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內閣的回覆很黑色幽默:皇上的內帑不是中央財政,國庫裡的銀子纔是中央財政,但是已經給你們發過了,所以要想得到補發得看今年稅賦收上來多少。可大明朝野上下誰都知道,今年的稅賦怎麼可能收上來?今年的稅賦都在十七年的時候就已經提前徵收了,就是爲了填補地震所造成的巨大虧空!如果想要在今年徵收稅賦,那就只能寅吃卯糧,提前徵收十九年的稅賦。

很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這麼幹了,那大明就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遲早要栽在這個上面。趙志高很清楚這一點,只是他沒有任何辦法去改變這個怪圈。照這樣下去,大明早晚會有大麻煩。

他其實不願幹這個首輔已經很久了,幾次上書辭呈皇上都沒理會,也不知道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不過遞了幾次都沒反應之後,趙志高發現自己想在組織程序上走完辭職的過程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沒有皇帝的允許自己又不能擅自離崗,這個政治影響太惡劣了,承擔不起啊!那就在這個位置上儘可能地善終也是件好事,不過誰也明白,在首輔這個位置上要是想善終無異於天方夜譚!

既然在官場上走到了頭,眼瞅着還要掉下來,那就多爲百姓做一點實事吧!最起碼有着**的支持,這些言官們不會太過爲難自己!趙志高無奈地想着。內閣這段時間又收到了幾件急遞,山東安徽大旱災,河南淮河流域大水災,田地顆粒無收,百姓無以爲繼,很多人被迫流亡,各地的治安情況都猛然下降了許多,白蓮教有死灰復燃的趨勢;北疆蒙古人又想蠢蠢欲動,西線羌人也打算加入造反大軍,不過被當地巡撫平定了;東邊還算穩定,但在南方,由於提前徵收稅賦已經形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原本富庶安定的江浙一帶也出現了流寇,甚至已經消失很長時間的倭寇。

幸好寧夏和播州的叛亂被及時地熄滅了,要不然大明本就已經千瘡百孔的財政狀況會更加地雪上加霜!現在是時候考慮考慮動用皇帝內帑了。

明萬曆十八年七月初二十二,大明萬曆年間最高級別的財政會議在玉熙宮正式召開。

看着裡面的紗幔,司禮監掌印太監魏朝清了清嗓子,卻沒有聽見任何示意會議開始的聲音,只好呆立在長案邊候着。許久,從紗幔裡傳來了一聲銅磬的聲音——萬曆舒服地躺在躺椅上,這玩意還是朱一刀特意讓內廷監造的,作爲十八年春節的賀禮送給了皇上,萬曆很滿意,這玩意就是舒服!當他懶得說話的時候,就用小錘兒敲一下椅子旁邊的銅磬,日子一長,內侍們就都明白了響聲的含義。

聽見了銅磬聲,魏朝立即宣佈:“議事吧!”

一直木偶般站在白雲銅火爐邊的四個太監,立刻輕輕地把擱在爐邊的四個鏤空銅蓋各自蓋在火爐上,接着行步如貓般輕輕地從兩側的小門退了出去,悄無聲息。

按照規矩,還是魏朝主持會議,其實每年都有一次內閣與司禮監的財務會議,對大明這一年來的財政狀況做一個解釋和說明,讓大家的心裡都有個底,互相通個氣。可是皇上一不上朝,這例行會議也就跟着取消了。因此魏朝的心裡很緊張,這是他第一次主持這樣大型的御前會議,不管有沒有經驗,都要硬着頭皮主持,過去這些都是李蓮雄的活。

“……還是老規矩,內閣把去年各項開支,按各部和兩京一十三省的實際用度報上來,哪些該結,哪些不該結,今天都得有個說法。今年到年底爲止,有哪些大的開支,各部提出來,戶部綜算一下,內閣擬了票,我們能批紅的就把紅給批了。趙首輔,您看呢?”他極力地讓自己顯得輕鬆老練,畢竟在皇上的面前可不能出醜,不然這人就丟大了。

