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秦密一家到了京師,老朱就再也沒有來過,突然接到了他的邀請,心裡很是激動。總算是可以見到秦霄那個小丫頭了!不過倒也奇怪,都這麼長的時間了,她就只寫過一封信,再也沒有了消息。老朱自己還在納悶,爲什麼不寫了呢?
等到進了秦府的大門——這個秦府的寒酸是顯而易見的,甚至不如之前在信陽縣的府邸氣派,不管是從外面或者是裡面都顯得異常地簡陋。下人看出了朱一刀的疑惑,趕緊解釋道,當初地震之後沒多久,朝廷下達了讓各級官員優先搬遷的指示,可老爺卻無論如何不肯搬過去,說能有一間陋室爲容身之地就夠了,不要再向朝廷要求什麼,如今國難當頭,更要體諒朝廷的難處,他們也只好在這間有些損毀的建築上略作修葺。言語間下人明顯地流露出一絲不滿。
這就是我大明官員的氣節麼?朱一刀在心底裡感嘆着。
“一刀哥!”尚未進門,一個銀鈴般的聲音便歡快地響起。老朱還沒看到人影,熟悉的香味鑽進了他的鼻孔。難道就是小蘿莉秦霄?他睜大了眼睛,看着一臉笑容的秦霄張大了嘴,半天都沒合住。
“一刀哥,你不想我麼?爹爹要是不請你,你還不肯來呢!”秦霄見老朱是這麼個表情,不高興地嘟起了嘴。
“哪有哪有!”老朱這才反應過來,可眼神卻始終停留在她的胸部,“老長時間不見,都長這麼大了啊……”秦霄頓時臉一紅,轉身就往自己房間慌張地跑去:“爹在書房裡等你呢!快去吧!晚上用了膳再走!”
“坐吧!”書房裡,秦密指着凳子對老朱點了點頭,一臉的滄桑。
“秦大人,可是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的麼?”朱一刀有些被他弄糊塗了,難道是他在衙門裡把誰給得罪了,要對他下手麼?
“你先看看這封信吧!”他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封信,信上面寫着“主事秦密親啓”。
“你能不能跟我說說,浙江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現在京師裡到處都宣揚着朝廷改稻爲桑的國策,什麼說法都有。我的心裡沒底啊!可我總有個感覺,這個改稻爲桑如果辦好了,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可若是辦不好,我大明的半壁江山就會徹底陷入混亂!他們現在讓我去,我倒沒什麼意見,可對浙江卻是一無所知!請你來,是因爲你在那也待了不少的時間,跟我好好說說吧!”秦密站起身來,對愁眉不展一臉嚴肅的朱一刀說道。
“事情很簡單。”看完了信的老朱擡起頭,故作輕鬆地對秦密道,“朝廷爲了補虧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種桑苗,好多出絲綢,多賣錢。浙江的官府跟絲綢大戶認準是個發財的機會,就要把百姓的田都給買了去,還想賤買。而且還串通好,趁着浙江連續一個月的大雨,毀堤淹田,淹了兩個縣。百姓遭了災,他們也不貸糧給災民度荒,就爲了逼百姓賣田活命。”
秦密仔仔細細地聽着,來來回回地踱着,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問道:“咱們內地的土地是四十到五十石一畝,浙江的呢?”
“只有八石。”朱一刀平靜地答道。
“只有八石?!那毀堤淹田的事情朝廷知道不知道,是個什麼說法?”秦密緊走幾步到了老朱的跟前,瞪着眼睛問道。
“朝廷知道,但沒有說法。浙江布政使錢寧剛走,臨走前想問戶部調撥糧食,但戶部沒給。”
“……朝廷的意思,就是安排我過去跟他們爭?”秦密恍然,繼而兩手緊緊地握着椅子的靠背,眼神中似有所悟。
“可以這麼說。”老朱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他們在朝廷上下那麼多的官員,就讓我區區一個知縣去爭!?”秦密突然提高了聲音,厲聲吼道!
“……”朱一刀無言以對。張位這些人還真是會挑啊,他們怎麼就認爲秦密一定會去呢?
