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嘿嘿地笑着,手中不停地把玩着萬曆賜給他的玉佩,緩緩道:“本千戶似乎確實沒有資格管你們地方的閒事兒,只不過……手裡拿着這玩意,好歹也算是皇上的顏面所在,若是真給他老人家抹了黑,丟了臉,好像我沒有什麼責任吧?”
幾個人看着他手中的玉佩,豁然變色。
馬遠原本氣的通紅的臉變的煞白。他也不是傻子,只是一肚子的窩囊氣沒地方發,也只能對着這個小千戶了。可現在他的手中卻出現了皇帝的玉佩,那就意味着他有權調動千戶範圍內的任何軍隊!或許不能靠着這玩意造反,但靠着它卻能讓所有的軍士放棄抵抗或者放棄進攻。
錢寧的麪皮猛地縮了一下,又恢復了自然。他當官的時間比其他人要長的多,當然知道這朱一刀的能量,手中既然有皇帝的腰牌玉佩,那隻要他一旦拿出來,不管做出天大的事情,也只有皇上能治他的罪。只不過他沒想到,皇上竟然會把自己的玉佩賜給這麼一個人物,馬遠現在得罪他,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以官府的名義向米市的米行借貸一百萬石糧食,現在借了多少?”李化龍適時地化解了雙方的尷尬,話鋒一轉,望向了錢寧。
他怔了一下道:“很少,都說缺糧。”
“外省調的糧呢?”李化龍有些急了。借不到糧食,那些已經改稻田爲桑田的百姓定然不會願意,沒有糧食,就意味着今年要餓死很多人,就意味着百姓恐怕會造反!
錢寧嘆了口氣道:“和往年一樣,一粒也不願多給。”
李化龍提高了聲音,透着些嘶啞:“我是皇上欽派的監察御史,我必須要對浙江的百萬生靈負責!在座的諸位也都一樣!改稻爲桑是國策,必須辦,可桑苗現在插下去到秋後也沒有幾片嫩葉養中秋晚秋的蠶。官府不借貸糧食,只叫稻農把稻田改了,秋後便沒有飯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產三十萬匹絲綢,一匹也不能少;可爲了多產三十萬匹絲綢,在我浙江出了三十萬個反民,我李化龍一顆人頭只怕交代不下來!”
話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大堂裡頓時一片死寂。
錢寧沉思片刻,目光轉向了馬遠:“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個堰口立刻放水,你帶着各縣知縣親自去辦。”
馬遠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錢寧的眉頭皺了起來:“去吧!”他這才慢慢地拿起了桌子上放着的紗帽,神情複雜地望了朱一刀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一直閉着眼睛不敢看朱一刀的楊金山這時總算是把眼睛睜開了,望着錢寧:“錢大人,你們浙江的事兒我管不了,可三十萬匹絲綢這筆生意卻是我替朝廷做的。眼下江寧織造坊,蘇州織造坊加上江南織造局的庫存一共也就不到十萬匹,其中還有宮裡今年的用度。照兩省現有的桑田趕着織,就算一年內分期付貨,到時候還要短二十萬匹左右。那時候內閣不問你們,宮裡可要問我。”
李化龍瞥了他一眼立刻接過了口:“所有的事情我今天就給朝廷上奏疏,請內閣督促鄰省給我們調糧,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現在立刻去向各個米行借貸糧食,所有的借據也加蓋上我的公章。運河上每天都是運糧的船,有借有還,爲什麼就借貸不來?不願借糧的,以囤積居奇問罪!就算逼他們去向朝廷罵我,也不能逼着百姓造反!”
朱一刀則饒有興致地望着一直閉眼養神的楊金山。這傢伙命還真大,當初在信陽縣讓他逃過了一劫,現在居然換個馬甲,跑到這江南織造局當上大太監了!其實他哪裡知道,當時楊金山也是被逼的沒有了辦法,信陽縣丞王德才知道的事情太多,他在礦上知道的事情也太多,王德才可以被抓,但絕對不能把他給咬出來,不能把宮裡給牽扯進去!萬一王德才要是把礦上的事情也給抖落出來,這件事情絕對不會輕易地善終,至少也得掉十幾顆腦袋。
更何況那時候李蓮雄還在司禮監當着掌印太監,一句話就能定他楊金山的生死,所以他不得不裝瘋賣傻。王德才的事情一了,一切都在他想象中,自己又被調回了司禮監。
可是在司禮監的日子是極其痛苦的,尤其是像楊金山這樣被引咎調回的更是如此。每天他連房門也不敢出,好不容易出去還得繼續裝傻,然後周圍那些級別極其低下的掃地太監和看門太監,都指着他的脊樑骨指指點點:“看見沒,就是這個白癡,守着富得流油的礦上當礦監,都能被人給攆回來!”每到這個時候,他都心裡都在滴血!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進宮前!