“仰仗着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傢伙的實心辦事,最艱難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趙志高不緊不慢地給會議定着調子,“去年京師的地震,兩個省的大水,西邊一次大的戰事,再加上地震中宮裡的幾場大火,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皇上節衣縮食,大家苦點累點也都應該,湊巧,去年臘月又沒下雪,有人就藉着這個攻擊朝廷,要不是皇上天威浩蕩,恐怕咱們這些人都得請罪辭職了。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皇上前一陣子天子降臨,實乃皇上的一片誠心感動了上天!老天庇佑,只要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實心做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所有人都有些驚訝地看了眼趙志高。都知道他的性格和脾氣,竟然意外地說出這樣的諛辭和如此具有威嚴的話語,怎麼和平時不一樣了?他不是號稱最軟蛋的麼?況且大家明知道那飛天定然是朱一刀搞出來的,可皇上確實飛天了,誰又敢說他的不是?只不過藉着飛天拍皇上的馬屁,從飛天那天到剛纔爲止,趙志高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也沒說過這種諛辭。

從外面的大廳穿過紗幔,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在鏤着青煙的加蓋紫色銅爐,和爐前一架造型別致雕工細緻的躺椅,躺椅右扶手旁便是一架紫檀木架子上的銅磬,銅磬裡斜擱着一支同樣顏色的磬杵,剛纔的聲音就是從這裡發出的。

北面的正牆,顯示出整面牆那一排高大的楠木書櫥,萬曆這會正拿着戶部的賬冊往躺椅走去,他這段時間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躺在椅子上小憩或是看書,賬冊。由於這段時間內閣把政事都給處理了,他也難得地耳根子清靜一段時間,比起以前體型已經瘦了一些,但還是顯得肥碩。

躺在了躺椅上,萬曆並不急着翻開賬冊,卻是微側着頭,顯然是在等着趙志高下面的話語。

“這些時間來大家也都很辛苦,總算是把去年的各項開支都算清楚了,內閣這幾天把票也都擬好了,司禮監批了紅,去年的帳也就算結了。然後我們再議今年的開支,張學士,你跟馬全管戶部,內閣的票擬在你們那,你們說一下,然後交給魏公公批紅吧!”趙志高望向了身邊的張位。

“內閣的票擬是昨天由於壁兄交給我們戶部的,”張位說話有些慢,但是吐字很清楚,“我和全兄昨夜覈對了一個晚上,核完了之後,有些票擬我們簽了字,有些票擬我們沒敢簽字。”

“什麼?”首先反應過來的是東閣大學士陳於壁,“有些票擬你們沒簽字?哪些票擬沒簽?”

魏朝和司禮監的四個大太監都有些吃驚,把目光給望向了張位。

張位還是慢悠悠地道:“兵部的開支賬單我們簽了字,吏部和工部的開支賬單超支太大,我們沒敢籤。”

“我們吏部和工部的賬單你們戶部沒簽字?!”陳於壁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整個大殿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躺椅上的萬曆猛然間睜大了雙眼,溜圓地盯着上方。

一個聲音,是欽天監監正周毅的聲音,彷彿很遠,也彷彿很近,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朝廷開支無度……百姓民不聊生……此次地震,實乃上天示警,上天示警啊……”他眉頭皺了一下,目光又落在了手中的賬冊上——賬冊的封面赫然標着“戶部大明萬曆十七年總賬冊”。

“各部的開支內閣擬票的時候你們都在場,現在卻籤一個部不籤一個部,戶部到底想幹什麼?!”陳於壁壓低了聲音吼道。只是玉熙宮大殿太過空曠,被這一聲低吼震的回聲四起。

“你們戶部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解釋一下!”趙志高也有些頭疼。要麼都籤,要麼都不籤,現在搞成這個樣子,他也很難辦。於是就把眼神轉向了他下首的那個官員。

那官員不得不說話了,他把面前的賬冊往前面推了推,然後輕咳了一聲。

“趙首輔,戶部是大明的戶部,不是什麼我們的戶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誰的吏部工部。如果他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戶部都要照辦,那乾脆戶部這個差事你也兼起來,咱們也就不用前來議這個事了!”他是內閣閣員兼戶部侍郎高啓華,說話做事一向如此,就像是刺蝟一般。

所有的人目光都越發緊張起來,望了望高啓華,又看看趙志高。

趙志高萬沒想到今天會出現這個局面,開始他也被高啓華說的一愣,但繼而反應過來,頓時滿腔怒火!佛也有火,你們這些人在下面對本首輔不滿意也就算了,已經允許你們在下面罵人了,給足了你們面子!但現在竟然在御前會議上如此給本首輔難堪,想把我給弄下來?我趙志高脾氣是軟了點,但絕不會被人騎到了頭上還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