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 指香
一週後,墨先生應約而至,面向西南方向擺了香案燭臺.一切收拾好後,他望向了夫妻倆,問:“怎麼樣,留下哪個?一會我求情也好有個說法。”
“先生,您……您……還是不要讓我們選了,菩薩願意留下哪個,就留下吧……”白嘉誠低聲說,他的鼻音很重,似乎是在強忍悲傷,“哪個都是我們的兒子,留下的就是有緣。我們不強求了……”
“我要小星……”妻子卻忽然說,她顫抖着抓住墨先生的袖口,似乎那根緊張的神經已經繃到極限,“我要我大兒子白翌星……”
墨先生任她捉着袖子哀哭,低垂眼簾看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別胡鬧,小辰就不是我們的兒子了嗎?”白嘉誠抱住妻子,讓她放手。
“我要小星,小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和別的孩子都不一樣,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我就要他……”
對於一個經歷了幾次生養的母親來說,白翌星這樣一個幾乎自出生就沒給她添過什麼麻煩的孩子,簡直是做夢都不敢去想的。眼看最後的機會到來,偏愛令她失去了母親那份應有的公平。
“我明白了。”墨先生淡然說,“不過,令郎也有自己的想法,已經跟我講過,我也會一同傳達過去。到時候如何選擇,就看上天安排了。”
“那,那怎麼行!不就成了讓菩薩選嗎!又何來我們求?”白妻激動地說,“小星這孩子總說什麼他該走之類的傻話,他病糊塗了不能當真!”
“事關他們的生死,我自然要問他們本人意思。”墨先生此時的表情冷冷的,看起來似乎有一絲冷笑,又似乎是厭惡鄙夷,如同換了個人般。他猛然抽出袖口,對白嘉誠做了個請的動作。
白嘉誠將妻子扶到一邊,怔怔看着墨先生開始施法。
墨先生只點着一根長命香,足有普通蠟燭那樣粗細,插在香爐正中。香爐面前,擺了七盞酒杯,盛滿清酒。
只見他捻起毛筆,tian滿硃砂紅。纖細的長指將不成比例的粗大筆桿輕巧的轉了個圈,紅色染料裹挾勁風,桌上一疊整齊的符紙驟然攤開,整齊排列着,竟然每張紙上都點着一抹血紅痕跡。
他又將大筆一揮,符咒被筆風捲起,凌空飛舞,隨即相互粘合起來,變成一整張巨大的畫卷。畫面上,血紅斑斑。墨先生將中間杯盞中的清酒潑灑上去,紅痕逐漸散開,向下流淌着,如同滲出道道鮮血。
他不停手的一杯接一杯潑酒上去,不知道爲何,那薄薄的黃紙竟然可以禁受住水的墜力,依然懸在空中,不見有酒水滴落,只能看到紅色的痕跡在紙面上流淌着,不斷化開。
七杯酒盡數用完,只見符紙組成的畫卷上,硃砂痕跡有疏有密,色調有深有淺,暈染出各種形狀,有的似是高山流水,有的則像是數團大大小小盛開的花朵。
白嘉誠眯着眼睛看了良久,才猛然看出來,那畫面上竟然隱約是一個置身於蓮花中當中,被靠山水的菩薩像,只見他微微躬身,雙膝盤坐,手捏佛指。仔細看,甚至能看出那微合的清秀眉目,以及帶笑的脣角。
他不禁暗自驚奇,若說上次憑空燃符就足夠讓他驚愕,那這次酒化硃砂而成的菩薩像,就更令他平添了一份拜服。他不禁悄悄雙手合十,對着菩薩像拜了拜。
墨先生放下筆,裝模作樣叩拜一番,隨後站起身,轉回頭看着兩個同樣跟在身後悄悄膜拜的主人。
“結束了。”見兩人閉着眼睛,很投入的樣子,他便出聲提醒。
“呃?”白嘉誠忙爬起來,他沒想到速度那麼快,而菩薩掛像依然在,香也點燃着,這樣就算完了嗎?
“那,那菩薩怎麼說?”
他忙不迭問。
“求下來了,不過不好說是誰。”
墨先生將桌上多餘的符紙硃砂等物收拾起來,放進小包裡,又取了外衣穿上,白嘉誠和妻子就跟在他身後,在房間裡轉着圈的走來走去。
他走到門前,轉身對着可憐巴巴的夫妻倆說:“看着香,約麼半個時辰之後,菩薩神位離去。若香頭倒向西南,既是要帶走星,倒向東北,則帶走辰,若屹立不倒直至燒盡,那就是一個也不帶走,都給你們留下。”
白嘉誠不知道該是喜還是憂,喜得是老天開眼,總算是給白家留了一條根脈,憂的是,依然會有一個孩子會死。
三年半的時間,比起之前只會呀呀學語的嬰孩,白翌星兄弟已經算是大孩子了,他們盤繞在父母膝邊玩耍撒嬌,對他們的依戀更爲深刻,直入骨髓。
若少了一個,那麼生命只怕也殘缺了一半,再也無法癒合了。
白嘉誠忽然拉住了墨先生的胳膊,將他從門口拖住,彷彿不甘心就這樣讓他離開。墨先生被拽個了趔趄,但並不惱火,他只是平靜轉過頭,望着眼前這個神情複雜的男人。
“請,請別走……”
白嘉誠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只是出於本能而死死拉住墨先生的手臂,彷彿一放手,整個世界的希望就會迅速熄滅,則有無盡的絕望將他們吞噬殆盡。
“還有什麼事?”
