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湖面有清涼的夜風吹過,船身在風中輕微搖晃着。
風兒吹起船門處的簾子,白鴿立在艄杆上,轉動紅色眼珠啄着羽毛。
水流,蟲鳴,呼吸,耳畔的一切都很安靜。
“戰爭……”
吃過飯的阿涉站在船頭,感受着漁船在腳下隨波搖晃,失神地看着眼前的江面。
“你今天的飯量可不符合你現在的體重啊。”揶揄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拿着牙籤剔着牙的阿薩從船艙內走來,轉身背靠在船頭看向滿臉愁苦的阿涉,挑眉道:“怎麼,沒胃口嗎?我感覺媽媽今天做的飯還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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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阿涉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隨口道,“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懂了。”
“……”
看着自己這個故作成熟的弟弟,阿薩的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下意識就想要去擰他的耳朵。
但是似乎想起了什麼,擡起的手又停在半空。
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了,這小子應該在擔心吧。
念及此,他微微皺緊的眉頭舒緩,手掌轉而放在阿涉的腦袋上,溫聲道:“別擔心,我可是很強的。”
“啊?擔心什麼?”
聞言,阿涉回過神來,愣了一下,將他放在自己頭頂的手拍下去,埋怨道:“別摸我的頭,彌彥說會長不高的……”
阿薩終於還是忍不住擰住他的耳朵,眯眼道:“所以說,你到底在想什麼?嗯?”
阿涉撓了撓頭,遲疑着輕咳道:“咳咳。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就是……”
“什麼?”
“你先答應我,聽我說完,不許動手動腳……”阿涉嘟囔道。
阿薩皺了皺眉,心裡提起戒心,但還是毫不猶豫道:“好好好,我答應你,怎麼磨磨唧唧的廢話那麼多?”
阿涉抿了抿嘴脣,小聲道,“我想跟着你一起去。”
“嗯?一起去?”阿薩愣了一下,“去哪裡?
“當然是去戰場啊,哥!”
“……哈?”
阿薩的眼睛逐漸睜大,旋即一拳錘在他頭上,低吼道:“別叫我哥,你是我哥!”
“這麼驚訝幹嘛。”阿涉也擺爛了,揉着腦袋撇嘴道,“我已經很強了,剛纔和伱打也只是惜敗誒!”
“臭小子,我那是在逗你玩!你真以爲能和我過招嗎?”
阿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直了身子語氣嚴肅道:“你現在還小,要學的東西還很多,等你從學院畢業的時候再上戰場也來得及。”
“可是,你不也沒有上過學啊,但你還是上戰場了啊!”
阿涉垂着頭,看向自己握緊的拳頭,不甘地低聲道:“更何況,我感覺自己的呼吸法開發已經卡死了,一直留在這裡根本不會有任何進展!”
呼吸法,主要是用來強化心肺功能,依此令血液在短時間內汲取大量氧氣,可在瞬間令身體能力大幅上升,進而暫時擁有超越平常的體能。
呼吸法的更高境界,就是即使進入睡眠狀態,也能持續全神貫注掌握呼吸的“全集中常中”,掌握以後便能夠日以繼夜不斷開發身體潛力,讓那種爆發狀態變成自身常態。
但是,“日之呼吸”並非所有人都能掌握的,也並非是適合所有人的。
“日之呼吸”能夠讓使用者散發出太陽一般的熱能,可以將能量直接附着在刀刃上,形成燃燒着的緋紅之刃。
能夠讓敵人受到被熊熊烈焰灼燒的痛苦,被其灼傷的身軀會崩壞且極難治癒,對那些具備和擅長治癒能力的敵人具有巨大的殺傷力。
迄今爲止,他們這些“第一期生”,也只有彌彥學會了“日之呼吸”,其他人在嘗試後皆以失敗告終,所以現在都在摸索自己的路、具備各種特性的新流派。
但是目前開發出來的呼吸法流派,除了最初的“日之呼吸”和“月之呼吸”以外,就只有那位義隆老師根據過往經驗開發的“雨之呼吸”了。
相比較“日之呼吸”,“月之呼吸”雖然也是使用長刀,但都是攻速高、範圍大的殺招,能夠釋放出大範圍、伴隨着圓月刃而變化莫測的劍氣。