不過還好,李蓮雄被人給弄了下來,據說是當時那個叫朱一刀的老百姓,現在卻混成了錦衣衛的千戶。被他給弄下來,這讓楊金山惶惶不可終日:李蓮雄是什麼人?那等心狠手辣腹黑之輩,都被朱一刀給弄了下來,他若是真想收拾自己還不跟砍瓜切菜一般?不過幸運的是,老朱等人並沒有打算把這件事情把宮裡扯,也沒打算把他一個小太監怎麼樣。
李蓮雄下去了,王安也下去了,等到魏朝上臺後,楊金山的春天終於到來了!
因爲他抱住了一條粗大無比的大腿:魏朝的乾兒子魏忠賢。也不知道魏忠賢哪根筋不對,他就是看這個小太監順眼,再加上經過了一次打擊折磨的楊金山,做事更加地老練更加地小心,總算是獲得了魏忠賢的青睞。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一換,也就意味着一些要害部門的大太監被撤換,原江南織造局的大太監李連奇受到了魏朝的反攻倒算,比親兒子還親的乾兒子魏忠賢自然不能被下放到那麼遠的地方,那就只能選擇一個聽話的人物了。
聽話,沒有野心,而且還有些貪財好色,整個司禮監除了他楊金山還能有誰?
於是毫無疑問,楊金山鹹魚大翻身,從中原腹地跑到了這唯美的江南水鄉,這裡還有着比水鄉更美的女子。他做夢都能笑醒,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也做夢都沒想到,在這裡居然還能碰到朱一刀,看來自己的命實在是太差!不過還好,自己跟他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去,沒什麼大事。只是楊金山不敢看朱一刀那戲謔的眼神,一看就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建德知縣張良纔看了看衆人,粗聲粗氣地道:“改稻爲桑當然要實行下去!老百姓不願意儘管有他們自己的理由,但不能耽誤國策!大不了咱們官府給他們一些補償,誰最先改稻田爲桑田那就賞他一百兩銀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了,還真有人不願意?”
朱一刀讚賞地看了看他,這仁兄還是很有想法地嘛!怎麼之前就總覺得他是膿包?可錢寧卻冷冷地開口道:“咱們官府?是你縣衙,還是杭州知府,還是我浙江布政使司?朝廷施行國策,反倒要咱們出銀子,這是什麼道理?”
張良才一下掐住了殼。自己也不過是一時衝動而已嘛,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嘛,怎麼可能真的幹這種事?眼看着氣氛又陷入到壓抑之中,老朱只好開口道:“這辦法有很多種,也不一定非得用強嘛,既要對那些抗拒的用強,又要對那些配合的用柔,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百姓不肯配合,無非就是因爲怕沒有糧食吃,買不起糧食,買不到糧食。若是想讓他們心安,首先就得先把糧食給搞到位。鄰省不願意多給,那我們上奏朝廷,看看能不能用低於市價的價格從他們那裡買,讓朝廷去買,而不是咱們私自去買!浙江周邊這麼多省,每個省都能多勻一些,把這段苦日子過去了不就好了?”
大堂裡的所有人都用怪異地眼光看着朱一刀。武官就是武官,這考慮問題就是簡單,讓朝廷出銀子爲浙江去買糧?虧他想的出來!內閣那羣大爺們不把他給撕了纔怪。老朱疑惑地看着衆人,繼續道:“這銀子當然不會讓朝廷白出:出了多少銀子,明年稅賦的時候就多上繳多少,把這個差額給補回來,可以按照民間商行的做法,算利息嘛!一旦桑苗種出桑葉,三十萬匹絲綢的任務完成,只怕內閣會笑的合不攏嘴!而且浙江的農田若真是能劃撥一半成桑田,產的蠶絲定然不會只有三十萬匹!你們算過這個帳沒有:讓那些海外客商都成咱們的批發戶,每人若是能替咱們分擔幾萬批,這絲綢只會賣的更多!”
錢寧的眼神越發亮起來。這個主意確實不錯!到目前爲止,海外的客商大多都是替各個國家的皇室購買,數量比較有限;但他們互相之間的聯繫只會比跟大明的聯繫更多,如若能在他們中間發展一些批發商,每年固定地從浙江購買絲綢,那銀子……這個武官居然還會做生意,連何進賢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