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當朱一刀得知申時行打算在廟堂之上審判自己,有些覺得好笑。他能審判自己什麼?給商戶們開了空頭支票,就因爲自己承諾讓他們得到該得的好處?朝廷不想着爲災民們做點什麼,反而要處理爲了災民連前途命運都搭上的自己?這就是大明所謂的朝廷?

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老朱的心裡反而輕鬆了不少。本來老子就沒打算做這個官,是你們逼我的,不然我就活不下去;當災難發生後,我不允許披着這身官皮的自己,眼睜睜地看着災民們在飢餓和寒冷中死去,這也是你們逼我的;大不了不幹了。這不是我非要撂挑子,也是你們逼我的!

秦密的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文官官服上繡的是禽,武官官服上繡的是獸,披上這層皮,哪個不是衣冠禽獸?!

還好自己穿的是飛魚服。

前一段時間,江飛還在留守駐地時,曾經來過一羣被迫逃離家園的災民。江飛和留守的軍士們站在大門內看着,那羣衣衫襤褸的人們蹣跚着從駐地附近經過,那空洞的眼神裡透露出無限的絕望。房子沒了,土地也沒了,什麼都沒有了,當離開京師,回首再望的時候,心底裡不禁一聲嘆息!京師雖大,可有我等立足之地?

不忍再看的江飛讓一部分老弱婦孺留了下來,剩下的人還要繼續往南走,他們希望可以找到一個心目中沒有災難沒有苦難的家園,能夠讓自己平平安安地活着,並且好好地活下去。

到了現在,那些婦孺老幼基本上已經融進了當地的村落,和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跑操的時候,從村落經過,看着生活安詳的人們,江飛總會從內心裡覺得幸福。朱一刀回來後,他把這件事情報告給了老朱,聽了江飛的訴說,老朱很久沒有言語。許久,他仰頭深深地看着天空,我不是聖人,我救不了所有人,我只能儘自己的一點努力,能夠讓更多的人活下來。這不是什麼高尚,只不過是心中的最後一點點良心。哪怕是被所有人痛罵,我不在乎,因爲我無愧於心。

負責傳旨的還是狼羣總旗。他深深地望着朱一刀,拍了拍他肩膀:“不用想太多!頂多也就是讓你賦閒一段時間,等到過一陣風聲過了,你還能回來!咱們弟兄們都還唸叨着你呢!老弟,跟你說句實在話,開始咱確實看你不起。不過到了後來,看到聽到你做的那些事,咱佩服你!你纔是爺們!有擔當的爺們!”

朱一刀無語地笑了笑,搖了搖頭:“做不做官我不在乎。做官就意味着責任,官越大,責任越大。皇上的心裡裝的是整個大明,他要比你我更累。即使他玩得過火一點,也不過是想發泄發泄,逃避逃避。不要苛求太多!聖人是幹什麼用的?拿來供的。用來做事百無一用!回去之後請轉告皇上,我朱某人保住了至少數千條災民的命,值了!”

狼羣總旗一時有些恍惚,這個朱一刀還真和別人不一樣,別的**都心裡想着的,無非就是權利二字,這個人卻能這麼灑脫!他怎麼會不把權利放在心上呢?帶着這個無解的疑問,狼羣總旗思索着回了京師,也把朱一刀的原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萬曆。

萬曆心裡那叫一個唏噓!這天下終於有一個人懂朕!就連申時行這個自己的老師,也不能真正懂得自己的心裡。有一個懂得自己的朋友也算是不錯吧!朋友?萬曆搖了搖頭,皇帝怎麼可能有朋友?可是皇帝怎麼就不能有朋友?當年黑衣宰相姚廣孝,和成祖在一起的時候,內侍中那些老人們說,成祖根本就沒有皇帝的架子!和姚廣孝吃喝逗樂,無所不談!

姚廣孝也從來沒有把成祖當成過皇帝——私下裡,先皇爺爺曾經悄悄地告訴小萬曆,他很羨慕成祖,因爲成祖有姚廣孝這麼一個似臣非臣,似友非友的下屬;而當年的嚴嵩卻不過是把他當成一個工具而已。爲什麼朱一刀和姚廣孝都是這種人?他不禁又想起了朱一刀之前跟他說過的話:這世上當官的人有兩種,一種是爲了名利,一種是爲了抱負。能夠不負胸中所學,一展胸中抱負,足矣。

萬曆下定了決心,這個朱一刀朕一定要保!

