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凜半晌沒有說話。
延止也不敢退下,就在那裡等着,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聿凜才揮了揮手:“知道了,延太醫先回去吧。”
延止離開後,聿凜在那裡站了很長時間,仰頭對着無星無月的黑暗夜空,卻是閉着眼睛,什麼也沒有在看。夜色把他的身影消融在深深的庭院之中。
第二天早上,楚漓醒過來時,雖然高燒退下去了些,但仍然昏昏沉沉全身難受。口渴得要命,眼睛也不睜開,伸手出去在牀邊亂摸,想摸個茶杯過來喝水。
一個茶杯被送到她的手中,她拿過來一口氣把整杯水都灌了下去,緩過一口氣來,然後才感覺不對。這茶水是溫的,而早上這個點侍衛丫鬟們還沒有進她的房間,放了一晚上的茶水肯定不可能還有溫度。
楚漓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半天才看清楚站在她眼前的聿凜,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醒了就起來。”聿凜淡淡說,“我帶你出去走走。”
楚漓呆呆地望着他,感覺像是昨天的高燒把腦子給燒壞了一樣,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兩個丫鬟已經照着聿凜的吩咐,上來給她梳洗更衣了。
踏出這一個多月沒出去過的房間時,久違的陽光直照在楚漓的臉上,那過於明亮刺眼的光線刺得她一下子閉上了眼睛,眼淚都流了出來。
走到外面的院子裡,以前早就看習慣的地方,這時候竟然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空曠平原,巨大得恐怖,讓她一陣天旋地轉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幾乎摔倒下去。
她以前聽說過人被長時間關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之後,突然走出來到開闊的地方,會因爲視覺上的不習慣而無法保持身體平衡,果然是真的。
聿凜扶了她一把,楚漓沒有掙脫開他,主要是因爲她現在實在是沒有什麼力氣。
諷刺地對着聿凜勉強一笑:“今天大發慈悲,牽我出來遛一圈?”
聿凜沒有理會她的態度:“不願意的話,就回去。”
楚漓並不覺得在這院子裡能好受到哪裡去,不過是空間大了一點而已,她仍然是被囚禁着的,就像是從小籠子換到了一個大籠子裡面,本質上毫無區別。
她在房間裡被關了一個多月,悶都悶壞了,以前望眼欲穿地想出來,但現在真出來了也沒有任何心情和興致。只在院子裡坐了一會兒,就真的自己回房間裡去了,反正又逃不走,看着外面那一片開闊自由的天空平白受刺激。
聿凜看她整個人都是懨懨的,狀態低沉萎靡,毫無生氣,跟以往判若兩人,似乎連跟他鬧的精神力氣都沒有。延止說她的病大部分是心病,心情鬱結憂思過度,看來的確沒有說錯。
一般人被不見天日地關在斗室裡關一個多月都不好受,更何況她的性子一向是跳脫活泛,受不得拘束的。以前爲了生意滿天下地跑,從北到南幾千裡都不在話下,習慣了這麼自由自在,對她來說最難受的應該就是被困在一個地方動彈不得。
“我把你房間周圍的守衛撤了。”聿凜說,“想出來的時候就自己出來,只要不出太子府就行。”
“謝太子殿下恩賜,但還是不用了。”楚漓連眼皮都沒擡一下,自顧自地躺回牀上去休息,“這房間就夠住的,現在我也沒有力氣在外面走動。”
聿凜站在她的牀邊,望着她朝裡躺着的背影,像是對她想說話,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時外面有下人來報:“延太醫來了,需要再爲楚姑娘鍼灸。”
聿凜點點頭,也不再在房間裡面停留,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去了,延止從外面進來。
楚漓的病情雖然比昨天好了些,但精神卻似乎比昨天還差,延止來了她也只是閉上眼睛躺着,根本不想說話。
延止看得暗暗嘆氣搖頭,也沒有多說什麼,給楚漓鍼灸完,又開了一副藥,就收拾起東西出去了。
聿凜還是在外面等着他出來,這次延止還沒等聿凜詢問,就搖了搖頭。
“殿下,請恕微臣說句不好聽的話,楚姑娘倘若仍是這種狀態下去……微臣無能,只能一時治標,實在是治不了本。”
聿凜正要說話,旁邊過來一個侍衛,在那裡等着,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向他稟報。聿凜做了個手勢讓延止先退下,問道:“什麼事?”
