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雷寅雙是在江河鎮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長大的,可因她自小就活潑好動,幾乎到哪裡都是個引人注目的存在,因此,被人旁觀甚至圍觀,於她來說並不是什麼稀奇之事。這會兒坐在承安殿上,便是有許多人都或明或暗地打量着她,她則一點兒也沒把那些目光放在心上,依舊是該如何就如何,極坦然地跟江葦青湊在一處嘀嘀咕咕着。
而她那般跟江葦青說笑着,別人也罷了,不過把她當個新奇瞧着,只鎮遠侯府老太君程老夫人和順寧伯夫人江氏,則是越看越是氣惱。
江氏忍不住扭頭對她母親道:“這逸哥兒越來越不像話了,他眼裡可還有個長輩尊卑沒有?難道沒看到我和母親在這裡嗎?還有那個雷家丫頭也是!太后這麼擡着她們母女,算個什麼意思?!顯見着是要給我們家難堪嘛!”
孫瑩坐在一旁,見那從來不愛拿正眼看人的江葦青,竟一改常態,和那個雷寅雙頭湊頭地小聲說笑着,她那細細的彎眉不由就往上挑了一挑。她扭頭對她母親笑道:“母親可不能這麼說,怎麼說表弟遭難的那幾年裡,都是受着那雷家人照顧的,他對那家人存着感激之心,這正是表弟性情醇厚之處。”又道,“說起來,原該我們過去謝一謝那雷家人的,不過母親和外祖母是長輩,自然不好過去,不如我過去吧。”說着便端起酒杯站起身。
江氏趕緊拉住她,皺眉道:“你過去做甚?!那丫頭一看就是個鄉下沒教養的。她若是個知禮的,就該知道先來拜會你外祖母纔是,偏她母女都那麼拿着喬,不過是仗着太后在後面給她們撐腰罷了。你這般湊上去,倒是給了她臉面了,沒的倒叫人看輕了你!”
孫瑩微笑着,甚是堅決地拉開她母親的手,道:“母親多慮了。”說着,到底執着酒壺端着酒杯離了席。
雖然外人都稱道孫瑩是個性情柔順的,江夫人卻是知道,自己這個女兒骨子裡最有主意不過,見她拿定主意要過去,她也只得鬆了手,又看着雷寅雙冷哼一聲,扭頭對程老夫人抱怨道:“娘您看看,這像個什麼樣子!大庭廣衆之下,居然就這麼沒個忌諱地跟逸哥兒拉拉扯扯……”她一頓,忽地低低驚呼一聲,扭頭看着程老夫人道:“逸哥兒年後可就十五了……”
已經端起酒杯走出好幾步的孫瑩腳下一頓,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般,淺淺微笑着,向着雷寅雙和江葦青走了過去。
她先走到太后面前給太后祝了一回壽,然後才扭頭走到江葦青的面前招呼了一聲“表弟”,看着雷寅雙笑道:“這位就是當年救你的那位雷姑娘了?”又衝着雷寅雙舉起酒杯,笑道:“多謝姑娘一家救了我表弟,不然,我外祖母不知該如何傷心了。”
雷寅雙擡頭看着這孫瑩。一般來說,她對人總有一種很神奇的直覺,只一眼便能斷定此人對她是否抱着惡意,可眼前這五官精緻的女孩,卻是有着極爲矛盾的兩種表現——這女孩看着她說話時的聲調語氣中,滿是真誠的善意,偏那雙漂亮的眼底,卻透着股和江葦青生氣時頗有些類似的清冷疏離。
雷寅雙見了,不由一陣暗自點頭:果然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姑表親呢!
