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上墳

七月半這天,一早天還沒亮透,雷爹就收拾了一個揹簍,帶着雷寅雙和小兔出了門。

雷爹回身鎖門時,雷寅雙把那揹簍從她爹的腳邊提了起來。

她還沒背上,就叫小兔一把將那揹簍抓了過去。

雷爹扣上門,回身又把那揹簍從小兔的背上抓了回來。

這三人演着默劇一般,早叫站在自家門前等着他們的板牙奶奶看到了,便過去拉開仍想跟雷爹搶揹簍的小老虎和小兔,對二人笑道:“你們兩個小的都別搶了,等過幾年就該輪到你們背了。”又道,“省點力氣,等會兒還要爬山呢。”

這是小兔頭一次跟着去掃墓,他原當只雷寅雙一家要去給她娘掃墓的,如今左右一看才知道,原來三家人都要去。

話說小兔娘在他還沒滿週歲時就沒了,雖然逢着一年三節他也要去給他娘上香,可他娘在他心裡也就只是個模糊的影子,要說他會怎麼悲傷,還真談不上,倒是被他孃親手撫養長大的江承平,每回都哭得很是情真意切……

今兒是七月半,等鴨腳巷的衆人從巷子裡出來時,小兔才發現,趕着今兒去給先人掃墓的,並不止他們三家。去墳山的路上,小兔一直想着江承平,以及他對他娘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便沒注意到周圍同行的人在走到一半時,就各自散開了。等他回過神來時,那崎嶇的小徑上只剩下了鴨腳巷的三戶人家。

雷爹打頭走着,板牙娘扶着板牙奶奶跟在他的身後,接下來就是雷寅雙他們這一溜幾個孩子,王朗則扶着姚爺走在最後面。

一行人爬上一片無人的野嶺,前方又是一座山嶺。小兔正想問着雷寅雙還有多遠,就只聽姚爺在他身後嘆着氣叫了聲“老夥計們”。

他回頭望去,就只見姚爺站在那裡,手搭着涼篷望向前方的半山坡上。雖然姚爺的手遮住了他的眼,小兔仍是注意到,姚爺的脣角在微微顫抖着。

原本扶着姚爺的王朗眯着眼也看了看前方的山坡,便又要伸手過去攙扶姚爺。姚爺卻推開了王朗的手,從小兔身旁擠到最前頭,領着頭地往那片山坡上爬去。

小兔踮着腳尖往那片山坡上看去,就只見那裡零零落落地立着一排約四五座墳塋。他正張望着,小老虎伸過手來,握住他的手,拉着他跟着衆人上了那片山坡。

直到走到近前小兔才發現,那排墳塋的上方竟還藏着座墳。那座墳壘得並不高,遠遠的幾乎叫人看不到這裡還有座墳。可那墳卻圈得極大,幾乎是下面那排墳的三倍大。

三家人繞過下面那排小墳,直接到了那座大墓跟前。直到這時小兔纔看到,那墳前立着塊跟那巨大墳塋不成比例的小小石碑。石碑上原該刻着一行淺淺的文字的,卻因着風雨侵蝕已經模糊一片了。想着三家人搬來鎮子上不過才短短几年功夫,小兔忽然就覺得,這許是故意刻得如此模糊,好叫人辨認不出碑上文字的。

來到大墳前,三家家主全都圍攏到那塊小小石碑前,一一從揹簍裡拿出祭奠貢品和香燭紙錢等物,然後三家人整整齊齊在墓前跪了,由姚爺主祭,敬了酒水等物。姚爺低聲衝着那塊石碑喃喃說了一會兒話,跪在小老虎身旁的小兔就只隱約聽他感慨着什麼“老夥計”、“夥計們”什麼什麼的,具體的卻是一句也沒能聽清。直到最後,姚爺忽然大聲說了句:“總有一天……”卻又沒了下文。

這一句“總有一天”,則忽地招下板牙奶奶的眼淚來。等姚爺那邊祭拜完了,板牙奶奶扶着板牙孃的手站起來,對王朗道:“等我死了,千萬記得把我和草兒全都送回龍川去。”又嘆道,“既然接不來他們,那我們就過去,大家夥兒總還在一處。”

板牙奶奶那麼說時,小老虎正把嘴湊到小兔的耳旁,小聲跟他說着這大墳的來歷。卻原來,這是座空墳,是三家人用來祭奠當年龍川突圍時的那些死難戰友們的。因朝廷至今對當年爭奪天下的那幾路人馬都沒個好話,謹慎的姚爺才故意模糊了碑上的字跡,不叫人知道這裡祭奠的到底是誰。

板牙奶奶那裡話音落地,姚爺則揹着個手,看着山坡對面的風景道:“等我死了,叫廟裡的和尚把我化了,骨灰就灑在津河裡,倒也乾淨。”

三姐一聽就急了,跺着腳嚷道:“爺爺,您胡說什麼呢!”

