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上了車,向易青租的那房子駛去。車子開到半途,零星的雪花就漸漸飄了下來,車窗外蒙了一層薄薄的霧。車子開進小區的時候,易青隱約看見健身器材那邊的翹翹板上,坐着一個孤零零的身影,依稀就是小云“咦!好象是小云啊!孫茹倒先說了。易青點頭道:“好象是她。這丫頭,這麼冷的雪天,她一個人在外面幹什麼?”
孫茹道:“我先上樓去,你去看看她,叫她也上來吧,怪冷的,別在外面凍壞了,後天還要去學院考試呢。”易青應了,先下了車,慢慢的向小云走去。小云低頭髮着呆,不知在想些什麼,連易青到了身後都不知道。易青脫下自已的外套,悄悄的上前披在小云的身上。
小云瑟縮了一下,轉頭看見了易青。她無語的看了易青一眼,把衣服脫下來還給他。道“我不冷。你上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易青抱着衣服,在她對面的轉椅上坐下。靜靜地看着漫天地雪花,半晌不說話。來北京一年了。電影學院是個熱鬧的地方,離娛樂圈最近,離象牙塔最遠的大學。每天都有思考不完地人和事,各種人際關係。難難象現在這樣,享受片刻的靜謐,讓人心裡平靜舒適。也不知過了多久,雪漸漸大了。
“易青,”小云忽然幽幽的說了一句:“我不想考電影學院了。”
“什麼?”易青一下子回不過神來。以爲自己聽錯了。
“我說我不想考電影學院了!”
易青一楞,反而笑了:“傻丫頭,別逗了。”
小云認真的道:“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想了很久了。明天,我自己去和趙保剛導演簽約,依診不接這個戲,我是要接的。只要我努力,後面的片約會漸漸多起來,中國有那麼多非科班出身的大明星,人家行,我爲什麼不可以?”
“小云。”易青正色道:“你要知道,沒有機會上專業大學和考不上專業大學的人,跟有機會上而不去上地人,完全是兩碼事。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我當然知道,”小云有點激動的道:“科班出身的演員都會有保障,而且起點要高的多。但是,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已經等不及要成功,要出名,要賺大錢!我不想再等了。再也不想了。”
易青默然,心裡十分別扭。他實在很難接受這種急功近利的思想。飛黃騰達,成名成家,對小云來說真的就這麼重要嗎?
小云對易青的沉默恍然未覺,她繼續說道:“我今年十九歲。如果上大學,四年後二十三歲,女孩子過了二十五就要開始老了,到時候我還能再拍幾年?我爲什麼不把我最好的幾看青春,用在拍戲和成名上?”
“……我不是依依,我不懂追求什麼藝術。我只能靠長相和年輕吃飯。依依的事啓發了我。每個人都有一條符合自己地成長道路,我和依依是不同的,學院派不適合我。”
易青不做聲,呆呆的看着漫天的雪花。他突然很懷念去年認識的那個單純妖小的女孩。那個初到北京,對什麼事都透着好奇,什麼事都倚賴着他,整天問個不停的小地方來的江南女孩……
小云嘆了口氣,淡然道:“我知道。你一定很看不起我。也許,孫茹和楊嫺兒她們,更加的看不起我。在你們眼裡,我是這麼地貪慕虛榮,惟利是圖。也許你會認爲,我是那種爲了向上爬不擇手段的壞女孩……”
易青震了一下,回去神來,勉強笑道:“別胡說。小丫頭片子,心事怎麼這麼重,誰又看不起你了?”
