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刀在秦府的日子過的很是悠閒,沒事的時候就教大漢打打太極,給小囡講講故事啊笑話之類的,秦府上下對他們三人也是極爲客氣和尊敬。誰又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呢?更爲關鍵的是,老朱已經放出話來,不再爲任何人看病,除了秦知縣。這就意味着,秦知縣享受的是專人看護的待遇。這可是連皇上都不一定有的待遇哦!秦知縣現在每次出門辦公差,都會有人羨慕至極地問道,你家哪個先生可還願意給人治病?這讓秦知縣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當初他在榜單的賞金也並沒有如期地兌現。倒不是秦老爺摳門,而是他覺得拿不出手——難道自己這條命,就只值那區區五十兩銀子?!
所以老朱他們天天過的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秦知縣爲了他們仨又專門調撥了幾個丫鬟,可惜大漢和小囡都很不習慣,於是這幾個丫鬟就只有老朱一個人消受了。平日裡的花銷,賬房得到了夫人的授意,任由他們提取。但是老朱小囡大漢都還遵守着最基本做人的道理。沒有人去支錢。
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不需要用錢。實際上對於朱一刀來說也確實不需要用錢,現在朱一刀只要一出門,屁股後面就跟着幾大羣人。爲什麼是幾大羣人呢?一羣是熱愛他的粉絲,一羣是需要跟他學藝的同行,一羣是需要他給治病的病號。一旦老朱需要買什麼東西,大家立刻一擁而上搶着掏。至於他們住的那間廂房,有一半的地方已經被各種禮物給堆滿了。出門連續幾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後,老朱就再也不出去了,銀錢債好還,這人情債可不那麼好還吶!
老朱乾脆就不出門了。
不出門會不會無聊?不會。
因爲秦知縣的閨女,哪個大眼睛的小丫頭——她的名字叫秦霄,很好聽的名字——每天都會跑來找朱一刀,強烈要求他講故事。因爲小囡告訴小丫頭,朱一刀講故事的水平絕對在私塾的老師之上。於是朱一刀的苦日子就來了,他只能把以前給小囡講的故事再重複一遍,以求能把小丫頭給糊弄過去。可是小丫頭又怎麼會像小囡一樣那麼好忽悠??
每次一講完故事,小丫頭都會提一大堆的問題:爲什麼孫悟空不把那些妖怪當場打死,卻要還給那些庇護他們的神仙?爲什麼宋江非要接受招安,他自己當皇帝不可以嗎?爲什麼曹操不能把關羽給招過來,卻非要還給劉備?
這些問題朱一刀每次回答的時候都汗流滿面,精神高度緊張,深怕一個回答不對就誤人子弟了。他也是在沒想到這個小丫頭怎麼會這麼多問題,有時甚至會和小丫頭臉紅脖子粗地爭論不休。就像當初和大漢爭論的時候那樣。但是小丫頭既然不是小囡,就更不可能是大漢。每次和老朱同志爭論完之後,她都要回去跟秦知縣彙報彙報。
當秦知縣聽到朱一刀剽竊易中天的那些言論,什麼諸葛亮事必躬親害慘了蜀漢;曹操雄才大略實在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阿斗的裝傻讓他自己保住了一條小命……秦知縣就越來越覺得,朱一刀這個人,絕對不像他的臉皮一樣那麼白淨。最起碼朱一刀此人深不可測,他的來歷淵源肯定非比尋常。非貴族大戶不能教出如此子弟!這樣的人放到哪裡都絕對不會被埋沒。
但是秦知縣有時悄悄地探朱一刀的想法得時候,老朱卻總是說,自己不是搞政治那塊料,真要是上了廟堂,只怕他一天也呆不下去。問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他天生不擅長搞這個。實際上老朱同志也確實是這麼想的,他壓根就沒興趣沒什麼軍閥土皇帝。他從小到大都只是想做個富家翁,什麼都不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說句實在話,他和大漢小囡還是有些代溝的。有好多大漢小囡包括秦知縣的一些思想和做法,朱一刀既不認可也不贊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就像打撲克牌,秦知縣也曾和大漢一樣問過老朱,爲什麼叫鬥地主?老朱能怎麼說?還是那句話,不鬥地主難道鬥皇帝?一下就把他的嘴堵住了。再有,秦知縣借給老朱看的書,都讓老朱給一點一點地標上了標點符號,秦知縣也好奇地問過,這是怎麼個用法?朱一刀解釋的更加簡單,這樣斷字斷句之後,更好懂。
在這個社會,當官勢必需要考科舉,老朱一把年紀了,再讓他去背那些晦澀難懂的古文?首先這一條就把老朱當官的那一點小希望破滅了;做生意沒有任何保障;中醫又一點都不會;他在這裡不也是寸步難行?而且這裡各種條件各種環境比較起來,甚至於比之前現代社會還要惡劣——最起碼老朱再不濟也能幹幹保安保潔農民工之類的;在這裡老朱能幹啥?啥也幹不了,啥也不會幹。
所以老朱很早就認清了形勢,自己也不圖什麼前途錢途,只求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就好。但是秦知縣告訴他,你想平安就能平安?你以爲平安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現在是人治社會,很多事情全在上峰的好惡一念之間。每年因爲各種原因病死不少人餓死不少人凍死不少人殺死不少人,大家都麻木了。反正我也只要自己,自己的家人能平平安安就好。秦知縣邊喝酒邊抱怨說,他的俸祿其實根本不夠養活這麼一大家子,要不是自己在外面還有點副業還能撈上不少外快,真不知道日子怎麼過。你想啊,一年就那麼區區45兩銀子,這花錢的地方這麼多,這麼點銀子怎麼能夠?過日子的費用咱就不算了,上面下來檢查巡視,你能不意思意思?下面的人幫你做了那麼多事,你能不意思意思??逢年過節,你的上級下屬,就能置之不理?
