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在申時行看來,這次萬曆極爲明確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應該會對朝廷有一個交代吧?之前他要麼沉默不語,要麼就是拖,而且大家本身也覺得這是皇上家事,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插嘴的爲好。不過一年年的過去,皇長子越來越大,萬曆不爲自己以後考慮,可羣臣們總得爲自己的將來考慮啊!總得爲大明的將來考慮啊!若是皇上在這個問題上犯了糊塗,自己好歹也是大明的官員,總要儘儘自己的指責吧?

但是他所期望的情況卻沒有發生,萬曆還是像以前一樣,一點動靜也沒有,而且絲毫沒有立太子的意願。皇上那天對自己說的那麼清楚,難道他又後悔了麼?想起這一點,申時行又有些坐不住了,萬曆的朝令夕改他可是非常清楚的!而且上次秘密的會見並沒有其他人知道,皇上很有可能要變卦!

到了月底,素來沉穩異常的申時行再也坐不住了!皇上的身體現在越來越差,到現在還不確立太子,萬一將來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不敢想下去,到了那個時候不僅僅是京師要興起腥風血雨,大明恐怕也要受到滅頂之災!他隨即上書,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日期,可萬曆卻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還是老樣子。

申時行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被動地等下去了!他能拖得起,自己一把老骨頭拖不起啊!既然我說話你不聽,那就換個人再上書!過了幾天,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也緊跟着上書稱,皇長子已經十六歲,三皇子也已經十一歲,應該出閣讀書了!他在這裡故意玩了個文字遊戲,不說應該立誰爲太子,只說皇子們都應該出閣讀書了。其實在萬曆看來,這不過是扯淡而已,只有太子能出閣讀書,這不還是爲了勸朕把太子先立了再說?

於是萬曆繼續玩沉默遊戲,宮裡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覺得用這一招還是可以讓這些人知難而退。但是這一次,情況就絕對不像萬曆想象的那麼簡單了。

又過了幾天,萬曆同時接到了申時行,王錫爵,許國和王家屏四個內閣大學士的集體上書:辭職,堅決不幹了,你就是不批咱也不幹了!藉口則是五花八門,什麼兒子要自殺了,什麼身體實在是難以爲繼了……總之內閣集體請辭,這大明是你朱家的,你自己看着辦吧!

萬曆這才慌了。內閣總共就四個人,朕本來就還指望他們能替自己處理好政務,現在四個人都不幹了,這麼大一個爛攤子,你讓朕自己怎麼收拾?!這不扯地麼?他可不是太祖朱元璋,寧可殺完了百官自己幹,這活要累死人地,翻遍24史也只有先祖敢這麼幹,有這麼個精力!況且現在根本就沒有合適的人來代替他們,如果他們真的不幹了,那自己就絕不僅僅是手忙腳亂這麼簡單了。

萬曆太清楚自己了,帝王之術還是沒有問題的,可帝王之術治理不了國家啊!還是得依靠內閣的幫助啊,要真是讓自己親自掌握所有的政務,不出一個星期就得亂套!

於是他只好把四個人都招來,真誠地撫慰,誠懇地道歉,然後就是艱難地談判。具體四個人到底給皇上開出了什麼樣的條件其他官員根本不知道,只知道一點:皇上終於鬆口了,答應儘快地解決立太子這個問題。

可皇上也打了個馬虎眼,沒說立刻解決。但是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只要他再這麼無限期的拖下去,內閣當真請辭,他就只有傻眼的份了。可內閣幾個老狐狸也不是吃素的人,交頭接耳了一番,決定把王家屏給留下來觀察。如果皇上真正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那就會來繼續上班;如果只是忽悠他們,那王家屏就立刻請辭,倒時候皇上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萬曆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兩天就拖一個星期!他還是覺得幾個老狐狸並不是真正的打算辭職,不過是拿辭職來威脅他而已。這不是挺好說話滴嘛!

萬曆卻忽略了這麼一個問題:爲什麼留下來的不是其他人,而是王家屏?