“從小到大,看不起我的人難道還少了嗎?”小云忽然怔怔的發了會呆,輕聲道:“我離開家鄉以後,好象還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我小時候的事。易青,我好象也沒告訴過你,我是單親家庭長大地孩子。”
“哦?”易青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
小云悽楚的笑了一下,慢慢的說道:“我的家鄉,是大名鼎鼎的浙江周莊旁邊的一個小鄉小鎮。一條清澈的河流就從我家門前流過。我們出門只坐船不坐車,我到十六歲坐上出租車,才知道跟船比起來,汽車又穩又快。”
“……我從小就沒過我爸爸,在我剛出生沒多久。我爸爸跑小運賺了一筆錢。他只給我媽媽留下很少的一點錢,就跟一個福建來的生意人一起去了美國。福建的長樂每年都有特別多去美國做生意的人,那時我還不記事,爸爸就走了,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媽媽每天就站在河邊,等啊等啊,盼着有一天有一條船,把我爸爸就送回來了。她盼着我爸爸能在美國賺到大錢,拿到美國身份,然後回來把我們母女倆接到美國去享福。一連等了兩年多,從美國回來探親的人說,我爸爸已經在美國開了個餐館,還和當地唐人街的一個女人結了婚,日子過的很好,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可憐的媽媽不相信,她千方百計寫了信託人去問。結果我爸爸回信說,按照法律,分居兩年也可以算離婚了……”
“……媽媽收到回信以後,就天天躲在房間裡發呆。她不上班,家裡就沒有錢,爸爸留下的那點錢早就用完了。我和媽媽就靠鄰居和親戚們的接濟過日子。我那時好象才四五歲,但是那時我就非常機靈非常乖巧,就很懂得討好他們,跟他們撒嬌。因爲我知道,他們越喜歡我,我就能要到越多東西,這樣,我和媽媽的日子就好過一點。”
“……終天,日子快要過不下去了。我也六歲了,該上小學了。
媽媽知道不能再這麼下去。於是我的一個姑媽,收了人家的財禮,讓媽媽改嫁了一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就是現在我叫他做爸爸的那個男人。他是當年跟爸爸一起做生意的一個老實平凡的男人,簡單而粗暴。”
“……我有爸爸了,我上學了。可是日子卻更不開心了。我常常看到他喝醉了打媽媽。我寧願他來打我。媽媽整天哭,爲了跟他要錢,只媽天天忍着。我整天想,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幫幫媽媽?”
易青怔怔的聽着,忽然莫名其妙的想到:“是啊,怎麼辦呢?如果是孫茹,一定會很懂事的讓媽媽跟這個男人離婚,努力自立,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如果是依依,一定會倔強的鼓勵媽媽,哪怕被打死也不要向這種男人低頭;如果是楊嫺兒,說不定哪天會在袖筒裡藏把匕道,找機會狠狠的給他一刀!”小云呢?小云會怎麼辦呢?
小云沒發現易青的表情變化,她繼續說道:“我知道,我們母女倆要想過好一點,輕鬆一點的日子,就非得討好他不可。我是很沒骨氣,我只是一個小鎮上長大的孤苦女孩,從小沒有爸爸,家裡沒有男人,誰會教我什麼叫骨氣?我只知道,我不能看着他再打媽媽了。”“……那年我才十歲,個子纔剛剛夠得上鍋臺高。我腳下墊着個小凳子,站在爐火前給繼父燒飯做菜。大鐵鍋那麼沉,一頓飯下來,我的手腕好象快斷了,眼睛都被煙火薰紅了。有時候飯燒糊了,菜做鹹了,還要捱打。”
“……我心裡恨死了他,可是還要天天跟他撒嬌,嗲聲嗲氣的說話。我天天琢磨怎麼把菜做好吃一點,再好吃一點,讓他滿意,希望他能對我媽媽好一點,和氣一點。”
“有時候,實在憋的狠了,我就在放學後跑到鎮子外大哭一場,回來繼續扮我的小鳥依人。”
易青恍然大悟,原來小云的廚藝是這樣練出來的,原來她這麼乖巧圓滑的個性背後竟然是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相比之下,依依雖然家境貧究,但起碼雙親善良,待她也好,相比之下,小云甚至更悲慘多了。
小云呆了一會兒,臉上突然有了笑容,她微笑着回憶道:“我那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跑到鎮子外頭。那裡有一條好長好大的鐵軌,我光着腳,在石子路上跳來跳去,有時候把耳朵貼在冰涼的鐵軌上,聽着遠外傳來的隆隆的火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然後尖叫着跳開……”
“……我覺得火車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因爲它能把人帶到很遠的地方去。我期待着,有一天,有一個了不起的高高大大的哥哥,會帶着我,坐上火車,帶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永遠不要再見到我的繼父,和所有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媽媽的小鎮上的人。”
“易青,”小云突然轉頭道:“你知道嗎!第一天認識你,我知道,你就是那個能帶我走向另一個世界的人。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你的名字裡有個青字,我的名字裡有個雲字,我們合起來,就是青雲之路啊!”
