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_三

剛開始我們只是被包圍住,解放軍沒有立刻來打我們,我們還不怎麼害怕,連長也不怕,他說蔣委員長會派坦克來救我們出去的。後來前面的槍炮聲越來越響,我們也沒有很害怕,只是一個個都閒着沒事可幹,連長沒有命令我們開炮。有個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們老閒着也不是個辦法,他就去問連長:

“我們是不是也打幾炮?”

連長那時候躲在坑道里賭錢,他氣沖沖地反問:

“打炮,往哪裡打?”

連長說得也對,幾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國軍兄弟頭上,前面的國軍一氣之下殺回來收拾我們,這可不是鬧着玩的。連長命令我們都在坑道里待着,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就是別出去打炮。

被包圍以後,我們的糧食和彈藥全靠空投。飛機在上面一出現,下面的國軍就跟螞蟻似的密密麻麻地擁來擁去,扔下的一箱箱彈藥沒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撲。飛機一走,搶到大米的國軍兄弟兩個人提一袋,旁邊的人端着槍,保護他們,那麼一堆一堆地分散開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沒過多久,成羣結夥的國軍向房屋和光禿禿的樹木擁去,遠近的茅屋頂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樹,這哪還像是打仗,亂糟糟的響聲差不多都要蓋住前沿的槍炮聲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樹木全沒了,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樑、樹木和抱着木板、凳子的大兵,他們回到自己的坑道後,一條條煮米飯的炊煙就升了起來,在空中扭來扭去。

那時候最多的就是子彈了,往哪裡躺都硌得身體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樹也砍光後,滿地的國軍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農忙時在割稻子,有些人滿頭大汗地刨着樹根。還有一些人開始掘墳,用掘出的棺材板燒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頭往坑外一丟,也不給重新埋了,到了那種時候,誰也不怕死人骨頭了,夜裡就是挨在一起睡覺也不會做噩夢。煮米飯的柴越來越少,米倒是越來越多。沒人搶米了,我們三個人去扛了幾袋米回來,鋪在坑道當睡覺的牀,這樣躺着就不怕子彈硌得身體難受了。

等到再也沒有什麼可當柴煮米飯時,蔣委員長還沒有把我們救出去。好在那時飛機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餅,成包的大餅一落地,弟兄們像牲畜一樣撲上去亂搶,疊得一層又一層,跟我娘納出的鞋底一樣,他們嗷嗷亂叫着和野狼沒什麼兩樣。

老全說:“我們分開去搶。”

這種時候只能分開去搶,才能多搶些大餅回來。我們爬出坑道,自己選了個方向走去。當時子彈在很近的地方飛來飛去,常有一些流彈躥過來。有一次我跑着跑着,身邊一個人突然摔倒,我還以爲他是餓昏了,扭頭一看他半個腦袋沒了,嚇得我腿一軟也差一點摔倒。搶大餅比搶大米還難,按說國軍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當飛機從天那邊飛過來時,人全從地裡冒了出來,光禿禿的地上像是突然長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飛機跑,大餅一扔下,人才散開去,各自衝向看好的降落傘。大餅包得也不結實,一落地就散了,幾十上百個人往一個地方撲,有些人還沒挨着地就撞昏過去了,我搶一次大餅就跟被人吊起來用皮帶打了一頓似的全身疼。到頭來也只是搶到了幾張大餅。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經坐在那裡了,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搶到的餅也不比我多。老全當了八年兵,心地還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餅往我的上面一放,說等春生回來一起吃。我們兩個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腦袋張望春生。

過了一會,我們看到春生懷裡抱着一堆膠鞋貓着腰跑來了,這孩子高興得滿臉通紅,他一翻身滾了進來,指着滿地的膠鞋問我們: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問春生:

“這能吃嗎?”

春生說:“可以煮米飯啊。”

我們一想還真對,看看春生臉上一點傷都沒有,老全對我說:

“這小子比誰都精。”

後來我們就不去搶大餅了,用上了春生的辦法。搶大餅的人疊在一起時,我們就去扒他們腳上的膠鞋,有些腳沒有反應,有些腳亂蹬起來,我們就隨手撿個鋼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實的腳,捱了揍的腳抽搐幾下都跟凍僵似的硬了。我們抱着膠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這樣還免去了皮肉之苦。我們三個人邊煮着米飯,邊看着那些光腳在冬天裡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個不停。

前沿的槍炮聲越來越緊,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們待在坑道里也聽慣了,經常有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我們連的大炮都被打爛了,這些大炮一炮都沒放,就成了一堆爛鐵,我們更加沒事可幹了。那麼一些日子下來,春生也不怎麼害怕了,到那時候怕也沒有用。槍炮聲越來越近,我們總覺得還遠着呢。最難受的就是天越來越冷,睡上幾分鐘就凍醒一次。炮彈在外面爆炸時常震得我們耳朵裡嗡嗡亂叫,春生怎麼說也只是個孩子,他迷迷糊糊睡着時,一顆炮彈飛到近處一炸,把他的身體都彈了起來,他被吵醒後怒氣衝衝地站在坑道上,對前面的槍炮聲大喊:

“你們他孃的輕一點,吵得老子都睡不着。”

我趕緊把他拉下來,當時子彈已在坑道上面飛來飛去了。

國軍的陣地一天比一天小,我們就不敢隨便爬出坑道,除非餓極了纔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幾千傷號被擡下來,我們連的陣地在後方,成了傷號的天下。有那麼幾天,我和老全、春生撲在坑道上,露出三個腦袋,看那些擡擔架的將缺胳膊斷腿的傷號擡過來。隔上不多時間,就過來一長串擔架,擡擔架的都貓着腰,跑到我們近前找一塊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時將擔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將傷號扔到地上就不管了。傷號疼得嗷嗷亂叫,哭天喊地的叫聲是一長串一長串響過來。老全看着那些擡擔架的離去,罵了一聲:

“這些畜生。”

傷號越來越多,只要前面槍炮聲還在響,就有擔架往這裡來,喊着一、二、三把傷號往地上扔。地上的傷號起先是一堆一堆,沒多久就連成一片,在那裡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裡一陣陣冒寒氣,連老全都直皺眉。我想這仗怎麼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長段時間沒有槍炮聲,我們就聽着躺在坑道外面幾千沒死的傷號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聲音,我這輩子就再沒聽到過這麼怕人的聲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從我們身上涌過去。雪花落下來,天太黑,我們看不見雪花,只是覺得身體又冷又溼,手上軟綿綿一片,慢慢地化了,沒多久又積上了厚厚一層雪花。

我們三個人緊挨着睡在一起,又餓又冷,那時候飛機也來得少了,都很難找到吃的東西。誰也不會再去盼蔣委員長來救我們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問:

“福貴,你睡着了嗎?”

我說:“沒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沒說話。春生鼻子抽了兩下,對我說:

“這下活不成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裡也酸溜溜的。老全這時說話了,他兩條胳膊伸了伸說:

“別說這喪氣話。”

他身體坐起來,又說:

“老子大小也打過幾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對自己說: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彈從我身上什麼地方都擦過,就是沒傷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們誰也沒說話,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鳳霞抱着有慶坐在門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裡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過氣來,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樣。

到了後半夜,坑道外面傷號的嗚咽漸漸小了下去,我想他們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多的幾個人還在嗚嗚地響,那聲音一段一段的,飄來飄去,聽上去像是在說話,你問一句,他答一聲,聲音淒涼得都不像是活人發出來的。那麼過了一陣後,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嗚咽了,聲音低得像蚊蟲在叫,輕輕地在我臉上飛來飛去,聽着聽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麼小調。周圍靜得什麼聲響都沒有,只有這樣一個聲音,長久地在那裡轉來轉去。我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把臉上的雪化了後,流進脖子就跟冷風吹了進來。

天亮時,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我們露出腦袋一看,昨天還在喊叫的幾千傷號全死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我們這些躲在坑道里還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誰都沒說話。連老全這樣不知見過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嘆息一聲,搖搖頭對我們說:

“慘啊。”

說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這一大片死人中間翻翻這個,撥撥那個,老全弓着背,在死人中間跨來跨去,時而蹲下去用雪給某一個人擦擦臉。這時槍炮聲又響了起來,一些子彈朝這裡飛來。我和春生一下子回過魂來,趕緊向老全叫:

“你快回來。”

老全沒答理我們,繼續看來看去。過了一會,他站住了,來回張望了幾下,才朝我們走來。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頭,搖着頭說:

“有四個,我認識。”

話剛說完,老全突然向我們睜圓了眼睛,他的兩條腿僵住似的站在那裡,隨後身體往下一掉跪在了那裡。我們不知道他爲什麼這樣,只看到有子彈飛來,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點。”

喊了幾下後,老全還是那麼一副樣子,我纔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趕緊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攤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過來後,我們兩個人把老全擡回到坑道,子彈在我們身旁時時忽地一下擦過去。

我們讓老全躺下,我用手頂住他背脊上那攤血,那地方又溼又燙,血還在流,從我指縫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會我們,隨後嘴巴動了動,聲音沙啞地問我們:

“這是什麼地方?”

我和春生擡頭向周圍望望,我們怎麼會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將眼睛緊緊閉了一下,接着慢慢睜開,越睜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們聽到他沙啞地說:

“老子連死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說完這話,過了沒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後腦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經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後來,我們看到了連長。他換上老百姓的衣服,腰裡綁滿了鈔票,提着個包裹向西走去。我們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裡綁着的鈔票讓他走路時像個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個娃娃兵向他喊:

“連長,蔣委員長還救不救我們?”

