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書案前,趙志高不禁高聲喊好,然後拿着奏疏的手微微地有些顫抖。這樣乾淨利落的手段,居然是出自錢寧之手,實在是讓人難以相信!他再也不是那個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的書生了,徹底的成爲了一個合格的大明地方官員,浙江的封疆大吏。有舍纔能有得,馬遠實在是可惜了,但他的參與無疑爲打破浙江的局面做出了重大貢獻!如果不是他破釜沉舟地答應跟那些人合作,只怕錢寧還真的極爲被動。一激動之下,老頭子有些喘不過來氣。
陳於壁原本還在來來回回焦躁不安地走着,一看到趙志高有些喘不過來氣,怕是要中風,趕緊疾步走到了他的跟前,羅金文也顧不得再低頭做懺悔狀,跟了上去,扶着他,輕輕地撫着他的背:“大人,大人……不要急,不要急嘛!”
趙志高慢慢地停住了顫抖,兩隻眼睛還是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那道奏疏,奏疏的旁邊還有封密信,上面赫然寫着“何進賢敬呈”。
“真是人心似水啊!”趙志高右邊的官員一邊繼續輕撫着他的背,一邊憤慨地說道,“他錢寧居然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實在是讓人想不到,想不到啊!”開口的這位是刑部右侍郎王珉,也是趙志高一手提拔起來的。皇上宣佈恢復上朝後,總算是能把官員們補進來了,要不然大明還真就成了一副空架子,首先是把吏部的幾個主官給配齊了,緊接着就是刑部。爲了防止言官們再把苗頭對向自己,趙志高發點狠,加了點私心,把刑部等幾個要害部門全換上了自己的親信。
“好嘛!翅膀硬了,就可以把咱們不放在眼裡了,就打算拋開咱們單飛了!”陳於壁冷笑着,錢寧實在是太讓他失望了!原本以爲憑藉着一封信可以讓他搞搞清楚,他頭上的那片天是誰,可是這封信反而起了反作用,讓這傢伙徹底的反了水了!他到底想在浙江干什麼?居然敢公開反對朝廷的國策,什麼暫緩實行,壓根就不想實行!陳於壁有些弄不明白,若是錢寧跟何進賢精誠合作,按照內閣的意思把改稻爲桑給執行下去了,怎麼會又這麼多的麻煩?
李化龍是不用指望的,他不過是個督辦的監察御史,有名無權,具體的工作還得要錢何兩人的配合才行,之所以把他調去除了因爲他比較有經驗以外,皇上也是怕浙江藉着實行國策的名義大肆兼併土地。若非如此也不會讓他頂個監察御史的頭銜了。
“我們既然能扶起他,也能踩死他!不聽話還好說,現在公然要跟咱們分家了!也算我陳於壁瞎了眼,養了頭白眼狼!金文,策動御史們上奏疏,立刻彈劾他!”陳於壁咬牙切齒地道。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眼下大明的這些封疆大吏,基本上全是內閣的幾個人給分了,當初組閣的時候就有過默契,哪些省是誰的人來看,出了事情,大家互相照應,天下太平最重要;可最怕的也是這些封疆大吏們中途反水,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情。
“住口!”緩過氣了的趙志高瞪着陳於壁,本來還想拍桌子,手舉到空中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陳於壁趕緊不吭聲了,用眼神示意羅金文去拿些藥來。
“我問你,問你們,毀堤淹田是怎麼回事?”趙志高打開了羅金文遞過來藥的手,臉色陰沉地盯着陳於壁。
這會兒不是羅金文跟王珉說話的時候,他倆也不敢吭聲,只是張羅着讓下人再去熬藥。
陳於壁本不想說出來,當初這件事情瞞着趙志高就是怕他不同意,畢竟毀堤淹田是爲了改稻爲桑,這件事兒不是三兩句話能說清的,他也是急了眼了,這都過去了幾個月,國庫更加地空虛,明年若是能增加個幾百萬兩銀子,一些被迫耽誤的事情也好開張,皇上哪裡也好交代;哪裡知道浙江卻因爲這掀起了大Lang。
趙志高卻仍盯住他道:“說!”