易青想起去年剛認識小云時的種種,不禁會心的一笑,道:“後來,那個趴在鐵軌上的小女孩長大了,不但坐上了了火車,而且還去了北京。”
小云黯然低頭道:“考電影學院,是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賭博,我從小就知道,考上外地的大學,是我唯一能逃離小鎮,逃離這種生活的途徑。如果靠勤奮能把念好,我願意天天不睡覺不吃飯,把所有的時間拿來讀書。可是不管我怎麼學,我就是學不好那些數學和英語。馬上就要高考了,我天天哭。我知道,如果我考不上大學,繼父就會很快把我嫁給一個出得起適合禮金,但是象他一樣土氣,一樣粗魯的小鎮男人……我天天晚上都在做噩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個家庭婦女一樣的小鎮女人,穿着鬆垮垮的衣服,蹲在小河旁洗孩子的尿布。”
“……直到有一天,我中學的音樂老師告訴我,在北京,有一所叫電影學院的學校,專門招漂亮的女孩子,將來畢業了做電影明星。我偷偷的笑了好幾天,老天爺總算沒有趕絕我,又給了我希望,我終於找到了能讓我和我媽媽逃離苦海的辦法了!”
“……我求了媽媽好久,我告訴她,只要考上了,將來就可以接她離開這裡,去過好日子,就再也不用窩在這裡受氣了。媽媽終於把所有的私房錢給了我,我興高采烈的上了夢寐以求的火車,一個人奔向我新地世界……”
易青沒想到小云考電影學院時。竟是抱了這麼大的希望來的。回想起她當初二試就落榜了,真不知道她當時怎麼挺過來的。
小云接着道:“二試落榜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快要瘋了。關鍵不在於考不上電影學院,因爲考不上電影學院還可以去考其他學校。全國有很多影視類大學可以選擇,關鍵是,我突然發現考這種學校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考試內容很專業的,光是長得漂亮根本沒有用。電影學院考不上,再靠其他學校也是一樣的。”
“我不甘心,我真是不甘心,我一定要反抗這不公平的命運。說什麼,我也不會老老實實的回去嫁給一個土氣十足的男人。我當時只想馬上找一個好男人,把自己交給他,這也算是一種無奈的抗爭吧!”
“那時候,我身邊只有你。你跟那些小鎮上蠢牛一樣的男人比起來,簡直是兩種生物。你整天懶懶散散的。什麼都不在乎,卻有一肚子學問,知道那麼多新奇古怪的東西。我下定決心要把自己交給你,哪怕只有一個晚上,哪怕只能在以後的歲月裡不時的翻出來回憶一下,我也知足了……”
“……其實我知道,一直以來你對我總有一份歉疚,總覺得有點對不起我。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想。要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把你當作了反抗命運的工具。”
易青不想多談這個話題,連忙岔開問道:“你繼父後來怎麼又讓你到傷害去讀藝校了?”
“哼。指望他……”小云冷笑道:“我回去以後才知道,我當兵的堂舅舅轉業回來了。我媽媽從無依無靠突然有了復員的軍官孃家人撐腰,我肌膚馬上變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後來我堂舅舅去上海一家藝術學校做保安組長。我聽說這個學校是教影視表演的,高興極了。一定磨着他帶我去。我折了一半的學費進了這家學校。開始了長這麼大最幸福最見世面的一段日子。”
“……我看着那些被父母寵愛着的,一個光零花錢就好幾千塊的同學。經常覺得上天真得是非常的不公平。同樣是人,爲什麼有的人就是含着金鑰匙出生,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的人父母是高官富商,她們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上什麼樣學校就可以上什麼樣的學校……而我,只是想從那個偏僻小鎮走出來都那麼難。”
“……我在心裡下了決心,既然上天對我不公,我就要自己去爭取公平的命運。我要出人頭地,我要揚眉吐氣。總有一天,我要做人上人,做大明星,我要鮮花,掌聲,還要賺很多很多地錢!我要報答所有對我好的人,把我媽媽風風光光的從小鎮接出來,買好房子給她住,讓從前嘲笑她的那些人再也不敢看不起她!”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已經結起了白白的一層霜。但是穿得比較單薄的小云絲毫也沒有覺得冷的樣子,她月說越激動,興奮了臉都紅了。
“易青,你說我這樣想,錯了嗎?”小云悠然問道:“難道一個女孩子,不偷不搶不犯法,也不傷害別人,只是想憑自己的能力讓自己和家人過更好一點的生活,這就是愛慕虛榮?”
