其時中原國家已經有了十分成熟的雲梯建造技術,但卑蒙族還沒有發達到這個程度,這一架雲梯很顯然不是出自於卑蒙。在一般攻城雲梯的基礎上加了一層上去,最頂端是一個能站下十來人的平臺,比這邊城牆還要高些,足有三丈的高度,也就是現代三層樓那麼高。
這個高度就算是一個成年人跳下來,僥倖不死也得半身不遂,至少斷胳膊折腿。小皇子身上裹着的襁褓只是薄薄一層,一個剛剛滿月的嬰兒沒有任何防護,從三層樓直接摔下來,下場可想而知。
“夏澤皇出來了。”
那個提着小皇子的卑蒙將領開了口,將手中的襁褓慢悠悠搖晃幾下。襁褓裹得看過去鬆鬆散散,裡面的小皇子被這麼一晃,像是隨時都會滑脫下來,看得對面城樓上的齊望月幾乎尖叫出聲。
水今灝攬在齊望月腰間的手臂緊了一緊,示意她冷靜一點,同時冷冷地望向對面那個卑蒙將領。
“你有什麼條件?”
那卑蒙將領笑了一聲。
“夏澤皇,我們也是明事理的人,不會提什麼過分的條件。你現在命令所有軍隊在一柱香時間之內從城內撤離,後撤十里,把錦州城讓出來,我們就把你們的小皇子還給你們。夏澤皇的第一個嫡長子,夏澤唯一的皇嗣,應該值這區區一座城吧?”
水今灝臉色一變,斷然道:“不可能!”
這不是值不值一座城的問題。軍隊行動整齊劃一,在半個時辰之內的確可以從城內撤離,但拖家帶口的百姓卻不可能來得及離開。這也就意味着,他們一旦撤離,就是把錦州城和錦州的百姓都留給了卑蒙軍隊。
夏澤軍隊一撤退,卑蒙軍隊立刻就會進入城中大肆燒殺搶掠,屠戮百姓。之前被攻佔的丕州和那些村鎮的慘劇,立刻就會在錦州再次上演。錦州城內居住有七萬百姓,是丕州的將近三倍,這一場屠城會慘烈到什麼樣的地步,可想而知。
“不可能?在夏澤皇的心目中,自己的親生骨肉原來就這麼點分量麼?”
那個卑蒙將領提着小皇子的手猛然一晃,襁褓一下子散開,小皇子頓時從裡面咕嚕嚕地滾了下來。
“不要!”
齊望月這次終於忍不住尖叫出了聲。小皇子滾到襁褓底部,突然停了下來,原來襁褓末端是紮在一起的,並沒有完全散開,仍然將小皇子兜在裡面,在空中晃來晃去。
小皇子被這麼一滾一兜,驚醒了過來,就這麼在半空中開始撲騰掙扎,揮舞着小手小腳,哇哇大哭。
齊望月一場虛驚之下,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幾乎癱軟下去。望着大哭的小皇子,一顆心猶如被放在滾油裡面油煎一樣,臉上淚水滾滾而下。
“看來夏澤皇后還是關心自己親兒子的。”那個卑蒙將領笑道,“趕緊勸勸你的皇上,三丈多的高度掉下去,這麼大點的一個小嬰兒,只怕啪一聲就摔成肉餅了。”
“今灝……”齊望月哭着拉住水今灝的衣袖,“別……別讓他們把晏兒摔下去……”
水今灝緊緊抱住她,下意識攥着齊望月衣服的手背上都冒出了青筋,仍然望着那個卑蒙將領,目光森冷如冰。
“這個條件不可能,換其他的。”
那卑蒙將領搖了搖頭:“這可由不得夏澤皇自己挑選,條件只有這麼一個,絕不可能更改。要是實在爲難的話,我給夏澤皇一盞茶的時間考慮,一盞茶之後,要麼夏澤皇當衆下令撤軍,要麼派人下來給小皇子收屍。”
他一邊說着,那邊雲梯頂端一邊便扣了一個用來計時的滴漏,一盞茶時間已經開始計數。
水濯纓並沒有在城樓上當衆露面,而是在一邊暗處的角落裡,望着下方的情況。
卑蒙一方要水今灝放棄錦州,倒並不是說錦州本身在戰局上有多麼重要的作用,主要目標恐怕還是在水今灝這個夏澤皇帝的身上。
倘若水今灝爲了自己的孩子,放棄錦州,置錦州七萬百姓於不顧,任由他們被卑蒙軍隊屠殺,水今灝將再無名聲可言。天下百姓都會對一個這樣的皇帝心寒,統治也難以長久,就像是當初水宣瀚下令往瀚州城裡投毒一樣,直接導致了麾下大將鄭榭的臨陣倒戈。