連長回過頭來說:

“蠢蛋,這種時候你娘也不會來救你了,還是自己救自己吧。”一個老兵向他打了一槍,沒打中。連長一聽到子彈朝他飛去,全沒有了過去的威風,撒開兩腿就瘋跑起來,好幾個人都端起槍來打他,連長哇哇叫着跳來跳去在雪地裡逃遠了。

槍炮聲響到了我們鼻子底下,我們都看得見前面開槍的人影了,在硝煙裡一個一個搖搖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計着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該輪到我去死了。一個來月在槍炮裡混下來後,我倒不怎麼怕死,只是覺得自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實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處。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隻手還擱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臉地也在看着我。我們吃了幾天生米,春生的臉都吃腫了。他伸舌頭舔舔嘴脣,對我說:

“我想吃大餅。”

到這時候死活已經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夠吃上大餅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來,我沒叫他小心子彈,他看了看說:

“興許外面還有餅,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沒攔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們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餅那就太好了。我看着他有氣無力地從屍體上跨了過去,這孩子走了幾步還回過頭來對我說:

“你別走開,我找着了大餅就回來。”

他垂着雙手,低頭走入了前面的濃煙。那個時候空氣裡滿是焦煳和硝煙味,吸到嗓子眼裡覺得有一顆一顆小石子似的東西。

中午沒到的時候,坑道里還活着的人全被俘虜了。當端着槍的解放軍衝上來時,有個老兵讓我們舉起雙手,他緊張得臉都青了,叫嚷着要我們別碰身邊的槍,他怕到時候連他也跟着倒黴。有個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軍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我心一橫,想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沒有開槍,對我叫嚷着什麼,我一聽是要我爬出去,我心裡一下子咚咚亂跳了,我又有活的盼頭了。我爬出坑道後,他對我說: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懸着的心也放下了。我們一排二十多個俘虜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遠就匯入到一隊更大的俘虜裡。到處都是一柱柱沖天的濃煙,向着同一個地方彎過去。地上坑坑窪窪,滿是屍體和炸燬了的大炮槍支,燒黑了的軍車還在噼噼啪啪。我們走了一段後,二十多個挑着大白饅頭的解放軍從北橫着向我們走來,饅頭熱氣騰騰,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們的一個長官說:

“你們自己排好隊。”

沒想到他們是給我們送吃的來了,要是春生在該有多好,我往遠處看看,不知道這孩子是死是活。我們自動排出了二十多個隊形,一個挨着一個每人領了兩個饅頭,我從沒聽到過這麼一大片吃東西的聲音,比幾百頭豬吃東西時還響。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高,我身旁的一個咳得比誰都響,他捂着腰疼得眼淚橫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擡着腦袋對天空直瞪眼,身體一動不動。

第二天早晨,我們被集合到一塊空地上,整整齊齊地坐在地上。前面是兩張桌子,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對我們說話,他先是講了一通解放全中國的道理,最後宣佈願意參加解放軍的繼續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來,去領回家的盤纏。

一聽可以回家,我的心怦怦亂跳,可我看到那個長官腰裡別了一支手槍又害怕了,我想哪有這樣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沒動,有一些人走出去,還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領了盤纏,那個長官一直看着他們,他們領了錢以後還領了通行證

,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個長官肯定會拔出手槍來斃他們,就跟我們連長一樣。可他們走出很遠以後,長官也沒有掏出手槍。這下我緊張了,我知道解放軍是真的願意放我們回家。這一仗打下來我知道什麼叫打仗了,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來,一直走到那位長官面前,撲通跪下後就哇哇哭起來,我原本想說我要回家,可話到嘴邊又變了,我一遍遍叫着:

“連長,連長,連長——”

別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那位長官把我扶起來,問我要說什麼。我還是叫他連長,還是哭。旁邊一個解放軍對我說:

“他是團長。”

他這一說把我嚇住了,心想糟了。可聽到坐着的俘虜哄地笑起來,又看到團長笑着問我:

“你要說什麼?”

我這才放心下來,對團長說:

“我要回家。”

解放軍讓我回家,還給了盤纏。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餓了就用解放軍給的盤纏買個燒餅吃下去,困了就找個平整一點的地方睡一覺。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雙兒女團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瘋瘋癲癲地往南跑。

我走到長江邊時,南面還沒有解放,解放軍在準備渡江了。我過不去,在那裡耽擱了幾個月。我就到處找活幹,免得餓死。我知道解放軍缺搖船的,我以前有錢時覺得好玩,學過搖船。好幾次我都想參加解放軍,替他們搖船搖過長江去。想想解放軍對我好,我要報恩。可我實在是怕打仗,怕見不到家裡人。爲了家珍他們,我對自己說:

“我就不報恩了,我記得解放軍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軍屁股後面回到家裡的,算算時間,我離家都快兩年了。走的時候是深秋,回來是初秋。我滿身泥土走上了家鄉的路,後來我看到了自己的村莊,一點都沒變,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匆匆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磚瓦房,又看到了現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來。

離村口不遠的地方,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帶着個三歲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孩就認出來了,那是我的鳳霞。鳳霞拉着有慶的手,有慶走路還磕磕絆絆。我就向鳳霞有慶喊:

“鳳霞,有慶。”

鳳霞像是沒有聽到,倒是有慶轉回身來看我,他被鳳霞拉着還在走,腦袋朝我這裡歪着。我又喊:

“鳳霞,有慶。”

這時有慶拉住了他姐姐,鳳霞向我轉了過來。我跑到跟前,蹲下去問鳳霞:

“鳳霞,還認識我嗎?”