墨先生翻起眼睛,顯得有幾分不耐煩。
“我……”
他張口結舌,竟一時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墨先生沉聲道,“白先生,此次之後請不要再找我了。爲了您家這事,我損耗太多,需要一段時間閉關修養……短時間內恐怕您不會再見到我,至於今後如何……呵呵,再說吧。望您珍重……”
白嘉誠儘管還有千萬不樂意,但是話已至此。這位年輕的墨先生看着很是憔悴,似乎自從請神之後,他就一直如此,不知道他這樣修爲造詣的人,究竟遇上過什麼,竟然對白家的事諱莫如深。
他唯有放手,除了感激,沒有其他選擇。
妻子坐在桌案前面,不錯眼珠的盯着菩薩畫像,她雙手合十,喃喃着:“菩薩大慈大悲,留下我家小星吧……”
香一點一點縮短着,彷彿時間就是一隻無形的虎,將它的生命不斷tian去。
一個小時過後,只見那張畫像顫抖起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夫妻倆嚇了一跳,抱在一起,緊張的看着那畫。畫像發出巨大的聲響,像有無數張紙相互擁擠摩擦,忽然只聽嘩啦一聲,那些符咒滿屋飄散開來,紛紛揚揚如同一場紅色的鵝毛大雪。
當他們從惶恐中回過神來,香爐中那根已經燒得只剩下手指長短的一小截香頭,已經在剛纔的混亂中倒下了,一縷青煙從香爐中緩緩冒出,蜿蜒成一小縷青絲飛散。
他們站起身,一起看向它所倒得方向。
那截香頭,已經在倒下後,在厚厚的香灰上跌成數段,如同一個斷斷續續的箭頭,直直的指向了西南。
話到如此,母親停住了話頭,似乎是傷心到極點,她再也講不下去了。
白翌辰站起身,走到母親身邊,撫着她的肩膀安慰着。
雖然某些細節母親也說得斷斷續續,含糊不清,顯然也不是太知道內情。
不過白翌辰已經大致明白了,他還沒想過,過去自己家的情況這樣複雜,和那姓墨的老不死有如此深的淵源。
那也難怪姓墨的讓他來問母親,原來他還敢以是自己家恩人自居嗎?
不過,後來那個侍燈童子的故事明顯是放屁,自己明明是騰根,不然他開過天門的時候怎麼會被嚇成那個樣子?
咦,好像有些不對。
他是看到哥哥才害怕來着?
白翌辰暗自思量,卻又總想不出哪裡不對。
這個故事太長,瑣碎的地方又太多,反而有些抓不住重點。
他想了半天,才勉強找到一個問題來:“媽媽,咱家老宅在哪呀?”
“哦那個……宣武門爛漫衚衕南……68號大院。”
白翌辰猛然一驚:白氏大院,鬼宅!那竟然是我過去的老家?
“那,那當初咱們這宅子賣給誰了?”
“啊……”母親似乎還沒從傷感中回過神來,“當時,當時就交給街道部門代辦這些事,我們也不知道……”
白翌辰點點頭,又暗自琢磨,那時候的墨重九還很年輕,而且聽媽媽描述,也是個窮酸教書匠的樣子,估計也買不起那棟大房子,這樣說來,佈置房子的另有其人?
他正埋頭想着,母親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輕聲問:“小辰,你恨不恨媽媽?”
“……我,我怎麼會……”
白翌辰一楞,他沒想到母親竟會問出這種問題,頓時臉上一熱。
母親有些渾濁的眸子望着他,彷彿在他臉上尋找着什麼,他不禁垂下眼簾,不去接觸母親的目光。
“真是好孩子……”母親說着,伸出手臂,輕輕摟住了他的肩膀。
白翌辰身子一緊,跟母親撒嬌,被擁抱的感覺幾乎都遺忘了,忽然被這樣親暱的對待,很不習慣。
不,簡直太不習慣了!
他甚至感到,雞皮疙瘩順着肩膀被碰觸的地方起了一層。
其實這麼久了,母親還是把那個超凡脫俗的哥哥放在心裡第一位吧?我到底算什麼?我只是那個差點就被當成沒有出生過的弟弟而已啊!
他縮着肩膀,像一隻感到危險的小動物似的向後退去。
可母親身上特有的味道讓他無法下定決心離開。
自己是在恨嗎?這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儘管她更爲偏愛哥哥,可是接連失去孩子的痛苦與惶恐,實在讓自己恨不起來。
不恨嗎?想起小時被忽略,被當成哥哥替代的時候,心如刀絞。尤其每次命令自己去燒紙時,都提醒着:“你的命是哥哥換來的。”
難道哥哥自己願意離開,就要說成是爲了我嗎?怎麼不說是爲了你們呢!
白翌辰咬住嘴脣,將心中各種冒出的傷心與厭惡都深深埋下,再踏上一隻腳。
這個家經歷過太多苦痛後,終於破碎了,那麼自己,就來代哥哥行孝吧……
他只是諾諾安慰母親,竭力讓臉上顯得輕鬆。
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問,可母親現在的狀態似乎無法繼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