然而要水今灝放棄自己的孩子……要一個當上父親纔剛剛一個月的男人,做出這樣的決定,何等艱難。
卑蒙軍隊給了一盞茶的時間,但是水今灝和齊望月兩人就站在城牆上,自然不可能在卑蒙軍隊的眼皮子底下去部署要怎麼救回小皇子,這件事情只能由躲在暗處的水濯纓來做,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有露面。
水濯纓早在看見城牆下方的景象時,腦海中已經一瞬間掠過了十多種解決眼前困境的辦法,只是往深處一想,又迅速被她一一否決。
援軍還要大半天時間才能趕到錦州,卑蒙族既然是有備而來,絕不可能讓他們拖延時間。他們假裝撤退,而在錦州城中暗中佈下埋伏,這個方法肯定行不通。
雲梯的高度只有十米左右,小皇子從上面落下的時間不超過兩秒,城牆和雲梯之間全是密密麻麻的卑蒙士兵,武功再高的人也不可能在兩秒之內穿過這十丈的路程,趕到雲梯下面救下小皇子。
人的速度來不及,箭的速度倒是可以趕得上。但那個卑蒙將領就站在雲梯邊緣,提着小皇子的一隻手始終懸在半空中,即便是一箭射中他的頭顱瞬間斃命,他的手一鬆開或者人往雲梯下面倒去,小皇子照樣會摔下雲梯。這纔是最難解決的地方。
一想到射箭,水濯纓突然想起來一個人,叫出玄翼。
“我記得‘蛇信’暗衛裡面有一個神箭手,也跟着來了夏澤,他在不在附近?”
“在。”玄翼說,“屬下這就把他叫過來。”
那個“蛇信”暗衛的代號名爲亥,本身武功在高手如雲的“蛇信”裡面不算出衆,但極爲擅長使用飛刀、機弩和弓箭等遠程武器,有百步穿楊的絕技。能夠一口氣連發七支箭射中拋向空中的七枚銅錢的錢眼,在二十丈開外射穿疾躥過去的兔子頭顱,是“蛇信”衆殺手裡面的一絕。
亥被玄翼叫了過來,水濯纓指着遠處雲梯上提着小皇子的那個卑蒙將領,問道:“如果小皇子被扔下來的話,你能不能以箭射中他的襁褓,把他釘住掛在雲梯的半中間?”
亥有一雙狹長銳利猶如刀鋒般的眼睛,他眯起雙眼,望了對面的雲梯足有一分鐘多的時間,這纔開口回答。
“只有五成的把握。”
雲梯中間並不是大片的木板,而是由一道道間隔半米左右,粗如手臂的木條釘成,也就是說這一箭射過去必須正好釘在那些木條上面。小皇子落下來的時間只有一秒多,而且身上裹的襁褓大半已經散開,這一箭還必須貼着他的小身子射穿襁褓,否則就無法掛住他。
這麼小的一個嬰兒,只要射箭的準頭稍稍有那麼一點偏差,就有性命之危。
“五成……”
水濯纓咬了咬牙。這個概率雖然還是很要命,但已經比她預想的高了不少。畢竟機會只有一次,而難度又實在是太高,能夠有五成的成功概率,已經是常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你去找一個最合適的角度,做好準備,一旦那個卑蒙將領把小皇子扔下來,就立刻放箭。”
亥領命而去。水濯纓再迅速調集了一批最精銳的弓箭手,在城牆上的暗處排布開來。
雲梯裡面還有不少卑蒙士兵,如果亥這一箭能夠成功,也只是把小皇子釘在雲梯的半中央,雲梯裡面的卑蒙士兵仍然可以傷到小皇子。這時候就需要這些弓箭手同時放箭,一瞬間射殺雲梯裡面和周圍的所有士兵,只要留下一人的話,小皇子都有危險。
“玄翼,你帶領所有的‘蛇信’暗衛先潛到城牆下。弓箭手第一批放箭射殺雲梯周圍的士兵,第二批放箭就會給你們開路,你們以最快的速度從卑蒙軍隊中衝過去,救下小皇子。錦州城這邊的夏澤軍隊隨後就會衝出城接應你們回來。”
“是。”