鳳霞睜大眼睛看了我一陣,嘴巴動了動沒有聲音。我對鳳霞說:

“我是你爹啊。”

鳳霞笑了起來,她的嘴巴一張一張,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當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只是我沒往細裡想。我知道鳳霞認出我來了,她張着嘴向我笑,她的門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臉往我手上貼,我又去看有慶,有慶自然認不出我,他害怕地貼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着我,我對他說:

“兒子啊,我是你爹。”

有慶乾脆躲到了姐姐身後,推着鳳霞說:

“我們快走呀。”

這時有一個女人向我們這裡跑來,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認出來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聲:

“福貴。”

就坐在地上大聲哭起來。我對家珍說:

“哭什麼,哭什麼?”

這麼一說,我也嗚嗚地哭了。

我總算回到了家裡,看到家珍和一雙兒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他們擁着我往家裡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連連喊:

“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來,跑到茅屋裡一看,沒見到我娘,當時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來問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麼也不說,就是淚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站在門口腦袋一垂,眼淚便刷刷地流了出來。

我離家兩個月多一點,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訴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對家珍說:

“福貴不會是去賭錢的。”

家珍去城裡打聽過我不知多少次,竟會沒人告訴她我被抓了壯丁,我娘才這麼說。可憐她死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我的鳳霞也可憐,一年前她發了一次高燒後就再不會說話了。家珍哭着告訴我這些時,鳳霞就坐在我對面,她知道我們是在說她,就輕輕地對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裡就跟針扎一樣。有慶也認我這個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拼命去看家珍和鳳霞。隨便怎麼說,我都回到家裡了。頭天晚上我怎麼都睡不着,我和家珍,還有兩個孩子擠在一起,聽着風吹動屋頂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從門縫裡鑽進來,我心裡是又踏實又暖和,我一會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兩個孩子,我一遍遍對自己說:

“我回家了。”

我回來的時候,村裡開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畝地,就是原先租龍二的那五畝。龍二是倒大黴了,他做上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產黨沒收了他的田產,分給了從前的佃戶。他還死不認賬,去嚇唬那些佃戶,也有不買賬的,他就動手去打人家。龍二也是自找倒黴,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說他是惡霸地主。被送到城裡大牢後,龍二還是不識時務,那張嘴比石頭都硬,最後就給斃掉了。

槍斃龍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龍二死到臨頭才泄了氣,聽說他從城裡被押出來時眼淚汪汪、流着口水對一個熟人說:

“做夢也想不到我會被斃掉。”

龍二也太糊塗了,他以爲自己被關幾天就會放出來,根本不相信會被槍斃。那是在下午,槍決龍二就在我們的一個鄰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幾個村裡的人都來看了,龍二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他差不多是被拖過來的,嘴巴半張着呼哧呼哧直喘氣。龍二從我身邊走過時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沒認出我來,可走了幾步他硬是回過頭來,哭着鼻子對我喊道:

“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

聽他這麼一喊,我慌了,想想還是離開吧,別看他怎麼死了。我從人堆裡擠出去,一個人往外走,走了十來步就聽到“砰”的一槍,我想龍二徹底完蛋了,可緊接着又是“砰”的一槍,下面又打了三槍,總共是五槍。我想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給斃掉,回去的路上我問同村的一個人:

“斃了幾個?”

他說:“就斃了龍二。”

龍二真是倒黴透了,他竟捱了五槍,哪怕他有五條命也全報銷了。

斃掉龍二後,我往家裡走去時脖子上一陣陣冒冷氣,我是越想越險,要不是當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準被斃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該死卻沒死,我從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到了家龍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墳埋對了地方,我對自己說:

“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裡時,家珍正在給我納鞋底,她看到我的臉色嚇一跳,以爲我病了。當我把自己想的告訴她,她也嚇得臉蛋白一陣青一陣,嘴裡噝噝地說:

“真險啊。”

後來我就想開了,覺得也用不着自己嚇唬自己,這都是命。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想我的後半截該會越來越好了。我這麼對家珍說了,家珍用牙咬斷了線,看着我說:

“我也不想要什麼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給你做一雙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話,我的女人是在求我們從今以後再不分開。看着她老了許多的臉,我心裡一陣痠疼。家珍說得對,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麼福分了。

福貴的講述到這裡中斷,我發現我們都坐在陽光下了,陽光的移動使樹陰悄悄離開我們,轉到了另一邊。福貴的身體動了幾下才站起來,他拍了拍膝蓋對我說:

“我全身都是越來越硬,只有一個地方越來越軟。”

我聽後不由高聲笑起來,朝他耷拉下去的褲襠看看,那裡沾了幾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興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他轉過身去喊那頭牛:

“福貴。”

那頭牛已經從水裡出來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兩棵柳樹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態,出現了紛亂的彎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動,一些樹葉慢吞吞地掉落下去。

老人又叫了一聲:

“福貴。”

牛的屁股像是一塊大石頭慢慢地移進了水裡,隨後牛腦袋從柳枝裡鑽了出來,兩隻圓滾滾的眼睛朝我們緩緩移來。老人對牛說:

“家珍他們早在幹活啦,你也歇夠了。我知道你沒吃飽,誰讓你在水裡待這麼久?”

福貴牽着牛到了水田裡,給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對我說: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樣,餓了還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東西。”

我重新在樹陰裡坐下來,將揹包墊在腰後,靠着樹幹,用草帽扇着風。老牛的肚皮耷拉下來,長長一條,它耕地時肚皮猶如一隻大水袋一樣搖來晃去。我注意到福貴耷拉下去的褲襠,他的褲襠也在晃動,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樹陰裡坐到夕陽西下,我沒有離開是因爲福貴的講述還沒有結束。

我回家後的日子苦是苦,過得還算安穩。鳳霞和有慶一天天大起來,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還沒覺得,家珍也沒覺得,我只是覺得力氣遠不如從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一擔菜進城去賣,路過原先綢店那地方,一個熟人見到我就叫了:

“福貴,你頭髮白啦。”

其實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沒見着,他這麼一叫,我才覺得自己是老了許多。回到家裡,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麼事,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後,才問:

“你看什麼呀?”

我笑着告訴她:“你的頭髮也白了。”

那一年鳳霞十七歲了,鳳霞長成了女人的模樣,要不是她又聾又啞,提親的也該找上門來了。村裡人都說鳳霞長得好,鳳霞長得和家珍年輕時差不多。有慶也有十二歲了,有慶在城裡念小學。

當初送不送有慶去念書,我和家珍着實猶豫了一陣,沒有錢啊。鳳霞那時才十二三歲,雖說也能幫我乾點田裡活,幫家珍幹些家裡活,可總還是要靠我們養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鳳霞送給別人算了,好省下些錢供有慶唸書。別看鳳霞聽不到,不會說,她可聰明呢,我和家珍一說起把鳳霞送人的事,鳳霞馬上就會扭過頭來看我們,兩隻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幾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着有慶上學的年紀越來越近,這事不能不辦了。我就託村裡人出去時順便打聽打聽,有沒有人家願意領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我對家珍說:

“要是碰上一戶好人家,鳳霞就會比現在過得好。”

家珍聽了點着頭,眼淚卻下來了。做孃的心腸總是要軟一些。我勸家珍想開點,鳳霞命苦,這輩子看來是要苦到底了。有慶可不能苦一輩子,要讓他念書,唸書纔會有個出息的日子。總不能讓兩個孩子都被苦捆住,總得有一個日後過得好一些。

村裡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鳳霞大了一點,要是減掉一半歲數,要的人家就多了。這麼一說我們也就死心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兩戶人家捎信來要我們的鳳霞,一戶是領鳳霞去做女兒,另一戶是讓鳳霞去侍候兩個老人。我和家珍都覺得那戶沒有兒女的人家好,把鳳霞當女兒,總會多疼愛她一些,就傳口信讓他們來看看。他們來了,見了鳳霞夫妻兩個都挺喜歡,一知道鳳霞不會說話,他們就改變了主意,那個男的說:

“長得倒是挺乾淨的,只是……”

他沒往下說,客客氣氣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讓另一戶人家來領鳳霞。那戶倒是不在乎鳳霞會不會說話,他們說只要勤快就行。

鳳霞被領走那天,我扛着鋤頭準備下地時,她馬上就提上籃子和鐮刀跟上了我。幾年來我在田裡幹活,鳳霞就在旁邊割草,已經習慣了。那天我看到她跟着,就推推她,讓她回去。她睜圓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鋤頭,把她拉回到屋裡,從她手裡拿過鐮刀和籃子,扔到了角落裡。她還是睜圓眼睛看着我,她不知道我們把她送給別人了。當家珍給她換上一件水紅顏色的衣服時,她不再看我,低着頭讓家珍給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過去的旗袍改做的。家珍給她扣鈕釦時,她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自己腿上。鳳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鋤頭走出去,走到門口我對家珍說:

