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寅雙之所以會給蘇瑞他們幾個灌輸那種“打仗很容易”的錯誤印象,其實是出於她自己的一種美好願望。她希望戰爭能夠如她的話本故事裡那樣,自己人不用怎麼流血就能勝利。
其實市井百姓間普遍也和雷寅雙一樣抱着樂觀的心態。但他們這麼想,卻是因爲他們認爲,這一回大軍北伐的對手是他們的“手下敗降”,再次打敗韃子應該不費什麼吹灰之力。
直到第一份軍報,以及隨後而至的第一份傷亡名冊公佈出來,曾經歷過戰亂的人們才於猛然間憶起戰爭的可怕。
第一仗,雖然是北伐軍勝了,卻是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
要知道,自古以來大興就是以農耕爲本,而韃子卻是祖祖輩輩都於關外的草原上馳騁。如今大興北伐軍出關應戰,幾乎是以己之短擊彼之長。加上兩方世仇,韃子還是上一場戰爭的落敗方,此番交手,對方的求勝心遠比北伐軍更爲迫切,而北伐軍中則也不乏像市井間那樣因之前的勝利而麻痹大意者,因此,多種因素疊加後,才導致了這麼一場幾乎不能算是勝利的勝利。
花姐和雷寅雙聽到這個戰報時,她們一家正和其他出徵軍的女眷們一起,聚在定文侯府裡。
因着國有戰事,如今京城各家早停了往日的那種應酬酒宴。雷寅雙和花姐她們之所以都聚在蘇家,則是因爲長寧長公主是她們這些女眷們當中,唯一一個有本事比外面早一步弄到兵部戰報的。
所以,她們也是除了朝中諸臣外,很少的一些知道這場初戰的勝利來之不易的人。
回家的路上,聽着巡街衙役們敲鑼打鼓地向百姓們宣傳着首戰告捷的喜訊,雷寅雙看看花姐。她正抱着小石頭,一臉的神思恍惚。小石頭則乖乖地靠在花姐的懷裡,帶着種似懂非懂的警覺——這孩子雖然才三歲,那性情卻是既不像雷爹又不像花姐,倒隱約有着些李健和江葦青的影子。
想到江葦青,雷寅雙的心跳沉了沉,卻是用力一握拳,對花姐道:“娘你放心,爹肯定不會有事的,有小兔在呢。小兔只是看着不中用罷了,其實他肚子裡的鬼主意可多了。不是說韃子光有一身蠻力嗎?對付他們肯定沒問題的。”
花姐從思緒中擡起頭,看看雷寅雙,忽地就笑開了,道:“你是不信你爹呢?還是隻信江葦青?”
雷寅雙一聽就紅了臉,訥訥道:“不、不是不信爹,不是……多個人多份力嘛……”
看着花姐那帶着戲謔的眼,雷寅雙的臉更紅了,卻是忽地一揚下巴,死豬不怕開水燙地道:“反正小兔也不差的!”
花姐又看了看她,微嘆着氣道:“你真想好了?他家裡一團亂,你應付得來?”——她也算是看明白了,這“女大不中留”,加上雷爹對上雷寅雙可從來不曾有過一回勝算的,只怕這女兒是嫁定了。
雷寅雙也明白花姐和她爹的顧忌,用力點着頭道:“以前小兔只一個人在那府裡,便是那樣他也沒吃過什麼大虧。如今加上一個我,我相信我倆能對付他們的。”
“怎麼對付?”花姐皺眉道,“那可是長輩,搞不好一個‘孝’字就能壓死你們兩個小輩了。”
雷寅雙張了張嘴。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去對付。不過,她一向堅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於是她又是一握拳,“不管怎麼說,我跟小兔兩個聯手,總好過他一個人單打獨鬥。”
她這戰意滿滿的模樣,不禁叫花姐又嘆了口氣。雷爹他們出征前,江葦青曾找雷爹深談了一次。具體說了什麼花姐不太清楚,但她還是看出來了,自那以後雷爹看江葦青的眼神便有些不太一樣了,至少開始有點像丈人考察女婿的眼神了。
嫁女兒是將來的事,眼前最要緊的,卻是千里之外的戰事。曾經也是一員女將的花姐忍不住失落地嘆了口氣,扭頭看着車窗外初冬的街景道了句:“不知道這場戰事什麼時候能結束。”
雷寅雙一向是個樂觀到有些盲目的,不過朝中有些人似乎比她還要盲目樂觀。許多人都認爲,這場戰役最多到年底就能結束。甚至當太后聽說江葦青也要隨軍出征,抓過天啓帝一陣哭鬧時,江葦青和天啓帝也都曾拿“不定年前就能回來”的話騙過老太后。而這首戰的慘勝,卻是及時地給那些盲目樂觀着的人們敲響了警鐘。
大興承平不過才十幾年,便是朝廷那裡對百姓一向是“報喜不報憂”,百姓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漸漸的,隨着春節臨近,市井間再沒人肯相信“這場戰事年前就能結束”的預言了。也虧得除了頭一場戰役勝得有些艱難外,之後的幾場戰役打得都甚是漂亮,甚至其中一場戰役只以傷亡不足百人的代價殲滅了近千的韃子,這才穩住了人心。
如今大興再次對陣上韃子,可再不是十幾年前那種萬事吃緊的狀況了。承平十幾年的大興養精蓄銳不說,曾深受韃子奴役的百姓們也沒一個肯再回到那種戰亂年代裡去,所以便是朝廷不曾怎麼宣傳號召,年關時,從各勳貴人家起,一個個竟是主動爲軍隊捐款捐物,籌集冬衣冬被等等。如花姐她們這些軍屬們,更是親自動手,爲前線將士縫製衣物鞋襪。
冬至前的一天,因前些日子小石頭不小心受涼生了病,花姐便留在家裡陪他,單由雷寅雙帶着她家籌集趕製的冬衣棉鞋等物送去定文侯府。
到得蘇府,把東西交給長寧長公主,又照例問了一回戰報,知道前線雖然戰況膠着着,可大軍並沒有吃虧後,雷寅雙大鬆了口氣。正要告辭時,恰遇到同樣來送捐贈物的石慧母女。
石慧拉過雷寅雙,見她娘和長公主等人都各自忙碌着,便悄聲問着雷寅雙:“你可有收到你爹和江世子的信?”
