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臺階下泣不成聲的錢寧,萬曆的心中又有了一絲明悟,朱一刀說的對,此人心懷萬民,儘管他現在已經徹底的得罪了自己的老師陳於壁這邊,又不肯叛變投靠到張位的一邊,那讓他直接投靠朕好了!有朕給他做後盾,這些人還想怎麼找他麻煩?一個個都精的跟猴一般,這個大勢又怎麼會看不明白。
他示意一邊的魏朝把錢寧給扶起來,嘆了口氣道:“朕知道,你們難,可朕也難,朝廷也難!我們就都勉爲其難吧!”
所有人頓時都跪了下去。
“還有那個李化龍,有經世濟民之才,該督察的還是要督察,該指點的還是要指點!有他在,會少走不少彎路。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去吧……“言語間,竟然一個人向着大殿深處走去,再也不理殿上跪着的衆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衆人於是山呼道。
朱一刀從偌大的紫銅香爐裡把檀木撥弄了下,又用厚重的手帕把一個小銅壺給拎了出來,順手又添了幾塊檀木,蓋上香爐蓋子,這才拎着銅壺在紫砂杯裡滿滿地倒上了一杯溫熱的水,接着端着紫砂杯走到了萬曆面前:“皇上,請慢用。”心裡卻在咒罵不已,這活分明是死太監們乾的,萬曆讓自己做是個什麼意思?莫非是要把自己給閹了當太監?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以前沒伺候過人吧?也難爲你了,看看這紫砂杯,正常的倒法是七分足矣,你卻倒了滿滿一杯……哎,這人吶,還是要多鍛鍊鍛鍊!”萬曆輕輕嘬了一小口,又把紫砂杯給放到了案几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老朱。
老朱一張臉被憋的通紅,什麼都能鍛鍊,就是太監不能鍛鍊!一斷了就沒了!
“你說這個錢寧到底是哪路的神仙,居然把我們都給繞了進去。對他自己有什麼好處?朕也看出來了,陳於壁以爲他要把供狀交給張位,張位以爲供狀早到了趙志高的手裡,到最後他卻誰也沒給,反而給了朕。這一招高明吶!等於是告訴衆人,他的後臺和背景是朕!這下誰也不敢再挑他的刺,給他上眼藥了……”看着朱一刀窘迫的臉色,萬曆輕笑着換了話題。
“沒人能把皇上給繞進去。錢寧是被夾在了中間,左右爲難。他就是像是個媳婦兒,上面要孝敬公婆,下面還要安撫孩子,中間還得伺候丈夫!苦日子還在後面呢!首輔趙大人那邊肯定是不會認他了,以他的爲人,也不會去投靠張位等人。浙江不能亂,改稻爲桑還得進行下去。兩頭不買他的帳,不累死,也要愁死。若是掣肘太過,只怕他就鎮不住浙江了……”聯想起錢寧現在的處境,老朱也不由得感嘆道。做官自然有做官的規矩,可是實事還是要做的,若是既想周寰其中,還要做出些事情,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己現在才發現,身在官場,想要爲百姓做出點實事,竟然牽涉到朝中上上下下無數人無數派系的利益!這還怎麼做下去?
萬曆的眼神卻亮了起來。這話跟之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說的幾乎一模一樣。還真沒看出來,這個心眼簡單的朱一刀也能想到這一層。如果能夠留給自己的兒子……
老朱也驀然反應過來,自己怎麼能在皇上的面前說這些,錦衣衛第二忌諱的事兒就是議論朝政。朝政如何有司禮監和內閣,自己一個千戶誇誇其談,言多必失!他頭上的冷汗頓時冒了出來。
“說的好,說下去!朕並非是個庸君,也並非沒有容人之量,這世上的事,壞就壞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改稻爲桑也是一樣。錢寧是很苦!”萬曆並沒有表示出什麼不滿的意思,反而眉頭越皺越緊,“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錢寧。只有他才能鎮得住浙江,也有這個資歷。改稻爲桑要靠他,安撫百姓也要靠他,最後絲綢的售賣還是要靠他。他不能累死,更不能被愁死,國庫裡沒銀子,還是得讓內閣的趙志高陳於壁去想辦法,八分歸國庫兩分歸他們,朕也認了;七分歸國庫三分歸他們,朕也忍了!可他們如果還想多撈,連錢寧也不能容,逼反了浙江,朕也就不能再容他們!”
“什麼一切爲了國策,爲了改稻爲桑?口號倒是喊得震天響,看看他們都幹了些什麼?真當朕是聾子瞎子不成?這天下是朕的,天下的銀子也是朕的!他們從朕的口袋裡掏錢花,難不成還要朕謝謝www。qb5200。Com他們?張位派到錢寧身邊的李化龍要保,看住他們!可人還是少了……來人!暗中傳個話給張位,沈一貫他們若是再推薦什麼人去浙江,一律披紅照準!”說話間萬曆的眉宇間越發顯露出厲色。
一個狼羣毫不猶豫地高聲答道:“是!皇上!”
