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正是江飛的這番解釋讓朱一刀覺得如墜冰窖,渾身發冷。如果萬曆無意讓三皇子朱常詢繼承大統,又怎麼會悄悄地把這個小屁孩放到他這裡?只有這樣才能避開那些大臣們的無端指控,才能避開言官們瘋狂的痛罵。等到時機成熟,三皇子早就接受到了足夠的文化教育和軍事教育,其能力又豈是到現在爲止還是文盲的大皇子能比的?

萬歲啊萬歲,你可是把我害死了!這要是讓大臣們知道了,我朱一刀可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老朱心裡的哀怨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遠遠地離開萬曆,離開皇家,離開京師,可是現在發生的一切,卻始終把他不斷地拉扯進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這下算是徹底和萬曆分不開了。這個現在的小屁孩,將來的皇帝,自己應該怎麼對他?

管不了這麼多了,只能當一般人對他。不然誰知道這五千人裡,有沒有司禮監的探子?有沒有內閣的探子?若是被他們泄露出去,萬曆只能被逼着把自己殺掉!

算了,就當是自己的兒子吧!

可是人呢?什麼時候把小屁孩送到這裡呢?那狼羣總旗不慌不忙,從自己的背上取下一個包裹,倆人這纔看清,敢情這總旗把小屁孩當貨物給背到背上了!

朱一刀當即一臉黑線:人年紀再小,好歹也是個皇子吧?你怎麼能這麼對他?那總旗卻嘿嘿笑道,皇上說了,鍛鍊要從娃娃抓起!

於是乎三個人手忙腳亂地把小屁孩從總旗身上輕輕放下來,再輕輕地挪到朱一刀的牀上,這些動作並不複雜,卻累的三人汗流滿面:什麼時候帶過小孩啊!都是大老爺們,這種事情怎麼能做,換在一般百姓家也都是女人乾的事情好不好!

可惜現在情形不一樣,朱一刀只能又當千戶又當奶爸,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就差在這小屁孩身上寫四個大字:易碎輕放了。看着睡的無比香甜的小屁孩,朱一刀的頭又開始疼了:明天早上小屁孩一看自己不是在皇宮,不是在母后身邊,卻是在一個一羣爺們的陌生地方,會不會放聲大哭啊??

不過年僅十歲的朱常詢卻並不像一般的孩子,這個小屁孩看起來確實有帝王之象。當他睜開眼睛,看着兩個睡的東倒西歪的大漢的時候,並沒有大聲聲張,而是又看了看那牀唯一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小心地掀開,然後笨笨地往他倆人身上蓋去。

朱一刀一夜都沒睡着,他一直在想,到底該怎麼辦?所以小屁孩那輕微的動作一下就把他從假寐中驚醒了。看着滿眼驚恐的小屁孩,老朱沒來由生出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他從小生活在帝王之家,都說天家無親情,雖然他衣食無憂,但是內心卻無比地寂寞吧!

老朱微笑着搖了搖頭,靜靜地指了指身旁呼呼大睡的江飛。

小屁孩一下子就懂了,費力地把被子往江飛身上拖去,然後還是笨笨地蓋在了江飛的腦袋上——畢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哪有什麼力氣?

可憐江飛卻仍然是呼呼大睡,而且開始了鼾聲如雷。

小屁孩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那雙靈動的眼睛無助地瞧着朱一刀。

老朱差點沒笑出來。

天已經快亮了。無心睡眠的朱一刀抱起小屁孩,走出了屋子,走到寬敞地操場上,和小屁孩一起用迷茫地眼神望着天空。

大清早地,伴隨着尖銳的起牀號,軍士們揉揉惺忪的睡眼,麻利地穿起軍服,然後迅速地到房屋外面去集合,大家都清楚地看見,朱一刀抱着一個小屁孩,滿臉尷尬地看着大家:“這是我的兒子!以後就和大家一起吃住了!”

