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從高大的轅門看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往前沒有多遠,就是中門了。裡面透出遙遙的火光一直亮到大門外。亮到門楣上那紅底金字的牌匾:浙江巡撫署。

巡撫被定製爲各省最高行政長官,是在明宣德以後的事情,品級略低於總督,但一省的實權是在巡撫的手裡,因此衙門的規制與總督相同。只是到了萬曆年間,官員缺口嚴重,因此很多地方的巡撫都是由布政使兼任,除了像寧夏這樣的邊防大省還是由內閣提名,至少一半的巡撫都由布政使兼任了。高檐,大門,八字牆,旗杆大坪,皆是封疆的氣象。不過何進賢敢用這樣的規制而不怕言官彈劾,還是因爲錢寧被辭去了巡撫的職務,而由他兼任,這對於按察使來說是極爲罕見的。因此何進賢也很緊張,從轅門到中門都佈置了軍士,大坪上也停滿了轎子,燈籠火把一片光明。

這是他兼任巡撫以來的第一次會議,於是顯得極爲隆重,又接到前站的報告,新任杭州知府於新武今天將從京師趕來,何進賢立刻通知了藩,臬,司,道等各級衙門,務必參加此次會議;錢寧已經完了,失去了內閣的支持他就是隻沒牙的老虎,不足爲提。何進賢必須在今晚連夜部署好改稻爲桑的具體措施,爭取一個月內把這件事情結了,不能再拖下去。這不僅僅是他政績的重要部分,也是讓錢寧看看,浙江離了他還是照樣運行!

從下午申時起,巡撫衙門前就已經戒嚴,閒雜人等一律趕開了,整條街都安靜的透出一股肅殺的氣氛,店鋪全都關了門。秦密牽着馬走在安靜的大街上,便顯得格外地顯眼,只是他對這樣的做法嗤之以鼻。爲了官府的會議,便讓所有的商業活動暫時停止,禁止百姓隨意走動,這是在把他們當成土匪麼?京師官府尚且不怕,地方官府卻防民之心甚於防川,又豈能防的住?

邊想邊走,邊看着夜色中的杭州,秦密有一種不真實感。這裡的風格與京師的渾厚大氣截然相反,處處透露出小家碧玉的慵懶,踏在青石板街面上,他悵然四顧,卻找不到一間開業的小店。一路走來他已經是飢腸轆轆,帶着的乾糧也早就吃完了,現在只盼着能找到一家小酒樓充飢。這次來杭州,他把家人,下人全都留在了京師,他們只有在京師纔會安全,從朱一刀的描述裡,秦密已經猜到了這裡局勢的困難,還是自己一個人沒有那麼多的顧忌。更何況京師之地較起杭州來要複雜的多,又有錦衣衛東廠,還是安全的多。

“站住!”守衛轅門的隊官走了上來,上下一打量秦密,張口問道:“幹什麼的,沒看見這是巡撫衙門麼?!”

秦密不慌不忙地拿出吏部的官牒遞了過去。

隊官儘管不識字,但還是認識那方硃紅的吏部大印,態度便沒有之前那麼生硬了,不過還是高傲地道:“哪個衙門的?”

“淳安知縣,前來參加會議。”秦密不想與他多說什麼,說的再多也沒用,自己又是新官上任,還是低調點好。

“淳安知縣?”隊官懷疑地仔細上下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的身後,招來身後一人道,“看你這模樣……似乎不是當官的吧?咱可提醒你了,僞造吏部官牒可是要掉腦袋的!”

“你把官牒拿給何大人看看不就知道了?”秦密有些好笑,又有誰會僞造吏部的官牒,僞造來有什麼用?

“混賬!何大人是你想見就見的?轟出去!”隊官顯然覺得被一個鄉巴佬鄙視有些丟臉,周圍一圈的軍士們看向他的臉上都有些嘲諷的笑意。

“誰敢?!”秦密突然變了臉色,對着天空拱了拱手,黑着臉對隊官道,“本官乃是朝廷指派的官員,又怎麼會欺騙爾等?倒是諸位,好大的威風啊!朝廷養着你們就是爲了作威作福的?”這番話倒把隊官給說愣住了,身後的軍士們也驚訝地互相望望。就算是淳安知縣又怎麼樣?這可是省裡,就算咱不能威風,也輪不到你個芝麻大的小官來教訓老子!隊官愣了片刻,一股煞氣頓時讓他的臉有些扭曲,眼瞅着就要拔刀。

“且慢!”從轅門裡跑出一個書辦,也是上下打量了秦密一眼道,“你可是新任淳安知縣秦密?”