玄翼帶着一衆“蛇信”暗衛離開,水濯纓望着對面的雲梯,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裡面每一個環節都有不小的風險。除了亥一開始時最關鍵的那一箭之外,後面每一步都必須配合得完美無缺,想要安然無恙地救下小皇子,算下來概率恐怕還不到三成。
但是在這麼緊迫的時間內,這已經是唯一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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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雲梯頂端的滴漏裡,水位一點點地落下去,短短的一盞茶時間,很快就已經所剩無幾。小皇子被掛在半空,沒有人哄,一直在哇哇大哭,這時候已經哭得有些聲嘶力竭。
“時間不多了,夏澤皇最好抓緊決定。”那卑蒙將領道,“再拖下去的話,即便你們想拖延時間,小皇子恐怕也受不了一直這樣被掛在空中。”
“今灝……”齊望月聽着小皇子越來越微弱的哭聲,只聽得心如刀割,淚流滿面地苦苦哀求,“別放棄晏兒……晏兒才一個月大,他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求求你……”
“求我如何?”
水今灝一張俊美的面容繃得像是隨時都會裂開,不帶一點表情,臉色蒼白如死,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不敢去看趴在他身上拉着他哭求的齊望月。
“不放棄晏兒,難道放棄錦州,放棄七萬百姓的性命?”
夏澤復國之後出生了大批新生兒,國內無論是城市還是村鎮裡,嬰兒和幼童占人口的比例都很高。錦州七萬人口,其中至少有兩三百個嬰幼兒。
晏兒才一個月大,但這些嬰兒難道便不是嬰兒,這些性命難道便不是性命?
他當着卑蒙軍隊的面,無法和水濯纓交流,不知道水濯纓有沒有辦法救下晏兒,但是他絕不能答應撤退,放棄錦州。
水今灝緊繃着的面容漸漸凝固下來,成爲一種冰冷而堅決的神情,猶如封起的寒冰一般,無論下面是什麼樣的暗流洶涌,烈火翻騰,表面上看去只有一片堅不可摧的冷硬。
“晏兒是我的孩子,不會是貪生怕死之輩,如果他長大了,他今日也會跟我做一樣的決定。”
“不要……”齊望月抓着他拼命地搖晃,泣不成聲,“求你……你是晏兒的父親啊,他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怎麼能把他往死地裡面推……”
水今灝硬着心腸仍然不去看她:“望月,不用哭,我們還會再有孩子……”
“我不要!”齊望月哭得肝腸寸斷,軟倒在地上,半跪在水今灝的腳邊,“我不要其他的孩子,我只要晏兒……”
水今灝把她扶起來,讓她面對着下面的卑蒙軍隊,站直身子。寒徹骨髓的目光,一個一個地緩緩掃過城牆下面的所有卑蒙將士。
“你們要殺便殺,想把錦州城讓給你們,絕無可能。”
他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森冷無比,像是來自於地獄中修羅的滅世詛咒。
“晏兒今日隕落於此,來日朕會殺光你們卑蒙族的每一個人,給晏兒陪葬。哪怕你們逃到天涯海角,卑蒙族也不會留下一個老人一個小孩,一隻雞一條狗。”
所有的卑蒙將士在他這般充滿了血腥和殺戮氣息的宣言之下,都是全身悚然一震。雲梯上方那個卑蒙將領也是一僵,然而隨即便冷笑了起來。
“好,夏澤皇既然這般冷酷絕情,眼見自己的親生骨肉將要慘死,都可以無動於衷,那我們留着這小皇子看來也沒用了。”
他毫無作勢之意,提着小皇子的右手當真一鬆,小皇子頓時從半空中直墜下去!
“晏兒!”