姚爺回頭看看她,笑道:“生老病死原是人生常態,有什麼說不得的?”又道,“我這下半輩子怕是得困在這裡了,將來我死了後,就跟着水走,水流到哪兒我就去到哪兒,那纔是大自在呢。”說着,他忽地看了小兔一眼。

接到姚爺眼風的小兔一怔,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姚爺並不是像雷寅雙之前所說的那樣,不知道他們這幾個孩子已經知道了鴨腳巷的秘密。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爲有着這樣那樣的忌諱,姚爺他們才選擇以這種隱晦的方式,讓這幾個孩子既知道了他們這些人的來歷,又忌諱着不敢跟人提這個話題……

而姚爺看過來的這一眼,卻是明顯想要叫小兔知道,他們是知道的。

想着姚爺這一眼背後的意思,小兔眨了眨眼,擡頭看着姚爺微一頷首。

老少兩隻狐狸交換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眼色後,姚爺便欣慰地笑了,指示三姐背了他家的竹簍,往下面一排墳塋的角落裡走去。那裡埋着三姐父母的衣冠冢。

板牙一家雖然祖籍就在這裡,但板牙奶奶還是把板牙爺爺和板牙幾個伯伯的衣冠冢也設在了這裡,所以他們一家也提着自家的揹簍下了山坡。

雷寅雙也搶了她爹的揹簍,指着大墳正下方的一個小墳道:“那是我娘。”說着,拉着小兔來到那座小墳前。

雷爹仍是沉默着一一擺出祭品,雷寅雙則坐在石碑旁邊,笑盈盈地對着那石碑說道:“娘,我跟爹看你來了。今年咱家多了個人。看,”她拉過小兔,“這是小兔,爹認下的乾兒子,我弟弟。長得好看吧。他可乖了,娘一定也會喜歡他的。”又道,“對了,咱家旁邊搬來個新鄰居,您再猜不到是誰——是花姨。花姨說她以前常偷吃你給爹做的飯菜,可是真的?可惜花姨受傷了,不能來山上。不過花姨叫我給娘帶聲好呢……”

她從揹簍裡拿出葫蘆和帕子,倒了葫蘆裡的水沾溼帕子,一邊仔細擦拭着石碑,一邊絮絮叨叨地跟她娘說着些鎮子上的變化,家裡的事,以及鴨腳巷裡其他人的趣事。

說着說着,她忽然一歪頭,看着石碑道:“娘,您還記得您走的時候說,叫爹尋着合適的再給我找個孃的話嗎?說實話,那時候我挺不樂意的,我娘就只有娘一個,我纔不要別人做我的娘呢。可我現在想明白了,爹若是再找一個,不代表心裡就沒了娘,對吧。爹給我找個後孃,也不代表我就忘了我親孃,對吧。若爹真有那緣分再找一個,其實也是件好事,至少爹有人照顧了,我嘛,也多個人疼我……”

在一旁燒着紙錢的雷爹再沒想到她會跟亡妻說這些,不由看着雷寅雙一陣呆怔。

雷寅雙纔不管她爹怎麼想呢,只自顧自地把她心裡關於後孃的種種掙扎,以及最近她在想着的幾件事兒,全都一股腦兒地倒出來跟她娘一陣討論,甚至還把她和小兔下山後要去集上賣涼粉的事兒都跟她娘彙報了一遍,然後才站起身,滿意地看着那塊洗得乾乾淨淨的石碑點了點頭。

等她回過頭來,就只見她爹蹲在一旁默默抽着旱菸,她忙過去一把奪了她爹的菸袋,責備着她爹道:“又抽菸!”

雷爹看看她,張嘴想要說話,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半天,才悶聲道:“我沒想給你找個後孃。”

雷寅雙嘆了口氣,在她爹身旁蹲下,道:“其實就算找一個也沒什麼的。您想啊,我又不會做飯,又不會洗衣裳,還不會照顧人,您老是這麼孤單單的一個人也不是事兒。便是找個老媽子幫傭還要花錢呢,您娶個媳婦回來,替咱做飯洗衣裳,還不用給工錢,多好。”

雷爹忽地一擡頭,衝雷寅雙瞪起眼。

雷寅雙一陣哈哈大笑,道:“看吧,娶媳婦不虧本兒,女人嫁人才虧本呢。是吧,娘。”她回頭調皮地衝着她孃的石碑吐了吐舌,就彷彿她娘真站在那裡一樣。

雷爹愣了愣,伸手一拍她的頭,道:“你娘該撲過來擰你的嘴了。”

“娘纔不會呢。”雷寅雙道,“娘最疼我了,纔不會擰我呢。”又道,“爹,你還記得娘總說,能笑着就別愁眉苦臉的,能輕鬆活着就別揹着個磨盤嗎?娘總說您心裡擱的事兒太多,您這樣不好,真的。您該好好跟娘學學,也要跟我學學。瞧,我整天就笑嘻嘻的,娘看着也放心。不是嗎?”

雷鐵看看她,忽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伸手摸摸她的頭,另一隻手則撫向那塊他親手刻就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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