“我下地了,領鳳霞的人來了,讓他帶走就是,別來見我。”

我到了田裡,揮着鋤頭幹活時,總覺得勁使不到點子上。我是心裡發虛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鳳霞在那裡割草,覺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後幹活時再見不到鳳霞,我難受得一點力氣都沒有。這當兒我看到鳳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拉着她的手。鳳霞的眼淚在臉上嘩嘩地流,她哭得身體一抖一抖,鳳霞哭起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時不時擡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這樣做是爲了看清楚她爹。那個男人對我笑了笑,說道:

“你放心吧,我會對她好的。”

說完他拉了拉鳳霞,鳳霞就跟着他走了。鳳霞手被拉着走去時,身體一直朝我這邊歪着,她一直在看着我。鳳霞走着走着,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過一會,她擦眼睛擡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這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歪了歪頭眼淚掉了下來。家珍走過來時,我埋怨她:

“叫你別讓他們過來,你偏要讓他們過來見我。”

家珍說:“不是我,是鳳霞自己過來的。”

鳳霞走後,有慶不幹了。起先鳳霞被人領走時,有慶瞪着眼睛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直到鳳霞走遠了,他才撓着頭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看到他朝我這裡張望幾下,就是不過來問我。他還在家珍肚子裡時我就打過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飯時,桌子旁沒有了鳳霞,有慶吃了兩口就不吃了,眼睛對着我和家珍轉來轉去。家珍對他說:

“快吃。

他搖搖小腦袋,問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聽這話頭便低下了,她說:

“你快吃。”

這小傢伙乾脆把筷子一放,對他娘叫道:“姐姐什麼時候回來?”

鳳霞一走,我心裡本來就亂糟糟的,看到有慶這樣子,一拍桌子說:

“鳳霞不回來啦。”

有慶嚇得身體抖了一下,看看我沒再發火,他嘴巴歪了兩下,低着腦袋說: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訴他,我們把鳳霞送給別人家了,爲了省下些錢供他上學。聽到把鳳霞送給了別人,有慶嘴一張哇哇地哭了,邊哭邊喊:

“我不上學,我要姐姐。”

我沒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讓他哭吧,誰知他又叫了:

“我不上學。”把我的心都叫亂了,我對他喊:

“你哭個屁。”

有慶給嚇住了,身體往後縮縮,看到我低頭重新吃飯,他就離開凳子,走到牆角,突然又喊了一聲:

“我要姐姐。”

我知道這次非揍他不可了,從門後拿出掃帚走過去,對他說:

“轉過去。”

有慶看看家珍,乖乖地轉了過去,兩隻手扶在牆上,我說:

“脫掉褲子。”

有慶腦袋扭過來,看看家珍,脫下了褲子後又轉過臉來看家珍,看到他娘沒過來攔我,他慌了。我舉起掃帚時,他怯生生地說:

“爹,別打我好嗎?”

他這麼說,我心也就軟了。有慶也沒有錯,他是鳳霞帶大的,他對姐姐親,想姐姐。我拍拍他的腦袋,說:

“快去吃飯吧。”

過了兩個月,有慶上學的日子到了。鳳霞被領走時穿了一件好衣服,有慶上學了還是穿得破破爛爛,家珍做孃的心裡怪難受的,她蹲在有慶跟前,替他這兒拉拉,那兒拍拍,對我說:

“都沒件好衣服。”

誰想到有慶這時候又說:

“我不上學。”

都過去了兩個月,我以爲他早忘了鳳霞的事,到了上學這一天,他又這麼叫了。這次我沒有發火,好言好語告訴他,鳳霞就是爲了他上學才送給別人的,他只有好好唸書纔對得起姐姐。有慶倔勁上來了,他擡起腦袋衝我說:

“我就是不上學。”

我說:“你屁股又癢啦?”

他乾脆一轉身,腳使勁往地上蹬着走進了裡屋,進了屋後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學。”

我想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着掃帚進去。家珍拉住我,低聲說:

“你輕點,嚇唬嚇唬就行了,別真的揍他。”

我一進屋,有慶已經臥在牀上了,褲子褪到大腿一面,露着兩瓣小屁股,他是在等我去揍他。他這樣子反倒讓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話嚇唬他:

“現在說上學還來得及。”

他尖聲喊:

“我要姐姐。”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着腦袋說:

“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他還是說:

“不疼。”

這孩子是逼我使勁揍他,真把我氣壞了。我就使勁往他屁股上揍,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也不管,還是使勁揍。有慶總還小,過了一會,他實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

“爹,別打了,我上學。”

有慶是個好孩子。他上學第一天中午回來後,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還以爲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親熱地問他學校好不好,他低着頭輕輕嗯了一下,吃飯的時候,他老是擡起頭來看看我,一副害怕的樣子,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到飯快吃完的時候,有慶叫了我一聲:

“爹。”