“說就說吧!首輔大人也早晚要知道的!”陳於壁嘆了口氣,開口道,“改稻爲桑的國策推不動,國庫又一天天地空虛着,這麼下去不是個事兒啊!我就想了個辦法,先把田給淹了,再實行改稻爲桑就容易一些。現在是非常時期,天大地大國策事大!一切都得爲改稻爲桑讓位,以改稻爲桑爲主!田淹了就好辦得多,就算是浙江的稻農沒有飯吃,我們也可以從其他省份調糧嘛!以往不也是這麼做的?浙江的糧食又什麼時候夠過?原本的打算,是從河南山東湖廣等省調糧過去,怎麼也夠沒田的稻農們度過今年最後幾個月,跟明年年初的幾個月了。畢竟這是皇上自己想出來的國策,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皇上好不容易主導一次朝政,若是事情辦砸在咱們手裡,哪裡還有什麼臉面爲官?”
“再說了,今年又談妥了售賣三十萬匹絲綢到西洋的生意,這又是幾百萬兩的收入,皇上每隔個幾天就責問一次,閣老,咱們的壓力大啊!若是想做成這筆生意,那改稻爲桑就更得執行下去了。現在第一步就邁不開,那後面的事情,還怎麼做?怎麼向皇上交代?誰想到錢寧首鼠兩端,現在公開地反對朝廷的國策,所以出了這種事情……”
趙志高靜靜地聽着,閉着眼睛一言不發。
羅金文見陳於壁一口氣說完也有些氣喘,對他使了個眼色,然後靠近了趙志高,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事先沒跟首輔大人請示,是我們的錯。可陳大人的本意也是不想讓大人您擔心!想把這件事兒做完了再向大人您詳細稟報。浙江那九個縣的田,今年的青苗終究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得改,淹了也得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些浙江的稻農們不體諒朝廷的難處,我們也只能這麼幹了。畢竟還是要以大局爲重,我大明朝的利益還是要放在首位,也只能舍小家保大家了。本來像這樣的事情,錢寧跟何進賢他倆能統一步調,統一意見,統一口徑,把國策給紮實地落實到實處,並非是多難的事情,困難總是要有的,有困難就想辦法解決嘛!他倆的身後還有朝廷,內閣跟皇上呢!又怎麼會看着浙江有困難不聞不問?報個天災也就過去了,沒想到錢寧這次如此不可理喻,置大局於不顧,兩個主官反倒先掐了起來!好在他還算是有些顧忌,只報了個河堤失修。我想,無非也就是想探探朝廷的意見,看看朝廷允許做到什麼地步,順便倒倒苦水,出個難題。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聽到羅金文說這種話,陳於壁的氣又起來了,他瞪着羅金文道:“改稻爲桑的國策不能推行大勢已經不可收拾!他現在逼着何進賢跟楊金山聯名上這道奏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國庫這個樣子,還能支撐三年嗎?還有那三十萬匹絲綢,是不是到時候跟西洋人說咱們不做這生意了?”
“他說不改就不改?”王珉在一旁插嘴道。
羅金文耐心地解釋道:“這不是他說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而是張位這些人有了這個由頭一起鬨,事情便複雜難辦了!我擔心的是他錢寧手裡還有着馬遠的供狀,魏公公那裡有了顧忌就不願跟我們一起硬頂了。我想,當務之急是趙大人得立刻見魏公公,然後一起去覲見皇上。只要皇上還能堅定決心改稻爲桑,咱們就還能有機會,剩下的事兒就好辦的多了。”
陳於壁的臉色慢慢地好轉起來。皇上是肯定不會改變主意的,這個國策已經昭告天下了,若是再宣旨暫時停掉國策的施行,那朝廷在民間就再也沒有什麼公信力可言,朝令夕改自古都是爲政的大忌,哪怕這個國策最後被證明確實是錯誤的,也要有一段足夠的時間緩衝才行,那照着羅金文的說法,大勢尚有可爲。他也是被逼瘋了,皇上三天兩頭的責問不說,下面的官員也開始鬧騰起來,好不容易補發了一次俸祿,現在又開始拖欠起來,那些家境清貧的官員們叫苦不迭,動不動就往內閣上奏疏詢問或者痛罵;國庫空空如也,連邊軍也有些軍心不穩,說今年的軍餉不到去年的一半,如果再不想辦法調撥軍餉糧草,邊境只怕會不安寧。
趙志高緩緩地環視着衆人,扶着大案站起了身子:“你陳大人都是六十的人了,我也已經快七十了……咱們這條老命,也該斷送在這件事上了……”
陳於壁一聽這話,驚懼地低頭行禮道:“趙閣老!咱們也都是爲了大明啊!既然都已古稀,又坐在這個位置上,若是不爲大明做點事情,那這幾十年豈不就白活了?又怎麼對的起皇上的信任!在臨死之前,能夠得到皇上一句嘉獎勉勵,老臣也就知足了……”
趙志高又拿起大案上的奏疏仔細地看了一遍後,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衆人:“遵你們的旨,我進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