秦知縣本來想探老朱的想法,自己反而先喝多了: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銀子纔是真的。只有銀子才能保命。你朱一刀想平平安安一輩子,誰不想平平安安一輩子??那些老百姓,那些良民賤民,他們就不想平平安安一輩子?他們的想法其實更簡單,今年能有個好收成,能賣出個好價錢,皇上再龍顏大悅一下免除一年兩年的稅賦,足矣。這樣平平安安的就又過去一年。你朱一刀看着我秦密是個知縣,表面上多風光,你怎麼不想一想,我只要稍微有一點做不到位,有一點把柄讓別人捏着,不僅我自己平安不了,我全家都平安不了。洪武初年,大家最怕的事情就是做官,升官。有幾個能安安穩穩地當官當到自然死的?以至於有的地方官一聽說自己升官了,第一件事是先給自己的棺材買好了,免得將來某天死無葬身之地。
我秦密算是個什麼人?我就是皇上派到這兒的一條狗,我得看好這個家啊!我自己都平安不了,怎麼讓下面的人平安?這大明朝只有一個人能保我平安,那就是皇上;這大明朝也只有一個人能毀我平安,那也是皇上!
老朱目瞪口呆地聽着喝多的秦知縣發泄心中的苦悶,他想起了老子的一句名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秦知縣自己倒了一杯酒,夾了一顆花生扔到嘴裡,繼續不清不楚地低聲道:你說你沒讀過書,其實我倒羨慕你,男人是沒辦法纔讀書,書讀得越多野心就越大,大到你自己也掌握不了的時候就什麼都完了。有誰能做得到控制住野心,我現在是個知縣,可我還想做知府,還想當首輔……
朱一刀嘆口氣,拿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你還算是個好官的,沒有野心又怎麼當得了好官?”
沒有想到秦知縣哈哈大笑,他把杯子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這世上有好官嗎?!這世上只有活着的官和死了的官!文官的衣服上繡的是禽,武官的衣服上繡的是獸。披上了這身皮,我們哪一個不是衣冠禽獸?!”
朱一刀真是愣住了,他反應過來趕緊扶住秦知縣往臥房送:“大人你喝多了,早點回房休息吧!”
秦知縣的嘴裡還在嘟嘟囔囔,腳步踉蹌地往臥房走去:“我想讓你走仕途……就是爲了讓你保……保自己一輩子……一輩子平安……我不是拉你下水……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也下不了水……我……我只求你能在岸上……岸上給我……打個招呼……”
朱一刀算是徹底明白了。
秦知縣根本就是告訴他,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絕對的平安,你要是想有足夠的平安,你就得手中有權!手中有錢!不然你拿什麼去保護自己的平安?
大漢聽了老朱所述,沉默半晌:秦知縣真是高人哪,他不僅想讓你保你自己的平安,還想讓你保他的平安,保他全家的平安!他怎麼就知道你有這個能力呢?你現在可是還在靠着秦府混吃混喝啊!
老朱慘然一笑:像他這樣的人,眼光又怎麼會差到哪裡去?我還真被他說動了。不做官,我們這輩子也不會平安。
人都是被逼出來的。當你無法選擇命運時,你有權選擇如何面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