當朱一刀再次踏入京師的時候,他注意地觀察着道路兩邊。東市的民居大多都已經起來了,還有一部分正在施工,工人們在熱火朝天地幹着活;西市的重建也基本上完成了。這在以前是根本不能想象的。江飛說永樂年間,河南發生大水,哪裡有什麼人去管!過了多少年,黃河兩邊還是餓殍千里,荒無人煙!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勞動人民的力量也是無限的,老朱不禁惡搞地想到。

看着官路上疾馳的馬車,人們有些好奇,這麼些天了,還沒見到這麼大的陣勢。聽說朝廷準備公審朱一刀千戶,難不成這是他的車隊?可這也太寒酸了吧?區區兩輛馬車,前面幾個錦衣衛開道,這就是朱千戶的隊伍?

在衆人疑惑的眼光中,馬車隊直奔京師宮城。到了城門下,朱一刀擡起頭,望着巍峨的層巒疊嶂,紫禁城,老子又回來了!

這次他把飛魚服穿戴的是整整齊齊,一塵不染。

等到看守城門的內侍一聲一聲地宣朱一刀進宮的時候,老朱再次整整自己的衣冠,昂首挺胸地走了進去!

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幾個大殿,所以進門的時候還專門擡頭看了一眼。保和殿,申時行還真看得起自己,弄這麼大的陣勢!看來他是要把聲勢造的大大的,畢其功於一役,把自己踩在腳下永遠不能翻身啊!

既然有了宣旨,朱一刀在內侍的引領下直接就奔着大殿而去,這一路上,兩邊的大漢將軍們都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着他。錦衣衛從來沒有多少正面的時候,頂多也就是在那幾個比較正直的指揮使領導下,輝煌過那麼幾天,現在靠着朱一刀這個極富爭議的傢伙,錦衣衛在民間的形象也逐漸地從被妖魔化,轉到了正常化。尤其是當他帶兵在京師賑災,甚至把自己的口糧都給了災民,錦衣衛的形象一下子被拔高了不少。當他們走出去,街坊百姓都會用一種特殊的眼神看着他們,而不是像以前一樣看見了就趕緊跑。

朱一刀慢慢地向着殿內走去,目不斜視。殿內的文武百官都在竊竊私語着,他就是那個最近風頭很盛的朱一刀,怎麼這麼年輕啊?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千戶的位置上,前途無量啊!不過還是因爲太年輕,所以惹得麻煩也不小!老朱平常從來不怎麼和百官打交道,所以官員們大多也從來都沒見過他,現在看着他的樣子,不少人還真是覺得很意外。老朱知道越是在這種時候就越不能露怯,所以對於看來的目光也只能禮節性地笑笑。

當走過了長長地階梯,來到殿門前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首先是負責禮儀的四個狼羣,齊刷刷地半跪下來,用幾乎是怒吼的聲音齊聲喊道:“參見朱千戶!”

緊接着從殿後也傳來了震天的吼聲,雖然看不到人,但老朱可以從那喊聲中覺察到,一種發自心底的尊重:“參見朱千戶!”

這兩聲喊得讓朱一刀覺得心裡猛地一暖,看來弟兄們還是記得我的。可這兩聲喊也讓申時行的心裡不禁打了個冷戰:狼羣們這麼做是什麼意思?是在顯示皇上站在朱一刀這邊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保和殿是什麼地方?怎麼能讓皇上的親衛隊對一個錦衣衛表示出這樣的敬意?!皇上啊皇上,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刻做這樣的決定?

大殿裡有內閣的所有官員,司禮監的幾個負責太監,六部的各級官員,還有六科的給事中等人,全都被這兩聲喊給驚愣了。什麼意思?難道是在向咱們示威?朱一刀,你好大的膽子,竟然讓皇上的親衛隊敢在大殿之上對你如此恭敬!難不成是在顯示出你比皇上還威風?!

禮部的給事中立刻站了出來,義正詞嚴地衝朱一刀喝道:“這是保和殿!不是你們右所的駐地,跪下!行禮!”

朱一刀輕蔑地撇了他一眼:“老子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皇上,憑什麼跪你?”

禮部給事中的臉色立刻漲的通紅:“放肆!這裡是保和殿,不是你放肆的地方!跪下!”

朱一刀看都不看他,做足了架勢,撲通一聲以軍禮半跪右手捂胸跪下:“屬下朱一刀,參見皇上!”

那禮部給事中不禁有些下不來臺,他左看看右看看,這時吏部給事中也站了出來,不緊不慢地指着朱一刀道:“朱一刀,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情,有那條符合聖人教誨,有那條符合皇上教誨?你這是在自找難堪!你以爲你這樣能嚇得了誰?咱們要真是怕你,也不會坐到今天這個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