雖然江葦青那裡提醒着她不要過於接近孫瑩,雷寅雙這裡卻是對那個明明不待見她,卻偏要在人前裝出個有心交結模樣的孫瑩生了濃厚的興趣。
她擺着個傻白甜的笑容,趕緊也端着酒杯站起身,嘴裡胡亂應着“客氣”二字,一雙眼卻是故意不加掩飾地直直往孫瑩的身上一陣掃蕩。
也不知道是惱的還是羞的,孫瑩被她這直白的眼神看得微微紅了臉,舉着酒杯和雷寅雙碰了一下,又以衣袖遮着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之前來找雷寅雙敬酒的女孩也是這樣的姿勢,可雷寅雙卻發現,同樣的姿態,竟是沒人做得比孫瑩更爲好看了。於是她也學着孫瑩的模樣,擡起衣袖去遮酒杯,卻是這才發現,她的衣袖早叫她纏成了箭袖。她從酒杯上擡眼,看着孫瑩露齒一笑,便放下胳膊,頗具男兒氣地端着酒杯往孫瑩面前虛撞了一下,道了聲“請了”,便甚是豪邁地一口飲盡了杯中之酒。
孫瑩略帶驚訝地看着她,直到她放下酒杯,她這纔對雷寅雙笑道:“雷姑娘這衣裳真別緻,少有人於禮服上用箭袖的式樣呢。”——竟是跟雷寅雙討論起衣飾來。
雷寅雙兩眼一亮,擡着衣袖笑道:“是嗎?不難看吧?”又道,“我這樣差點沒把我家嬤嬤給氣死。要不是來不及了,她非逼着我換身衣裳不可。可我真心不喜歡那種大衣袖,一不小心就掛住什麼了,真心不方便呢。”
那孫瑩不由怔了怔——這“真心”二字,是這麼個用法嗎?
但一轉念,她便當這是雷寅雙家鄉方言裡的一種用法了,那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陣不屑,臉上卻堆着個不以爲意的笑,道:“還是姑娘有膽色。其實我也不喜歡這麼大的衣袖,跟姑娘一樣,覺得這樣也忒不利索了。可大家的禮服都是這樣的款式,若單隻我一個不是,我怕人笑話我……”
她一頓,忽地擡眼看看雷寅雙,一陣猛搖手道:“姑娘莫要多心,我不是說我會笑話姑娘,我的意思是……”她漲紅着臉,扭着手裡的酒壺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我真的很佩服姑娘的膽色。怪道姑娘能有那個膽子向皇上示警,若換作是我遇到那些賊人,只怕早嚇得動彈不得了。”
——雖然如今官方的說法,說天啓帝南巡遇襲時,是雷鐵山不顧暴露身份而救的駕,可畢竟皇帝遇刺不是件小事,且當時還有許多朝廷官員在,因此,該知道真相的人家也還是知道真相的。
聽她誇着自己,雷寅雙不由哈哈笑道:“姐姐那時候若在,肯定不會被嚇得動彈不得的。人都有保命的本能,看到箭頭飛過來,哪有不知道躲的,最多不過是躲的快慢而已。”
孫瑩嘆道:“妹妹別見怪,雖說我家裡也是承着武爵,可我自幼就沒有習過武,若當時真在,怕真的是什麼都做不了呢……”
雷寅雙那裡順口叫了她一聲“姐姐”,她便順勢稱呼起雷寅雙“妹妹”來。
看着雷寅雙和孫瑩那般“姐姐妹妹”聊得甚是投入的模樣,江葦青忍不住暗暗皺了眉。他忽然想到,他竟疏漏了。因三姐和小靜都在京裡,他便覺得,既然雷寅雙搬到京城來,應該不會覺得孤單。可如今他才發現,因姚爺和王朗的官位不夠,像如今兒這樣的場合,雷寅雙竟是隻能落單的。而,初來乍到的她若要在京城立足,肯定是不可能只跟三姐、小靜和宋三兒她們幾個廝混,必定需要跟京城別家女兒結交的……
他這裡正轉着念頭,想着有什麼合適的人選時,忽然就聽到雷寅雙在一旁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他擡頭看去,恰正看到雷寅雙的手搭在孫瑩的手臂上……
朝夕相處了三年,江葦青又豈能不知道雷寅雙的這個小怪癖。她自小就特別喜歡去碰別人——當然,她也不是誰都願意去碰的,只有她願意接近的人,她纔會這般不拘禮地去碰別人。
而,剛纔他就警告過她,不要太靠近孫瑩的……
江葦青的眼狠狠一眯,伸手過去一把握住雷寅雙的手,將她的手從孫瑩的胳膊上拽下來,又端着張斯文的笑臉看着孫瑩問道:“纔剛我沒注意聽,你們說什麼說得這麼開心?”