雷寅雙搖頭,又好奇反問着她:“你問這個做什麼?你家裡不是沒人從軍嗎?”石慧她爹是文官。
石慧的眼眸莫名一閃,搖頭笑道:“沒什麼,就是好奇一問。好像宋三兒和馬鈴兒家裡也沒收到家信呢。”
“這是自然的。”雷寅雙賣弄着從花姐和長寧長公主那裡聽來的消息,道:“關外又不像我們關內,三裡一村五里一鎮的,據說關外經常是八百里不見人煙,便是有家信,也沒辦法及時傳遞。何況如今前方戰事正吃緊着,只怕一來他們沒空,二來,也不好佔了傳遞戰報的驛馬來做這等事。花姨說,等過段時間,關外的局面打開了,就該有信來了。”
似乎是老天爺聽到了雷寅雙的話一般。第二天,兵部竟真有人送來了雷爹和江葦青寫回來的家信。
自然,按照大興的規矩,未婚男女是不可以私相授受的,所以,江葦青那信是夾帶着雷爹的信中的。
當花姐意味深長地把信遞給雷寅雙時,雷寅雙這傻丫頭都沒意識到這件事意味着什麼,只一臉甜蜜地拿着信,回屋去看她這輩子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去了……
花姐以爲,那信裡大概會有些什麼肉麻的話,不過她多慮了。既然這信是通過雷爹的手寄來的,想也知道,那江葦青是不可能在老丈人有可能會“檢查”的情況下,往信紙上寫什麼不宜公開的情話的。而且,以雷寅雙的性情,便是他寫了,只怕她也不一定能領情,不定還會覺得他肉麻。所以,他的信,若換個角度來看,完全就是一篇軍旅日記。除了戰友間的趣事軼事外,便是大段大段的塞外風光和異族風情。
江葦青到底是才名在外的,一支生花妙筆寫得雷寅雙好一陣心癢難耐,只恨那天啓帝如花姐她們這些女兵們所抱怨的那樣,“鳥盡弓藏”,居然再不許女子從軍。
在全民支援前線戰事的熱切中,新的一年來到了。
這一年新年,宮裡諸事都因戰事減了規格,只元宵賜宴略擴大了規模。太后特命那些有父兄子侄從軍的女眷們,都可以入宮參加宮宴。
宴上,太后出人意料又不怎麼出人意料地把雷寅雙給招到了身邊——去年的這時候,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是馬鈴兒。江葦青則坐在太后的另一邊。
見太后的眼也在看着對面的那個空位,雷寅雙心頭一陣感慨。
太后看看身邊空着的位置,又回頭看看雷寅雙,眼眸中不由閃過一陣遺憾之色。當初若不是她阻着,想來如今逸哥兒的親事已經有了着落。有了牽掛的他,肯定再不會像這樣不顧忌安危地以身涉險……
太后眼裡似有淚光閃動,雷寅雙又豈能看不出,太后這是在替江葦青擔着心。於是,她便又發揮起她那說故事的天分,把江葦青信裡提及的那些內容,加上她的一些演繹,竟是說得如一部書一般的熱鬧,算是替江葦青“斑衣娛親”了一回。
太后又豈能不明白她的心意,抹着那笑出來的淚,拍着雷寅雙的手道:“你是個好孩子。如今你爹不在家,我的逸哥兒也不在家,以後你有空了,就常進宮來陪陪我這老婆子吧。”
雷寅雙自認爲她有那個義務替江葦青盡孝的,便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太后那裡雖然語焉不詳,可她對雷寅雙的親近態度,以及和雷寅雙交談時總有意無意地提及江葦青,這事兒在有心人眼裡看來,便是一個很有些明確的信號了。
隔了一排的座位後面,鎮遠侯府程老太君聽到衆人私下裡的議論,再看向雷寅雙時,那微微閃爍的眼神,立時就讓感官敏銳的雷寅雙後脖頸處一陣發癢,只是回頭四顧時,到底沒有看出來那惡意來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