“還有,你去告訴楊金山,宮裡這邊不許再爲難錢寧!他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彷彿是想起了什麼,萬曆又突然喊住了正往外疾步走出的狼羣。
“皇上放心,屬下明白!”
“內閣的會議完了?”看見張位走了進來,沈一貫和高啓華,還有李化龍都站了起來。
“一切在御前就已經成了定局,這個會議與不議結果都是一樣的。”張位面色很不好看,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面。
三個人不禁面面相覷。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半晌,沈一貫纔開口道:“大人,那錢寧請求朝廷給浙江賑災調糧總該答應他吧?”
張位無奈地搖了搖頭。
“總要有個道理吧?”一聽事情變成了這樣,李化龍也坐不住了,他聲音不禁帶上了些氣憤!改稻爲桑是皇上親自提出的,現在浙江出了災禍,朝廷怎麼可以坐視不管?又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天底下怎麼能有這樣的事情?
“還要什麼道理?就是爲了讓浙江的那些絲綢大戶就地拿糧食把老百姓的地給兼併了去,還美名其曰‘以改兼振,兩難自解!’這還都是小事,下面的絲綢大戶想兼併土地,他們那些人想借着這件事把浙黨徹底打垮!爲了佈局鬥法,老百姓的命又算什麼?”高啓華也不禁拍案而起!
“那錢寧現在做些什麼?”沈一貫好像想起了什麼,趕緊問道。
“錢寧不死心,跟着趙志高和陳於壁去了戶部衙門,想讓咱們戶部給他調些糧食過去。”張位低着頭,面無表情地盯着腳下那隻到處亂轉找條路走的螞蟻,“實在不行,咱們就給他調些糧食罷了!”
沈一貫深深地望着他,疾走幾步到了他的跟前。
張位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自嘲地笑了笑:“咱們戶部現在這個時候,又怎麼能給他調糧?”
沈一貫開口道:“大人,說句您不一定愛聽的話,就算是能調,咱們也不會給他調的!”
張位一怔:“這話……怎麼說?”
“乾脆,就讓浙江亂起來!這不就是他們最想看到的嗎?!”沈一貫再逼近一步,毫無顧忌地盯着他的雙眼,一字一頓道。
張位瞪大了眼睛!沈一貫是不是瘋了,明明知道浙江不能亂,他爲何又說讓浙江亂起來?這不是正中他們下懷嗎?
“到了這個時候,屬下們的意思也該跟大人說明白了。趙志高掌握朝政幾年,可誰都看得出來,他根本無心於政事!大部分的時候都被陳於壁給把持了,可他畢竟只是個次輔不是首輔,爲了能夠保住自己現有的地位並能進一步地再拱一供,甚至不惜眼睜睜地看着下面貪腐!他好歹也是個進士出身,卻全然不顧我大明的安危!宮裡需求無厭,下面曲意逢迎,又層層盤剝,才落下這麼大的虧空。”沈一貫提高了聲音,離張位越走越近,“大人本知道,這次的改稻爲桑本是聖意,本意是爲了充實國庫,可他們爲了補虧空就想利用國策鑽空子。但這麼大的事,就連錢寧都知道一年之內決不可施行,可他們等不得,下面的人還想着藉此國策發國難財,才幹出了毀堤淹田這般傷天害理的勾當!剜老百姓的肉,補他們的瘡!”
“這麼明顯的事,朝廷上下居然皆熟視無睹,好不容易有個錢寧能出來吶喊,他也只有吶喊的權利了。不過他也是爲了他們好,可他們卻怎麼都不能容!這也是趙志高氣數將盡了,大人,長痛不如短痛,這一次乾脆就讓浙江亂了算了!就當我大明朝的身上爛了一塊肉,這塊肉爛了,陳於壁他們那些人的膿瘡也就是該擠的時候了!”
這番話說的當真是振聾發聵!張位愣愣地站在那,臉色由青變成紫,有從紫變成了潮紅色,繼而又變得蒼白。怔怔地站在哪裡,半晌才道:“你們……你們都是這麼個意思麼?”
“這是屬下們一致的看法!”沈一貫自信地看了看其他幾人。
“李化龍,你是個什麼想法?”張位還是不能決定,又問了問一直都在浙江督察的李化龍。
“大人,這纔是大謀略!事已至此,再無更好的選擇,水災已經發了,浙江的百姓已經開始受苦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如果不把他們這塊膿瘡除掉,那就還會有下一次毀堤淹田!”李化龍的聲音有些嘶啞。抗洪救災的當時他就在現場,親眼看着下面的百姓被造成的天災**,心裡極度地不是滋味。這件事情自己是無力阻止的,可如果能通過這天災又引發的,把那些人永遠地送進大牢,那百姓們苦的值,死的也值了!
“果然是好計策!楊金山那些人心狠,你們的心更狠!浙江的百姓攤到你們這樣的官,真是他們幾百輩子修來的福分吶!”朱一刀冷笑着走了進來,邊走邊拍着巴掌。
“朱千戶……你是怎麼進來的?”沈一貫有些驚異,沒見到門房的通報啊!