秦密在書房裡來回踱着步子,心裡充滿着矛盾。當初張居正正是爲了保護他,才把他給貶到信陽去當知縣,目的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讓他撐起大明這片天,可是有那麼多的人拆樑,自己一個人又能做些什麼?沈一貫的這封信寫的是慷慨激昂情真意切,但他們怎麼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早就不復當年的那種激情與衝動了。他現在只想保護好自己的家人,只想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終老一生就足夠了。
可現在很明顯,張位那些人是想把自己拉進這漩渦之中,可誰都知道,這就是一個進去而出不來的無底洞。回顧自己這一生,雖然年輕的時候被張居正稱之爲最優秀的門生,可到最後卻落得個區區主事的官職,心中還是有着一絲不甘的。可這不甘是爲了能夠在仕途上做出一番事業,能夠爲大明爲百姓一展胸中抱負的,而不是爲了他們之間的鬥爭去拼命的!
朱一刀看出了他內心的掙扎,嘆了口氣道:“我給你透個底吧,皇上已經說了,不能讓那些人逼反浙江,只要是張位沈一貫推薦的人,一律披紅照準。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說實話,我自己是很不情願你去的。小丫頭都這麼大了,你總要爲她的以後考慮吧?”
“你剛纔說什麼?皇上是個什麼意思?”秦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切地追問道。
“皇上是支持張位他們的啊!”老朱被他給弄糊塗了,疑惑地答道。
“我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儘快面見皇上!”秦密坐到了椅子上,一字一頓地對老朱說道。
朱一刀愕然。
“臣秦密,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玉熙宮的大殿上,秦密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着頭。這是他爲官以來第一次見到皇上。
“朕聽說,張位他們讓你去浙江,你居然要跟朕提條件?”萬曆坐在躺椅上,懶洋洋地連眼睛都不想睜開。
“回皇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沒有資格跟張大人提條件,更沒有資格跟皇上提什麼條件,臣只是有個要求,希望皇上能夠答應。”秦密的額頭上滲出了些汗水,他心裡實在是緊張,可他必須把這個要求提出來,不然就算是逼着自己去了,也絕不會做出什麼成績來。
“有什麼要求,爲什麼不去跟內閣提,卻要跟朕提?”萬曆忽地睜開了眼,一縷精光一閃而過。
“臣本是張太嶽的門生,臣只記得,當初離開京師時,恩師告誡我,萬事需以帝爲尊,以民爲本,無論何時,都要記得自己是大明的官員!如今浙江這麼重的擔子都壓在臣的肩上,能夠做到哪一步,恕臣直言,臣沒有分毫把握,”秦密說着再次跪伏在地上,“這件事,臣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皇上爲臣做好一個棺材,臣要擡着它去浙江赴任,請皇上恩准!”言罷重重地把頭磕在了地上!
萬曆坐了起來,帶着震驚,不解和疑惑深深地看着大殿上跪伏着的秦密。
“朕準了!不過你記住,朕也有個要求,那就是你必須要從浙江活着回來!這口棺材,你也要把它帶回來!”萬曆從躺椅上站了起來,朗聲說道,邊說邊走到了他的身邊。
“謝皇上……”當秦密擡起頭的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
萬曆心中嘆息着,心情極爲複雜:“朕記得,你就是被張居正曾引以爲豪的門生,好,好!果然有他當年的風範!張先生……他爲大明付出了太多太多,朕……虧欠他的太多,太多了……逝者已矣,你要在浙江做出一番事情,張先生若是地下有知,想必也會含笑九泉吧!”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秦密的哽咽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總算是從皇上的口中,聽到了對恩師最大的肯定。多少年了,又有誰能記得張居正曾經爲了大明殫精竭慮鞠躬盡瘁?又有誰還記得他的改革給大明帶來的巨大好處?聽着皇上感慨地還是稱呼張居正爲先生,秦密只覺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值了。
恩師,學生不才,終於爲您平反了!
從京師到杭州赴任的於新武卻是另外一幅光景。前面是四騎護駕的兵,後面也有四騎護駕的兵,馬車兩旁還有兩騎隨從,鮮衣怒馬,此行便顯得格外煊赫。按規制,杭州知府用這樣的排場,屬於嚴重的僭越,是要被言官上書彈劾的,可這是陳於壁的安排,在外人看來,這也就是內閣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數省,在各個驛站更換好馬,人尚未到浙江,沿途各省紛紛派出大員迎送,生怕招待不週而得罪了內閣,搶着表示將堅決擁護朝廷的決定,支持朝廷在浙江改稻爲桑的決策。這股子浩大的聲勢便已經像世人表明了,朝廷改稻爲桑的決心與信心壓倒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