那雖然笑着,卻沒多少溫度的笑容,忽地就叫孫瑩的後背一陣發涼。她忽地就想起小時候那個因爲她多看了他一眼,就命人把她扔進池塘裡的霸道表弟來……她眨了眨眼,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便是注意到了他那不悅的神色,雷寅雙也沒當一回事,皺着那鼻子對他笑道:“瑩瑩姐說……”
——得,這一會兒的功夫,孫瑩在她嘴裡,竟從“姐姐”又升格爲“瑩瑩姐”了。
江葦青立時一陣深度不悅。
他正拿眼威逼着孫瑩時,就聽得太后探頭向他們這邊問道:“你們笑什麼呢?”
雷寅雙擡頭回着太后道:“瑩瑩姐在說故事呢……”說着,便連笑帶比劃地把孫瑩剛纔說的“段子”又給添油加醋地重新演繹了一遍。
孫瑩說的,原不過是京城人都知道的一段笑話。偏她那眉飛色舞的表情,竟是把人人都知道的故事又演繹出一番新的趣味,直聽得和太后坐在一處的趙王老太妃笑得一陣前仰後合,招手叫過雷寅雙,拉着她的手道:“原不過是一段誰都知道的舊笑話,偏還能叫她說得這般有趣。”又打量着雷寅雙笑道:“你們瞧瞧,她笑起來像不像一隻淘氣小貓?”
雷寅雙被她說得咬着舌尖又是一陣憨笑。那像貓一般皺起的鼻樑,叫衆人看了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
太后伸手從趙王太妃的懷裡拉過雷寅雙,摟着她笑道:“別的不說,我最愛看她這眉飛色舞的小模樣了,就好像全天下沒一件能叫她煩心的事兒一樣。”又問着花姐,“她平常在家裡也是這樣嗎?”
花姐站起來笑道:“比這還鬧騰。”
趙王太妃看看太后,笑道:“太后這麼喜歡這孩子,不如把她留在身邊吧,單看着就喜慶。”
太后心頭一動,看向江葦青——自小她的逸哥兒就不愛跟人親近,倒是難得這雷寅雙竟入了他的眼緣,想來把她留在宮裡,逸哥兒能常常看到她,應該也會開心吧……
太后纔剛要開口,花姐那裡已經連連搖手拒絕道:“這可使不得,再使不得的!太后厚愛,原不該辭,可實在是這孩子自小被我和她爹寵壞了,只怕會壞了宮裡的規矩。”
太后看看江葦青,見他微蹙着眉頭,似乎也不喜歡這個主意,便笑道:“不過一說罷了。”又嘆道,“偏我的大姐兒去得早,不然如今我也不用看着別人家的女孩兒眼饞了。以後你空了,時常帶雙雙來宮裡看看我這老婆子也就是了。”
天啓帝兒子多,偏只有一個女兒,這女兒還早在大興立國前就已經沒了。見太后提起早夭的大公主,德慧郡主怕她傷心,趕緊站起來一陣插科打諢,拉着臨安長公主的衣袖假裝抹淚道:“母親,我們趕緊走吧,外祖母不喜歡看到我們呢。”
卻是逗得太后一陣笑,指着她罵道:“你這猴兒,都當了母親的人了,還這般賣乖弄巧!”
見那邊衆人說笑着,孫瑩靠近江葦青,低聲笑道:“表弟還沒得空去跟外祖母請安吧?趁着這當兒,不如表弟跟我一同過去,給外祖母敬一杯酒吧?”