“正是。”秦密盎然答道。

“讓他進來吧!”書辦卻沒有再理會他,而是對着隊官揮了揮手。隊官驚訝之餘又藐視地瞥了秦密一眼,恨恨地讓到了一邊:“請吧!大人!”

衙門大了,門房也是分左右的,雖然都是讓侯見的人休息,卻也有品級之分。秦密進了大門,便被那書辦給領到了右邊的門房,裡面空空蕩蕩,只有靠牆的地方放着一排長條凳子。

“你且休息罷!等到開會了自然會通知你!”書辦硬生生地扔下一句話掉頭就走了。

這裡有燈卻不怎麼亮,不過秦密也不怎麼在乎,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便隨手從包裡拿出了這一路上他所見所聞的記錄。儘管是走官道到的杭州,卻還是要穿過不少的鄉鎮,他時不時地走下地去跟那些農戶們交談幾句,然後看一看地裡的桑苗,繼而把自己的所見記錄到紙上。改稻爲桑進行的很不順利,農戶的牴觸情緒很大,絕大部分都是被逼着改的,都是些老實巴交的人,官府派出兵丁一嚇,便老老實實地照辦。可是改種了桑苗的桑農們無一不是愁眉苦臉,家中的餘糧不多,現在改種桑苗,就意味着必須要吃老底了,況且桑苗一多,還能不能按照之前的市價售賣,誰心裡也沒底。只是有一點卻是大家誰也沒有想到的,原先說好的是以八石一畝的價格買田,可那些大戶卻以每畝七石的價格買了去,還威脅這些桑農,誰要是不賣,就是故意違反國策,就是刻意跟大明過不去,誰就得坐牢!

可憐桑農們家裡能有幾口人?還老的小的一大堆,若是真進了牢房,這一大家子只能喝西北風去。沒了當家人,這日子也就沒法過了。帶頭鬧事那是更不可能的,那就意味着一家老小都得受到牽連,是要被誅九族的!秦密的心中後怕不已,幸好農戶們的家中尚有些餘糧,還能撐上一陣,若是連餘糧都吃完了,那就只能等着捱餓了;捱餓的農戶們一多,能走的路,也只有民變了。

遠遠地,看見了轅門的氣派,於新武便喝止住了馬隊,從馬車上鑽了下來,對衆人道:“留兩個人在這裡看着,其他人先去知府衙門吧!”說着便徑直往轅門口走去。

把守轅門的隊官已經摸清了今晚這個會的路數,看着迎面走來的這人氣質極爲儒雅,便已經猜出了個大概,滿臉堆笑地問道:“請問是哪個縣的?”

於新武沒有興趣跟一個隊官較勁,也不說話,直接從懷裡掏出了官牒。

“進去吧!”看着那硃紅大印,隊官也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來頭,只是覺得自己態度不能再那麼囂張了。

走進大門卻無人接待,於新武只好站住了,只見一個書辦在右邊門房口對着一個拎着水壺的人不耐煩地嚷道:“我都說過了,各人都有各人的差事,今晚要開會,都忙的四腳朝天,你這個時候要什麼水喝,着什麼急啊?待會兒到了大堂議事的時候,茶水夠你喝的!說不定哪,等議完了事還要吃飯呢,別說茶水,就連酒水都管飽!”

“請問……”他拔腿走了過去,正想詢問在哪裡等候,書辦轉過腦袋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打斷了話:“哪個縣的?在這邊休息!”

於新武的眼中閃過一道厭惡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問道:“縣裡來的都得在這裡等嗎?”

“是!縣裡來的還想在哪裡等啊?有地方讓你坐着等就不錯啦,挑三揀四個什麼勁兒啊……”書辦擡腳就想往中堂走去。

“那淳安和建德的到了嗎?”於新武自認修養脾氣都還算不錯,可是碰到這樣的人也有些不滿,冷冷地問道。

“這不就是?”書辦朝着拎着水壺的秦密努了努嘴。

“勞駕。”於新武有些詫異地看了看一身粗布衣裳的秦密,又對書辦道:“能不能給打一壺茶?”

“不是……我說你們這些人,怎麼就這麼沒有眼色,沒看見我正……”書辦白了他一眼,話還沒有說完,只見於新武從腰間拿出了一塊碎銀兩,塞在了他的手裡,臉色立刻就變了許多,“我正在忙着呢,哎,不過先給你把茶水打了吧!”說着看也不看就把碎銀兩塞進了袖口,又從秦密的手中奪過了水壺,“二位稍等片刻,馬上就來!”

秦密這才衝着他一拱手:“在下秦密,新任淳安知縣,請問閣下……”

“走,進去說話!”於新武說着先進了門房,秦密緊接着也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