至於義隆的“雨之呼吸”,則是在“月之呼吸”的基礎上、結合了雨隱村短刀暗殺術延伸出來的呼吸流派,注重攻擊的頻率,出招的速度極快,如雨一般密集無聲無息。
這三種流派,阿涉皆有嘗試學習,卻根本不適合他。
他的體型無法像義隆那樣輕盈敏捷,他的性格也不像彌彥那樣一往無前,他甚至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喜歡用長劍……
看着同期生都走在自己的路上,他卻還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裡,這都讓他感覺極其不安和焦慮。
“你……”
看着自己面前表情堅定的阿涉,阿薩一時間也是不知道說什麼。
他總不能告訴這臭小子,自己其實是個“鬼”吧?如果不是成爲了“鬼”,他不可能擁有現在的實力。
“鬼”是速成的,只要融入“血”,就能擁有媲美中忍的實力和人類不能企及的治癒能力,但是想要獲得力量就要付出代價。
成爲“鬼”,被光照射就會灼傷,雖然只要不被長時間照射就不會致死,但那種源自血肉深處的厭惡和恐懼是無法剋制,一輩子都要活在陰影中。
阿薩他們成爲“鬼”前早已做好了覺悟,但那是因爲破曉當時急需力量保護自身,所以相比起成爲“鬼”,阿薩更希望自己這個弟弟一步一個腳印。
“……不行就是不行,想都不要想。”
念及此,阿薩繃緊臉皮,沉聲道:“戰爭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把它當成試煉場,一定會死無全屍,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學院裡!”
兩兄弟四目相對,都不肯退讓半步。
“阿薩,阿涉!”
就在這時,身後的船艙內傳來兩人母親的聲音:“牀鋪好了,早點睡吧!”
“……哼!”
沉默片刻,阿涉和阿薩移開視線,冷哼一聲後走進船艙。
“臭小子!你多久沒洗澡了!把腳往邊上挪挪,味太大了。”
“就這麼點地,挪不了。”
“你要胖死了!”
“我這叫豐滿!”
兩人彼此背對躺着,阿涉冷哼一聲不再理他,透過烏篷的縫隙,看向天邊升起的圓月。
腦子裡像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不知不覺,一股疲倦感涌上心頭,阿涉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
天上掛着隱隱約約的星月,但天邊卻已經慢慢亮起,那是周圍早出的點點漁火。
耳邊傳來若隱若現的聲音,半睡半醒的阿涉猛地驚醒。下意識翻身起來睜眼一看,果然旁邊的位置早就空了,船艙裡已經沒有半個人影。
“父親,母親,放心,我會回來的,到時候跟你們一起蓋新房子……”
“看好那個臭小子吧,讓他在學院好好學……”
“嗯嗯,你們保重身體……”
阿涉掀開簾子,看到了遠處岸邊正和爸媽告別的阿薩,聲音雖低,他卻聽清了。
沒說幾句,阿薩便擺了擺手,笑着轉身離開了。
父母則像礁石一樣在原地駐足良久,直至背影消失在眼前才走回船上來。
阿涉能夠看到和聽到,母親被父親攙扶着,捂着嘴低聲啜泣。
見狀,阿涉原本堅定的決心變得沉重,遲疑良久後,他低頭看了眼腰間的制式長刀,又轉頭看向那柄之前用過、一直掛在船艙內的錘子……
他咬了咬牙,深呼一口氣,將那柄錘子也拿了起來別在腰間,邁步走出船外。
撲通!
毫不猶豫,阿涉雙膝跪在父母居住的船艙前,沉悶的響聲響徹在船上。
船內那細微的啜泣聲瞬間停下了。
“父親,母親,我……”
阿涉的嘴脣微微嚅動了好幾下,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喉嚨像吞下了鐵塊般異常乾澀。
說不出是什麼,似驚吒,似惶然,空氣裡洋溢着難言的悲傷。
不知跪了多久,船艙內終於有聲音傳來,那是父親水魚的聲音。
“我早就知道,你們兄弟倆的性子一樣倔……”
聞言,阿涉低垂着,突然有些哽咽,有些羞愧,也有恐懼。
他終於明白阿薩的想法了。
不是怕死,而是怕這麼一走,就沒有再見爸媽的機會,是怕他們兄弟兩個一死,爸媽到時候……
一輩子養大的兩人孩子,最後,只收到一罈死寂的骨灰。
這對兩位老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殘忍了。
“別擔心,去吧。”
阿涉思緒混亂之時,水魚沉聲道,“戰場殺敵,敵人除盡之日,便是你們兄弟二人回家之時……都給我活着回來。”
“父親……”
阿涉的呼吸一滯,猛地擡起頭來,表情堅毅道:“是,我們一定會一起活着回來!請保重!”