江葦青擡起眼,直直看着她道:“別打她的主意。”
孫瑩一怔,“什麼?”
江葦青的臉上仍維持着微笑,隻眼裡透着森冷的一片冰寒,湊近孫瑩輕聲道:“不管你在打什麼主意,且警告你一聲,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不然你會後悔的。”
他站起身,看着孫瑩那突然間失了紅潤的臉色道:“表姐說得對,倒是我失禮了,該過去敬姑母一杯酒纔是。”
那雷寅雙原正被太后摟着,忽然從眼角處看到江葦青站起身來,她忙從太后懷裡探頭問着他:“你要去哪兒?”
此時太后正和德慧郡主相互逗着趣,她這突然的一出聲,不禁叫正說着話的二人都嚇了一跳。太后心裡不由一陣不悅,正想着這孩子果然如雷夫人所說的那般沒個規矩時,卻是這才注意到,雷寅雙是在問着江葦青。
她順着雷寅雙的眼看向江葦青,見江葦青執着酒壺站在那裡,卻是立時就忘了雷寅雙的失禮,也問着江葦青道:“是啊,你要去哪?”
江葦青微笑着上前答道:“姑母過來了,我去給姑母請個安。”
這原是應有之意。太后點了點頭,纔剛要開口同意,忽然就聽到雷寅雙在她懷裡又叫了一聲:“我也去!”
而不等太后同意,她就已經像條泥鰍般,從太后的懷裡滑了出去。
立時,太后心裡又是一陣不悅。她微皺着眉頭看向雷寅雙,就只見雷寅雙已經跑到江葦青的面前,拉着他的衣袖道:“你一個人我可不放心。”
頓時,太后的不悅又熨貼了——原來這丫頭是爲了護着逸哥兒才一時失禮的。
“能有什麼不放心的,”江葦青笑道,“你在這裡等我……”
太后立時衝着他二人一揮手,道:“都去都去,”又對雷寅雙笑道:“逸哥兒的祖母你還沒見過吧?你兩家之間既有這等機緣,原就該像親戚般多走動纔是。”
太后這句話之前,衆人都糾結着雷爹和花姐的身份了,如今她這麼一說,卻是才叫衆人想起,那雷鐵山夫婦不僅是應天軍的“餘孽”,他還是天啓帝唯一的親外甥,鎮遠侯世子江葦青的救命恩人。
頓時,衆人全都扭頭看向鎮遠侯府的老太君程氏。
衆人的眼神,卻是立時就叫程老夫人和江氏想起京城有關江葦青“走失原因”的種種猜測來。二人對視一眼,心裡都是一陣不悅,偏還不好表示,只能硬擠着個笑臉,看着江葦青帶着雷寅雙和孫瑩向她們走來。
那德慧郡主如今不僅是當了母親的人,還是別人家的媳婦,因此對別人的臉色特別敏感。太后臉色的幾番變化,德慧都看在了眼裡。她生怕太后對雷寅雙心生了芥蒂,便笑道:“雙雙這孩子倒是有着一副熱心腸。”
叫她意外的是,太后點着頭應道:“是啊,虧得有個她。”又感慨道:“逸哥兒打小就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難得他願意跟這孩子玩在一處,也是這孩子的造化。”
一旁的趙老太妃聽到太后的感慨,忽然笑道:“既這樣,我看這兩個孩子年紀相仿,倒不如……”
她話還沒說完,便叫太后凌厲的一眼掃來。老太妃立時住了嘴。
太后道:“我逸哥兒還小着呢。”
德慧郡主眨眨眼,扭頭看着江葦青和雷寅雙的背影一陣憂慮。
許太后沒看出什麼,但德慧卻是注意到,江葦青看雷寅雙的眼神,早已經不是一個孩子看另一個孩子的眼神了。偏太后話裡的意思,不過是把雷寅雙當作了江葦青正在喜歡着的一件玩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