齊望月撕心裂肺般尖叫一聲,猛然一掙扎,力道大得竟然連水今灝都沒有抱住她。她甩脫水今灝的手朝城樓外面衝去,看那樣子竟然像是要跟小皇子一樣從城樓上跳下去,水今灝在後面疾追上一步,一手按在她的後頸處,她軟綿綿地倒在了水今灝的臂彎裡。
而與此同時,暗處的水濯纓瞳孔猛然一縮,低喝了一聲:“放箭!”
亥早就已經彎弓搭箭,等在城樓角落裡的一根柱子後面,全副心神都凝聚在小皇子的身上,世間萬物此刻對他來說都等同於虛無。那雙猶如刀鋒般狹長銳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在這一瞬間陡然精光大盛!
小皇子一落下,他指間的箭矢已經錚然離弦飛出,直射向半空中正在墜落的小皇子!
城牆上無數的夏澤士兵們脫口發出一聲驚叫。那支箭矢對準的是雲梯上半截處一道看過去最爲粗大堅固的木條,射出箭矢的時間掐得精準到了極點,箭矢直飛過去,幾乎是貼着小皇子的身體,射穿了他的襁褓!
“鐸!”
箭矢穿過襁褓的布料,牢牢釘在那根木條的中間。小皇子裹在襁褓裡面,被掛在尾部猶自顫動不絕的箭矢下方。
亥放箭時機選得較早,小皇子距離雲梯頂部只有一丈多的距離,所以下墜的力道並不算大,襁褓雖然被射穿但是並沒有撕裂,小皇子也不至於因爲突然停下而被襁褓勒傷。
水濯纓一顆心臟猛然往下一落,只是還沒有安然落到底。亥果然不愧有神箭手之名,這一箭中了,就意味着救下小皇子已經成功了一半,現在就看弓箭手和“蛇信”暗衛了!
“弓箭手放箭!”
城牆上隱藏的弓箭手也早已蓄勢待發,在亥的那支箭釘入雲梯的一瞬間,數百支箭矢猶如暴雨一半射向雲梯周圍的那些卑蒙將士!
“嗖嗖嗖嗖……”
整架雲梯頓時被射得千瘡百孔,上面釘滿了箭矢,雲梯頂端的那十來個卑蒙將士是最顯眼的靶子,幾乎被射成了一隻只刺蝟,從雲梯上接連摔落下來。
雲梯下半部分也是一個可供站人的平臺,外面蒙着一層作爲遮蔽的布料。利箭在布料上射出了無數個密密麻麻的洞眼,裡面被射死的士兵卑蒙倒下來,壓破了布料,露出布料裡面的雲梯底部。
那裡有點像是一個小型的移動儲備庫,除了一些戰場上用的武器物資以外,還放置着一個密封的小木桶,木桶上已經插滿箭矢,旁邊木柱上掛着一盞燃燒的油燈。
水濯纓臉色驟變,大聲喊起了來。
“住手!停止放箭!”
她一眼就認出來,那個密封的大木桶是用來裝火油的,攻城時經常被用來火攻。而那盞油燈則是爲了隨時方便點火引燃火藥,放在一邊備用的火種。
然而她這一喊,已經來不及了,離弦的箭不可能收得回去。水濯纓眼睜睜地看着又是數支力道急烈的箭矢釘在火油木桶上,那木桶上本來就已經全是箭矢,這時終於被射得破裂開來,裡面黑色粘稠的火油噴涌而出。
而掛在不遠處的那盞油燈此時也中了一支箭,整盞油燈被射得猛然一個傾斜,裡面的燈油和正在燃燒的燈芯一起傾倒了出來,在半空中呼啦一下燃成一片烈火,潑向地上已經流了滿地的黑色火油!
“轟!”
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雲梯底部騰起一團巨大的熊熊烈火,火焰幾乎衝到了四五米的高度。
那桶火油經過處理,並不只是單純的易燃物,在引燃之下起火連帶着爆炸開來。儘管爆炸的威力遠比不上火藥,但足以讓雲梯下半部分四分五裂,化作一片火海。
懸掛在雲梯高處的小皇子,被箭矢穿透的襁褓在這樣的劇烈震動之下,嗤啦一聲撕裂開來,裂出一條長長的口子。
隨着整座雲梯傾斜倒塌下來,小皇子連襁褓帶人,從箭矢上滑落了下去,被下面的熊熊火海瞬間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