那侍衛指了指不遠處楚漓早上待過的院子裡,低聲道:“那邊發現了楚姑娘的一條帕子。”
聿凜走過去,楚漓之前坐過的亭子座位底下,果然露出了一角白色的棉布帕子,像是急匆匆之間被塞在裡面的,沒有塞好,所以才露出來了。
侍衛們沒有把帕子拿出來,也能認得是楚漓的,因爲太子府裡面只有她一個人用的是棉布帕子。稍微大戶點的人家做帕子全是綾羅綢緞,不會用棉布這麼寒酸的布料,只有楚漓堅持覺得棉布舒適吸水性好,而且用的一般都是不染色的白帕子。即便她現在被囚禁着,太子府裡給她送來的這些用品也還是按照以前的習慣。
聿凜把帕子抽出來,上面潦草地寫了幾行字,正是楚漓的筆跡。楚漓的房間裡面並沒有筆墨紙硯,從那暗紅發黑的顏色來看,應該是用鮮血寫的,剛寫完不超過半天時間。
因爲字寫得很大,一張帕子面積有限,上面只寫了寥寥幾個字:“送到東儀皇后手中。我在北晉太子府,被囚,求救。”
聿凜拿着那張帕子看了片刻,緩慢地將帕子在手心攥成一團。鬆開的時候,整條帕子已經變成了一堆齏粉般的棉布纖維,從他的手掌中簌簌地飄落下來。
難怪楚漓出來後沒多久就回去了,既然已經送了她需要送的東西出來,那她也沒必要再留在院子裡。早點回去,和她接頭通氣的人就可以早點把這張帕子取走,送出去求救。
楚漓被關在房間裡的時候,跟外面幾乎沒有任何交集,送東西進出的只有那麼幾個人,無法傳遞消息出去。但院子裡不一樣,太子府裡幾乎所有下人都有可能經過她剛纔坐的亭子,從那裡取走東西也不容易引起注意。
她生這場病,應該就是爲了能從房間裡出來,不僅是這一次,以後她能在太子府裡隨意走動的話,這種機會也更多。
她自己沒有辦法逃出去,就退而求其次,送信出去求別人來救她。東儀皇后是她的好友,得知她被囚禁肯定不會坐視不理,也有那個能力救她出去。
倒是他小看她。爲了逃走,她終於也開始下得了狠心,藏得住城府。
生的這一場病倒是不假。病得越重,就越是能讓他不忍心,再加上什麼憂思驚懼,心病難除,無非一個目的,就是讓他放她出來。
只是這太子府裡面居然還有人能跟她接上頭,願意偷偷給她傳信,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太子府裡下人很多,不過能接觸到楚漓的都是他的心腹,除此之外就只有剛剛來過的延止了。延止每次從太子府外面進來的時候,都要經過院子裡的亭子旁邊,現在一天來一次,也有可能拿得到亭子裡的東西。
延止跟楚漓素不相識,本來沒那個交情幫楚漓,但此人在太醫院裡的名聲一向是菩薩心腸爛好人,看見路邊一隻鳥受傷都忍不住要去救治。
醫者父母心,這放在民間本來無可厚非,還能得到讚揚和稱頌,但對於一個在皇宮中生存的御醫來說,多管閒事並非生存之道。
聿凜把剛剛離開太子府的延止叫了回來,一問之下,延止倒是很快就承認了。楚漓昨天確實就有拜託他傳信出去,但他十分爲難,沒有答應也沒有一口拒絕,楚漓在院子裡藏求救信的事情他也知道,只是還在猶豫,這次沒有去取。
“太子殿下,微臣知罪,您要處置微臣,微臣絕無怨言。但楚姑娘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她的心病只會越來越重,身體也永遠好不了……”
延止苦苦勸諫,但聿凜沒等他說完,就揮手冷冷地打斷了他。
“本宮不處置你,但你不適合待在太醫院,從今天開始不用再來了。”
延止的話頭被截斷在半空中,看過去有一肚子話要說,但又不敢繼續說出來,終於還是嚥了回去,低頭應了一聲“是”,便退出了太子府。
……
楚漓在延止離開之後,躺在牀上不知不覺便睡着了。等她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昏暗,她第一個反應是自己怎麼睡了這麼長時間,一睡就睡到了晚上,天都黑了。
但她隨即就發現不對,她已經不在之前那個房間裡面,現在所處的是一間幾乎完全密閉的石室。
石室長寬不到一丈,地面和四壁都是用堅實平整的青石砌成,沒有一點縫隙。門是一扇沉重嚴密的鐵門,沒有窗戶,光線是從靠近天花板的一個小窗口那裡透進來的。那小窗口只有兩尺來寬,上面還裝了鐵柵欄,透進來的明明是天光,在這斗室之中也顯得陰森冰冷。