“哦……”大家興奮地狂呼着,奔過來從老朱手中搶過小屁孩,親熱地把他拋向天空,再抓住手臂在自己身邊甩來甩去,全然不顧朱一刀那驚恐地眼神。

我滴神吶!救救我吧!

不該來的雖然來了,日子還是照樣得過,用老朱自己的話說,光榮在於艱鉅,偉大在於漫長。兼職奶爸這份光榮而偉大的任務,從今天正式開始。

小屁孩的適應力不是一般地強。不到三天,他就習慣了這種極爲規律的生活,早上早起,觀看一羣爺們累死累活地訓練;中午休息,一個人躺在牀上盯着屋頂發呆;晚上吃罷了飯,看着一羣爺們無聊地吹牛打屁。聽着他們那粗鄙不堪的話語,海闊天空的話題,偶爾也露出會心的笑容。不過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安安靜靜地,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朱一刀覺得很奇怪,這哪裡像是一個十歲孩子!自己十歲的時候不要太調皮,偷東家的雞蛋打西家的南瓜,攆得村頭的雞滿村子到處亂跑……江飛看出了他的疑惑,輕輕地在耳邊告訴他,這些小王爺們,從小接受的都是最嚴格的宮廷禮儀教育。什麼笑不漏齒,食不出聲之類的,不是一般地講究,稍微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都會有宮內的奶孃厲聲呵斥。在這種幾近嚴苛的教育下,小王爺們常年被壓抑自己的情緒,你就是讓他們肆意妄爲他們都做不出來。恰恰相反,那些王公大臣們,他們的後代雖然也接受着這種教育,卻沒有那麼大的壓力,往往都是隨着小傢伙的性子來。從另一個方面來講,你把後代培育的那麼好想幹什麼?莫非是要造朕兒子的反不成?!正因爲有這個忌諱在,所以普遍對自己的兒子孫子比較放縱,就算是出了什麼事情,自己也有辦法擺平。

看得出來,雖然說沒有接受文化教育,但是宮廷禮儀的嚴格教育讓他始終繃緊着自己的神經,不管做什麼事情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謹慎非常。這原本是好事,但是時間長了很容易出問題。等到他長大了,長大到沒有人可以約束他,敢於約束他的時候,災難就降臨了。

看着正襟危坐,在一羣粗鄙大漢中鶴立雞羣的朱常詢,朱一刀的心裡生出一種莫名的悲哀。有誰能夠生活在,完全沒有朋友,完全沒有娛樂,完全沒有個人空間的世界?老朱自認自己做不到,小屁孩朱常詢雖然能做到,但老朱並不羨慕他,恰恰相反,朱一刀覺得,他和他那皇帝老爹一樣,都是這大明最可憐的人。

不過皇帝不需要朋友,朱常詢也不需要什麼娛樂活動,在萬曆的心目中,他最應該學的,是如何當好一個皇帝,如何天天和一羣只知道罵孃的大臣們勾心鬥角,還有如何在戰場上打贏比自己強大的敵人。

也許自己唯一能做的,是讓這個小屁孩以後的生活多姿多彩一點吧!

不過沒過多久,小屁孩居然知道默默地跟着男人們一起訓練。軍士們在操場上練,他在房門口笨拙拙地做着奇怪地動作;男人們唱軍歌喊口號的時候,他也跟着哼哼唧唧;男人們大口吃飯狼吞虎嚥的時候,他拿着筷子看的目瞪口呆……這些變化,都被朱一刀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並不想刻意地去改變這個小傢伙,只想通過自己的所作所爲,讓他得出自己觀點,讓他擁有自己的思想。不過他看的出來,小屁孩已經被眼前這個全新的世界給深深地吸引住了,只要刻意地加強引導,也許不會像他的皇帝老爹那樣優柔寡斷吧!

但是朱一刀完全可以想象到,當萬曆做出這個決定之前,是多麼地痛苦,需要多麼大的魄力!有哪個皇帝願意把自己十歲的兒子狠心地扔到軍營裡,去感受那種鐵血的世界?

難道萬曆把自己這輩子的夢想,全都寄託在這個小傢伙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