話音落下,船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跪在船艙前的身影已經不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人那還帶着細微鼻音的聲音響起。
“你還不走嗎?”
“……果然瞞不住你。”
“好歹在一起大半輩子了,怎麼可能沒發現……你,想去就去吧。”
“好。”昏沉的船艙內,猩紅的豎瞳睜開,低聲道,“爲了那兩個混小子,我這把老骨頭,也該冒一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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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破曉城內。
看着遠處晨霧中若隱若現的黑色建築,阿涉此刻的心情緊張又激動。
緊張,自然是因爲將要前往戰場。
激動,則是因爲,他現在要前往英靈殿,見到那位許久未見的“雲川老師”。
只要是知曉那位“雲川老師”身份的人,只要知道其領袖者身份的人就都會激動。
很快,懷着這種忐忑的心情,阿涉很快到了英靈殿。
遠觀已經足夠驚人,近看更是震撼人心。
現在的時間是破曉,空氣中滿是壓抑感。
打開殿門的大廳中,摩肩接踵站滿了人。
這幅場景下,本該人聲鼎沸,但阿涉眼前卻完全不是。
純黑色的殿內沒有一絲雜音傳蕩,就連人羣的呼吸聲都難以耳聞,唯獨殿外的風顯得那麼大膽,颯颯地吹着。
各色衣袍的身影分別站在一起,黑袍、藍袍、白袍在身後紛飛,靜靜駐足仰視着殿內盡頭的白色巨碑,面容籠罩在衣袍中看不清表情,想來都是肅穆莊重的。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阿涉,但是卻並沒有出言驅趕。
見狀,阿涉的心情稍緩,目光在殿內掃來掃去。
很快,他的視線一滯,目光停留在黑袍隊伍的最前方。
那裡站着六道身形各異的身影,每人身前的桌上都擺放着一張棕紅色的長桌,上面擺放着一張猩紅色紋有數字的旗幟,每人身後都站着數百人的一隊。
而那六人中,阿涉一眼便認出其中的一道身影。
“……哥哥。”看清那人,他下意識愣了一下。
此刻的阿薩沒有穿着平時的衣服,而是像身後那些人一樣穿着黑袍,唯一的區別就是,純黑的衣領上繡着四個猩紅色的字。
——“下弦之一”。
阿涉能從他身上“嗅”到一股無比恐怖的鐵血和冷硬氣息,如果不是太過熟悉,阿涉甚至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從小到大總喜歡欺負自己的兄長。
而站在遠處的阿薩似乎感知到了什麼,面無表情、冷如寒霜的面容轉向身後,直接便和表情愕然的阿涉四目相對了。
那雙刻寫着“下弦”和“壹”、無比森寒又無比詭異的猩紅豎瞳,先是一縮,繼而瞬間變得更加冰冷。
咕咚……
被那雙血紅色的豎瞳注視着,阿涉下意識嚥了咽口水,有些心虛地賠笑了一下。
就在這時,站在隊伍末尾的一名“鬼”像是接收到了命令,脫離隊伍面無表情地走到阿涉面前語氣淡然道:“阿薩千夫長有請。”
說罷,也不等阿涉迴應,轉身向隊首走去。
阿涉連忙跟上,一直走到阿薩身旁,才停下有些慌亂的腳步。
“哥……”
“閉嘴。”
阿涉正想說什麼卻被阿薩直接冷聲打斷。
他目不轉睛盯着白色巨碑,面無表情道:“現在沒時間收拾你,既然到了這裡,就給我好好看着。”
話音落下,不等阿涉反應過來。
咚…咚…咚……
太陽的光芒從天際升起。
衆人等待的身影如顯跡的水墨一般,映着晨曦的黎明,身形逐漸顯現在白色巨碑的高臺上。
黎明的鐘聲,終於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