楚漓下意識地一陣恐懼,從牀上撐起身子來,往窗戶外面看去,外面連天空都看不見,不遠處就是一堵牆,判斷不出是什麼地方。
石室裡面空空蕩蕩的,幾乎什麼都沒有,楚漓靠牆站着,望着眼前幾乎全封閉的一片狹窄空間,只覺得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前世裡她小時候掉到一口很深的枯井中,在裡面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獲救,幾乎嚇掉半條命,從那以後就有了幽閉恐懼症,待在電梯、車廂和機艙之類的地方就會感覺到嚴重的恐慌焦慮。
後來這幽閉恐懼症隨着她的長大,慢慢有所緩解,但仍然一直都在。穿越到古代來,這裡的封閉空間很少,她坐馬車的時候一般也都要多多少少地開着車窗,否則就感覺很難受。
“來人!我不要待在這裡!給我換個地方!”
楚漓顧不得自己病還沒好,撲到門前,拼命拍打着那扇沉重的鐵門。
聿凜這是又抽了什麼風,好好的莫名其妙把她關到這種地方來,她到底什麼地方招他惹他了,還是說他只是今天心情格外不好,所以又把她從大籠子移到了小籠子裡面?
在恐懼的驅使下,楚漓這一次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去拍打叫喊,在裡面喊得聲音都啞了,手也拍得又紅又腫,但外面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迴應。
太子府裡大多數地方不會安靜成這個樣子,現在關着她的,恐怕是非常深遠偏僻的角落了。
楚漓本來就在病中,身體虛弱,喊到實在沒有力氣的時候,才無力地貼着鐵門滑落下來,跪坐在地上。
神經質地全身顫抖着,儘可能把整個人蜷縮起來,不去看周圍的空間。
“啪。”
一件東西從她的袖子深處掉了出來。
楚漓的臉埋在膝蓋和臂彎之間,半天才緩緩地擡起頭來,看向地上的那東西。
那是一個彈丸大小的紙團,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放在了她的袖子裡,她身上這件衣服是今天早上穿的,那就應該是今天之內。
楚漓伸手把紙團撿起來,一下子就感覺到紙團裡面有包裹着什麼球狀的東西,打開紙團一看,紙團本身是一張寫滿字的信紙,裡面包裹的,則是一顆黑沉沉的藥丸。
她的目光在那張信紙上瀏覽下去,越往下看臉色越白,看到最後的時候,已經是毫無血色。
……
東儀北部,燕嶺。
東儀軍隊在燕嶺挖掘蚩羅墓的事情,早就已經在東儀傳開,吸引了大批江湖人士之類來到燕嶺附近。但燕嶺在東儀境內的這一邊,已經被東儀軍隊戒嚴,所有進燕嶺的道路全都被守住,燕嶺裡面全部成了東儀軍隊的地盤。
這些人現在只能眼饞地在燕嶺外面轉悠,即便進得了燕嶺,也肯定接近不了蓮花峰。蓮花峰附近現在被重重東儀軍隊圍得猶如鐵桶一般,山峰附近的谷底都被開闢出來,做了軍隊駐紮的營地。
水濯纓和綺裡曄到燕嶺的時候,正迎來燕嶺一帶的雨季。山中陰雨連綿,山上隨處可見雨水彙集而成的山澗小溪滾滾奔流下來,在山谷中形成一條條翻滾咆哮的河流。
這些河流都是隻有雨季纔會出現這麼大的水量,到了天氣乾燥的夏天就會慢慢乾涸下去,有的縮成涓涓細流,有的乾脆就斷流消失。
蓮花峰上打墓道進去的地方,是半山腰的一片峭壁。這地方險峻陡峭,人沿着峭壁上下艱難,而且峭壁上能待的人數有限,導致施工十分緩慢。東儀軍隊的效率已經算是很高,又有準確的位置,提前了一個多月開始挖,也是到了不久前纔剛挖通。
走到蓮花峰附近的時候,就可以在雨簾中看到峭壁上挖出來的那個洞穴。洞穴前面是用木料臨時搭建起來的一處平臺,用來站人和放置物資,上面可以站數十個人。從蓮花峰上面引雨水下來的水渠管道也已經搭建好了,就等着綺裡曄到的時候再接通,灌水進蓮花峰內部。
蓮花峰下面本來是樹林,現在被開闢出了一大片空地,負責挖墓等工程的東儀軍隊就駐紮在這裡,空地上全是一座座油布帳篷。
“皇上和皇后娘娘到了!”