他說:“老師要我自己來告訴你們,老師批評我了,說我坐在凳子上動來動去,不好好唸書。”

我一聽火就上來了,鳳霞都送給了別人,他還不好好唸書。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着對我說:

“爹,你別打我。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趕緊把他褲子剝下來一看,有慶的屁股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是早晨揍的,這樣怎麼讓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着兒子那副哆嗦的樣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溼了。

鳳霞讓別人領去才幾個月,她就跑了回來。鳳霞回來時夜深了,我和家珍在牀上,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先是很輕地敲了一下,過了一會又敲了兩下。我想是誰呀,這麼晚了。爬起來去開門,一開門看到是鳳霞,都忘了她聽不到,趕緊叫:

“鳳霞,快進來。”

我這麼一叫,家珍一下子從牀上下來,沒穿鞋就往門口跑。我把鳳霞拉進來,家珍一把將她抱過去嗚嗚地哭了。我推推她,讓她別這樣。

鳳霞的頭髮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溼了,我們把她拉到牀上坐下,她一隻手扯住我的袖管,一隻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體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條毛巾給她擦擦頭髮,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鬆開,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頭髮。過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們的手也鬆開了。我把她兩隻手拿起來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戶人家是不是讓鳳霞做牛做馬地幹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個究竟來,鳳霞手上厚厚的繭在家裡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臉,臉上也沒有什麼傷痕,這才稍稍有些放心。

鳳霞頭髮幹了後,家珍替她脫了衣服,讓她和有慶睡一頭。鳳霞躺下後,睜眼看着睡着的有慶好一會,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閉上。有慶翻了個身,把手擱在鳳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鳳霞睡着後像只小貓,又乖又安靜,一動不動。

有慶早晨醒來一看到他姐姐,使勁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還是鳳霞,衣服不穿就從牀上跳下來,張着個嘴一聲聲喊:

“姐姐,姐姐。”

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個不停。家珍讓他快點吃飯,還要上學去。他就笑不出來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聲問家珍:

“今天不上學好嗎?”

我說:“不行。”

他不敢再說什麼,當他揹着書包出門時狠狠蹬了幾腳,隨即怕我發火,飛快地跑了起來。有慶走後,我讓家珍拿身乾淨衣服出來,準備送鳳霞回去,一轉身看到鳳霞提着籃子和鐮刀站在門口等着我了,鳳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實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對她說:

“讓鳳霞再待一天吧。”

我是吃過晚飯送鳳霞回去的,鳳霞沒有哭,她可憐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慶在後面又哭又鬧,反正鳳霞聽不到,我沒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裡難受,我不讓自己去看鳳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風颼颼地吹在我臉上,又灌到脖子裡去。鳳霞雙手捏住我的袖管,一點聲音也沒有。天黑後,路上的石子絆着鳳霞,走上一段鳳霞的身體就搖一下,我蹲下去把她兩隻腳揉一揉,鳳霞兩隻小手擱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動不動。後面的路是我揹着鳳霞走去,到了城裡,看看離那戶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燈下把鳳霞放下來,把她看了又看,鳳霞是個好孩子,到了那時候也沒哭,只是睜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也伸過手來摸我的臉。她的手在我臉上一摸,我再也不願意送她回到那戶人家去了,背起鳳霞就往回走。鳳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緊緊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帶她回家了。

回到家裡,家珍看到我們怔住了,我說:

“就是全家都餓死,也不送鳳霞回去。”

家珍輕輕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淚掉了出來。

有慶唸了兩年書,到了十歲光景,家裡日子算是好過一些了,那時鳳霞也跟着我們一起下地幹活,鳳霞已經能自己養活自己了。家裡還養了兩頭羊,全靠有慶割草去餵它們。每天矇矇亮時,家珍就把有慶叫醒,這孩子把鐮刀扔在籃子裡,一隻手提着,一隻手搓着眼睛跌跌撞撞走出屋門去割草,那樣子怪可憐的,孩子在這個年紀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麼辦法呢?沒有有慶去割草,兩頭羊就得餓死。到了有慶提着一籃草回來,上學也快遲到了,急忙往嘴裡塞一碗飯,邊嚼邊往城裡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餵了羊再自己吃飯,上學自然又來不及了。有慶十來歲的時候,一天兩次來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慶這麼跑,鞋當然壞得快。家珍是城裡有錢人家出身,覺得有慶是上學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腳丫,給他做了一雙布鞋。我倒覺得上學只要把書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麼關係。有慶穿上新鞋才兩個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納鞋底,問她是給誰做鞋,她說是給有慶。

田裡的活已經把家珍累得說話都沒力氣了,有慶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慶穿了兩個月的鞋拿起來一看,這哪還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說,一隻鞋連鞋幫都掉了。等有慶提着滿滿一籃草回來時,我把鞋扔過去,揪住他的耳朵讓他看看:

“你這是穿的,還是啃的?”