易青看着滿地的雪花,潔白無暇的在眼前蔓延開了,無聲的點了點頭。人們總是喜歡用自己的價值尺度和生活經驗去衡量周圍人的一切,可惜世界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
易青站起身來,拍了拍手,笑道:“很冷了吧?我們上去吧。把趙保剛的劇本給你看看,我幫你寫角色筆記,希望這個角色能讓你一夜成名。”
“真的?”小云眼睛一亮,笑道:“我倒寧願你多陪我說會兒話。”
易青笑道:“傻丫頭,說話以後還沒機會嗎?呆久了她們回着急的。”
小云幽幽的說道:“易青哥哥,我明天簽約完後,可能很快就進組了。再見你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以後你想跟我多說幾句話,怕也沒那麼容易了吧?”
易青心裡微微一顫,笑着跑到她對面的蹺蹺板上,跨了上去。小云一聲尖叫,被升了起來。
易青哈哈大笑道:“好玩嗎?”
小云笑面如花,一臉說不盡的甜蜜。
樓上。
依依和孫茹站在窗前,看着樓下易青和小云一起一落玩得正歡。
依依詫異的道:“小云跟易青說了些什麼,兩人這麼高興?”
孫茹微笑道:“我猜,小云決定要單獨跟趙保剛的劇組簽約了。”
依依釋然道:“那樣就最好了。我還一直害怕自己連累了她呢。”
孫茹伸出手去,去接那漫天飛舞的雪花,輕輕的道:“我才知道,越來人和人是多麼的不同。但願未來不論變成怎樣,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吧……”
……
第二天一早,小云和孫茹,楊嫺兒一起陪着依依去電影學院看了一試榜。
依依和小云兩人毫無懸念的通過了一試。而喬帆卻意外的落榜了。
相比之下,電影學院比其他院校更注重學生的外形俊美高大,想當初78年江文曾經考古電影學院,就是一試落榜,直到兩年後,才考上了中戲。
易青早上沒有跟着去,悶在家裡埋頭給小云寫角色筆記。他只小云這次是志在必得,所以也寫的格外認真。
到了中午,依依她們買了中飯回來了。
依依一路上都在苦勸小云,希望它繼續電影學院的考試,小云只是笑笑。它和依依不同,她要得不是藝術和造詣,而是一條成名之路。
易青見她們回來了,把寫好的角色筆記交給小云,一邊問起情況。聽說喬帆落榜了,趕忙打電話去慰問。
喬帆倒是滿不在乎,大咧咧的笑着,表示馬上準備一下,要去考中戲。
易青打完電話,把孫茹拉到一邊,悄悄的問道:“東西送進去了嗎?”
孫茹笑道:“放心吧,我拜託的那位研究生師兄,我是親眼看着他把光盤放進齊世龍老師的辦公室的。”
易青高興的道:“那依依明天考試大概沒問題了吧?”
孫茹笑道:“事情搞清楚了,我也可以回家拉!”
……
電影學院。
齊世龍老師在他的學生王敬鬆副院長的辦公室,和王敬鬆,崔新清以及另兩位負責招生考試的老師一起,把所有通過一試的學生報名表拿出來一一過目。
果然,考生的名單裡確實有一個象徐曉君描述的那樣,叫周依依的女生。看照片非常的齊整清秀,而且崔新清老師對她讚不絕口。
齊世龍老師不屑的搖了搖頭,前天崔新清老師並沒有在一試考場,怎麼可能對這個學生這麼瞭解,分明是這個不知自愛的學生用了什麼類似賄賂的手段走通了崔新清老師的後門。所以崔新清纔會這麼誇獎她。
崔新清和她的丈夫霍玄老師兩人是電影學院連接兩任表演學院二級院長,系主任,齊世龍也不好當面不給她面子,沒有點破。
會後,齊世龍悄悄的把王敬鬆拉到一邊,把徐曉君的話跟王敬鬆說了,然後嚴肅的道:“最近我們學院受了很多娛樂圈裡不良風氣的影響,整個校風學風越來越差了!我希望你們下面在挑選學生的時候,先擇品,再擇才!象周依依這樣不安分的學生,就是你們二試送上來了,三試我也把你們刷下去。”
王敬鬆雖然齊世龍在做人處事上一向有些不靠譜,但是他對自己這位恩師從來是奉若神明,他的話就是聖旨,哪敢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