“是我不讓門房進來的,不然又怎麼聽得見你們的大計?”老朱拉過了一張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上去,絲毫不管房屋的主人,內閣閣員張位臉色已經變了。
“本千戶記得你張大人只有一個兒子吧?”聽到老朱自稱本千戶,張位突然反應過來,這個人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他太特殊了。他的背後站着個深不可測的萬曆,在一些時候,老朱就是皇上的代言人。
“是又怎麼樣?”既便如此,張位也絲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不管他再怎麼受寵,也不過是個錦衣衛!就算是他想幹政,也要考慮皇上讓不讓他這麼幹!
“如果你是皇上,你要不要爲你的子孫後代,留一個得民心的天下?改稻爲桑確實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辦的好的,可若是爲了改稻爲桑就讓我大明朝失了天下的民心,皇上可能饒你?!”朱一刀對着衆人侃侃而談,一時間衆人的臉上都有些赧色,自己居然不如一個武夫,實在是丟人吶!不過更多的,卻是被老朱的恐嚇給嚇住了——他要是奏明瞭皇帝,那自己這些人還有退路麼?
“看着天下子民受難,你們這些父母官卻袖手旁觀?就連錢寧區區一個浙江布政使尚且知道愛護自己任地的屬民,你堂堂大明朝內閣閣員張位,沈一貫,高啓華,還有你李化龍,莫非連他都不如嗎?!皇上的意思,張大人,您應該比我更清楚!”老朱目光炯炯地盯着張位,彷彿在提醒他,別忘了議事時皇上的態度。
聽着朱一刀**裸的威脅,看着他那張欠抽的臉,再想想議事時皇上對錢寧令人意外的態度,張位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錯在哪裡!皇上明顯就是在保錢寧,同時對他那穩定壓倒一切的態度大加讚賞,自己若是在這個時候不顧一切地去打擊陳於壁他們,定然會引起皇上極度的不滿。到那個時候,陳於壁倒臺的那天就是張位等人被流放或者罷黜的那天!
沈一貫張口結舌地望着朱一刀,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千戶,居然能比他們這些人看的更遠,瞭解的更深!他突然間有些羞愧,自己十年寒窗,終於進了朝廷,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位置,卻全然忘了當年進考場時的雄心壯志:人活在世上,固然不一定做出多大的成就,卻也要學好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縱然不能流芳百世,但最起碼也要青史留名。可現在,自己似乎在一步步地遠離當初那個夢想,慚愧,慚愧!
“大明朝不是他們的大明朝,”老朱滿意地看着衆人的神色道,“可也不是你們的大明朝!是皇上的!他們在魚肉百姓,張大人,這似乎正是你們青史留名的機會吧?”
這最後一句話徹底打動了張位,顛覆了他剛纔被沈一貫遊說的思想。對啊,這不正是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麼?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迷失了呢?
“天地有正氣!”高啓華深邃地看着朱一刀,終於開了口,“我等慚愧,讓朱千戶見笑了!浙江的大局雖然已經無法挽回,但對那些受災的百姓,咱們確實應該爭一分是一分,民心……決不可失!”
李化龍這會兒也總算是反應了過來,朱一刀到底想讓他們幹什麼,驚醒之下心裡又有些恐慌。這個朱一刀,說話如此沒上沒下,難道就不怕得罪了張位,以後讓他不好過麼?可他又想起了只有朱一刀才能經常見到的萬曆,以及萬曆對老朱那種沉默支持的態度,心中終於有如一顆炸雷般的清醒過來:他可是代表着皇上的,也許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自己怎麼這麼傻呢?
張位這時轉向了他,肅然對他道:“你在浙江有些日子了,你想想,怎麼樣才能幫着錢寧,讓受災的老百姓少受點苦?”
李化龍看了看衆人,又看了看老朱,輕輕搖了搖頭:“我能幫的也就只有一條,盡力讓官府和那些絲綢大戶不要藉着災情把百姓的田給賤買了去。但這就必須要有糧食讓他們度過災年。屬下在來京的時候跟錢寧商量過,萬一朝廷調不出糧食,屬下就陪他到江蘇去找巡撫趙源潮借糧。”
“這個法子倒是可行。”張位摸着鬍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趙源潮跟錢寧當初同爲進士,一直惺惺相惜,找他借些糧應該沒問題。”
不過李化龍還是搖頭嘆道:“可就算是借些糧也不一定能阻止那些人兼併土地,別忘了,錢寧已經不再兼任浙江巡撫,況且又已經跟陳於壁他們決裂,他在浙江已經是孤家寡人一個了。那按察使何進賢還買不買他的帳,就難說了。若是新任的杭州知府和淳安建德的知縣仍然是他們的人,有糧也到不了百姓的手裡。”
“這些事情就要靠你們琢磨了,本千戶先走一步,告辭!”看着他們已經在考慮這些問題,老朱知道自己不需要再留在這裡,告了聲罪起身就走。
衆人再度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