有慶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這樣穿鞋,我就把你的腳砍掉。”

其實是我沒道理,家裡的兩頭羊全靠有慶餵它們,這孩子在家幹這麼重的活,耽誤了上學時間總是跑着去,中午放學想早點回來割草,又跑着回來。不說羊糞肥田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賣了的錢,也不知道能給有慶做多少雙鞋。我這麼一說以後,有慶上學就光腳丫跑去,到了學校再穿上鞋。有一次都下雪了,他還是光着腳丫在雪地裡吧嗒吧嗒往學校跑,讓我這個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裡拿着什麼?”

這孩子站在雪地裡看着手裡的鞋,可能是糊塗了,都不知道說什麼。我說: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給我穿上。”

他這才穿上了鞋,縮着腦袋等我下面的話。我向他揮揮手:

“你走吧。”

有慶轉身往城裡跑,跑了沒多遠,我看到他又脫下了鞋。這孩子讓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到了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畝地全劃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塊自留地。村長也不叫村長了,改叫隊長。隊長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樹下吹口哨,村裡男男女女都扛着傢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當兵一樣,隊長將一天的活派下來,大夥就分頭去幹。村裡人都覺得新鮮,排着隊下地幹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別人的樣子笑,我和家珍、鳳霞排着隊走去還算整齊,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間有個老太太還扭着小腳,排出來的隊伍難看死了,連隊長看了都說:

“你們這一家啊,橫看豎看還是不好看。”

家裡五畝田歸了人民公社,家珍心裡自然捨不得,過去的十來年,我們一家全靠這五畝田養活,眼睛一眨,這五畝田成了大夥的了,家珍常說:

“往後要是再分田,我還是要那五畝。”

誰知沒多少日子,連家裡的鍋都歸了人民公社,說是要煮鋼鐵。那天隊長帶着幾個人挨家挨戶來砸鍋,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對我說:

“福貴,是你自己拿出來呢,還是我們進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鍋都得砸,我家怎麼也逃不了,就說: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將鍋拿出來放在地上,兩個年輕人揮起鋤頭就砸,才那麼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鍋就被砸爛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得都掉出了眼淚,家珍對隊長說:

“這鍋砸了往後吃什麼?”

“吃食堂。”隊長揮着手說,“村裡辦了食堂,砸了鍋誰都用不着在家做飯啦,省出力氣往共產主義跑,餓了只要擡擡腿往食堂門檻裡放,魚啊肉啊撐死你們。”

村裡辦起了食堂,家中的米鹽柴什麼的也全被村裡沒收了,最可惜的是那兩頭羊,有慶把它們養得肥肥壯壯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們一家扛着米、端着鹽往食堂送時,有慶牽着兩頭羊,低着腦袋往曬場去。他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那兩頭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學校,又跑着回來,都是爲家裡的羊。他把羊牽到曬場上,村裡別的人家也把牛羊牽到了那裡,交給飼養員王喜。別人雖說心裡捨不得,交給王喜後也都走開了,只有有慶還在那裡站着,咬着嘴脣一動不動,末了可憐巴巴地問王喜:

“我每天都能來抱抱它們嗎?”

村裡食堂一開張,吃飯時可就好看了,每戶人家派兩個人去領飯菜,排出長長一隊,看上去就跟我當初被俘虜後排隊領饅頭一樣。每家都是讓女人去,嘰嘰喳喳聲音響得就和曬稻穀時麻雀一羣羣飛來似的。隊長說得沒錯,有了食堂確實省事,餓了只要排個隊就有吃有喝了。那飯菜敞開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幾天,隊長端着個飯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門,問大夥:

“省事了吧?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夥也高興,都說好。隊長就說:

“這日子過得比當二流子還舒坦。”

家珍也高興,每回和鳳霞端着飯菜回來時就會說:

“又吃肉啦。”

家珍把飯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門去喊有慶。有慶有慶地喊上一陣子,纔看見他提着滿滿一籃草在田埂上橫着跑過去。這孩子是給兩頭羊送草去。村裡三頭牛和二十多頭羊全被關在一個棚裡,那羣牲畜一歸了人民公社,就倒黴了,常常捱餓,有慶一進去就會圍上來。有慶就對着它們叫:

“喂喂,你們在哪裡?”

他的兩頭羊在羊堆裡拱出來,有慶纔會把草倒在地上,還得使勁把別的羊推開,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慶這才呼哧呼哧滿頭是汗地跑回家來,上學也快遲到了,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飯吃下去,抓起書包就跑。

看着他還是每天這麼跑來跑去,我心裡那個氣,嘴上又不好說,說出來怕別人聽到了會說我落後。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說:

“別人拉屎你擦什麼屁股?”

有慶聽了這話,沒明白過來,看了我一會後撲哧笑了,氣得我差點沒給他一巴掌,我說:

“這羊早歸了公社,關你屁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