王家屏曾經是庶吉士,還參與主編過《世宗實錄》,按理說此人政治前途可謂光芒萬丈,只是一直沒有得到升遷。原因很簡單:他的腦子不是一般地與衆不同。

當年高拱當政的時候,他上書彈劾高拱的親戚,老高找到他,跟他說大家都在朝廷上班,互相給個面子,什麼事情都好辦。他卻置若罔聞,不行,我當官不是給高拱當的。

等到張居正當政的時候,他卻故意玩另類:大家都積極向張大人靠攏,只有他唯恐避之不及,當然班還是照常上的。有人曾勸他,不要偏離組織核心,該站隊還是要站隊,只是不要站錯隊,不和領導一條心你怎麼指望升遷?他還是那句老話,不行,我當官不是給他張居正當的。

張居正死了後他纔有機會進入內閣,升任內閣大學士。此時內閣已經有了王錫爵許國申時行三個人,他算是後起之輩。按照常理,他應該緊跟首輔申時行的步伐,高舉吾皇萬歲的偉大旗幟,緊密地團結在以萬曆爲核心的內閣周圍。但是讓所有**惑不解的是,他還是老樣子,每次內閣會議討論問題,凡是大家同意的,他覺得不對,就堅決地反對;凡是大家不同意的,他卻覺得合理,那就一定要堅決地支持。就這麼着,他在內閣一呆就是六年,不是申時行不願意把他弄下去,而是申時行自己也覺得頭疼,內閣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刺頭!可又抓不住他任何把柄,此人行事一向規規矩矩,不越雷池一步,所以申時行也只能乾着急,而且在着急的同時反而隱隱地有些欣賞他。

信仰這玩意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之所以沒有把他搞下去,就是因爲他心裡有着大家都有卻做不出來的信仰。這種信仰連申時行都自愧不如!

之所以把他留下來,就是因爲只有他才能對付萬曆。對於有着無比堅定信仰的人來說,他們根本不會在乎任何形式的打壓和**!

再過了幾天,羣臣也終於按耐不住。禮部尚書上書催促皇上,務必冊立太子,不可再拖,而且用詞相當地激烈。萬曆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禮部尚書被罰了三個月工資。不過還好,沒有丟官。

但是有一個人卻把事情給鬧大了,他就是王家屏。他上書支持禮部尚書,據理力爭,引經據典,無條件地爲禮部尚書做無罪辯護,愣是把萬曆的火氣給氣沒了。

萬曆不是沒了火氣,而是他不能再發火了:內閣現在就只剩下了王家屏一個人,其他仨都在家暫時養病休息,觀察着自己的一舉一動;這個王家屏又是個有名的二桿子性格,他要是和禮部尚書一起鬧騰,沒準真就走人了。到時候這個爛攤子還得萬曆自己收拾,這哪成啊?

這下羣臣們似乎看見了黑夜前的黎明:看見沒,就連內閣都支持咱!於是二話不說,連篇累牘的奏疏開始往內閣飛去,言官們在內閣的默許下上串下跳,赤膊上陣,唾沫星子橫飛,手舞足蹈……大堂之上都快成了大理寺了,人人爭着發表自己反對萬曆的言論,把個高高在上的皇帝批得是體無完膚!

這日子沒法過了。看來不給個說法,這回真是熬不過去了。萬曆頹唐萬分,四仰八叉地躺在養心殿的地板上,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自己哪裡還像是個皇帝?被自己的大臣如此破口大罵,還好早就沒有上朝,要不還不被指着鼻子罵啊?朕可不是宋仁宗,不可能被人把唾沫都飛到自己的臉上還無動於衷!可這麼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周圍的狼羣就當沒看見,反正萬曆在他們面前也沒怎麼正經過。不過這個時候,萬曆的腦子卻摹地閃過了一個人的影子:朱一刀!怎麼就把他給忘了?這傢伙定然還有什麼好主意,不行,得趕緊把他招來!可憐自己堂堂大明皇帝,不能和文武百官們商量朝政,卻只能向一個提拔不起來的錦衣衛千戶問策!這算是什麼道理?!

睡眼惺忪地朱一刀大半夜的被狼羣總旗給喊了起來,說是皇上有急事,你必須馬上進宮一趟!他苦惱地抓了抓腦袋,前幾天才莫名其妙地把三皇子召進宮,現在又把自己召進宮,這麼多的文臣武將莫非都是擺設?有什麼事情不能明天再說?更何況這馬上就要去山東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相關的準備工作還沒完成呢!這幾天忙的四腳朝天,累的要死,晚上倒在牀上就想睡覺,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迷迷糊糊的進了宮,朱一刀擡眼一瞧就嚇到了:這才幾天,萬曆已經滿面憔悴,無精打采,難道是發生什麼事情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