水濯纓和綺裡曄帶着箬笠披着雨披,騎馬進了營地,營地裡的軍隊將領早早便出來迎接。
“稟報皇上,引水的設施已經全部準備就緒,現在這場雨雨勢正在減弱,如果皇上趕時間的話,最好是今天之內就進蓮花峰,山上水量最多,引進去的時候水流應該也看得最分明。”
綺裡曄和水濯纓對視了一眼,綺裡曄道:“那就今天進去,來的人現在立刻開始準備,中午午時灌水進洞,我們延遲半個時辰再進去。”
那將領領命而去:“是!”
衆人先在帳篷裡面整理了帶來的物資。這些物資都是進燕嶺之前就打點停當的,只要用繩索和滑輪吊上平臺去,直接帶入山洞就可以了。
物資主要分三種,武器、食物和工具,剛剛進洞的時候不需要帶太多,因爲洞內的人會一直跟外面保持聯繫,不夠的話再送進來即可。
中午午時,原本的瓢潑大雨開始變小,但蓮花峰上傾瀉下來的雨水水流卻到了最爲洶涌猛烈的時候,嘩啦啦地猶如一條條瀑布般,從山壁上懸掛下來,飛珠濺玉,水聲震天。
東儀士兵們把數十條大竹子製成的引水管接到了半山腰的洞口上方,數十條水流頓時朝這邊匯聚了過來,灌進山洞之中。
按照線索圖的說法,蚩羅墓爲了防止燕嶺雨季大量降水時出現水澇災害,在蓮花峰下面修建有精妙的排水系統,也就是說他們不用擔心灌水進去會把裡面的墓淹掉,儘管灌就是了。
水濯纓、綺裡曄和其他第一批進洞的人,都已經到了洞口外面的平臺上,等過了半個時辰之後,估計裡面的水流已經流出一段路程了,再進入山洞。
他們這頭一批進洞的有二十多個人,打頭陣的人最重要,所以全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
除了水濯纓綺裡曄之外,還有“蛇信”和“雀網”裡面的十來個人,包括玄翼和白翼在內。其餘人要麼身手最好,要麼就是有特別擅長的本事,比如說箭法精絕,輕功一流,聽覺非凡,嗅覺極佳之類。在蚩羅墓這種地方,有時候不見得是武功高就行,能起到更大用處的往往是這些特殊的能力。
還有兩個機關師,一個是白鬚白髮的老頭兒,一個是文士一樣的中年人。這兩人一個精通大型重型機關,一個精通各種攻擊性的陷阱機關,在蚩羅墓裡最有可能出現的就是這兩種機關。
然後就是幾個體力好耐力高的士兵,主要是爲了揹負他們需要的大部分物資,因爲其他人基本上都是不能負重的。不過蚩羅墓裡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考慮到隊伍分散的情況,所有人還是各自背了一個小背囊,裡面裝有少量食物、藥品、武器、工具等應急性求生物資,免得一分開就成了孑然一身。
進山洞之後,前面一段都是東儀士兵們挖出來的通道,通道兩邊點着火把。衆人走得很快,這一段路也不算長,很快便到了線索圖上修建蚩羅墓的工匠挖出來的那條墓道道口。
從這裡進去開始,纔算是真正進了蚩羅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