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雷寅雙上學的第二天。
她拒了李健送她上學的提議後,便由三姐和小靜陪同着,找到了自己的教室。
才一進教室,雷寅雙就看到一個熟人——江葦青的表姐,孫瑩。
孫瑩頗爲熱情地迎上來笑道:“昨兒聽說你竟分到我們班上時,我還不信,這也太巧了。”又親自引着雷寅雙來到一張明顯是新添置的書案前,笑道:“這是你的座位。恰好我就坐在你的前面,你若有什麼事情,只管找我。”
三姐和小靜好歹在女學裡也呆了一年多了,自然認得孫瑩,也知道她和江葦青之間的親戚關係。只是,她們和孫瑩到底不同班,也從沒有過什麼交往。如今見雷寅雙竟和孫瑩笑盈盈地說笑着,三姐不由就擔心地擰了眉。
雷寅雙豈能不知道,便是她從來不是個好惹的,三姐和小靜也總習慣把她當個無能似地照顧着。她便回身推着那二人,將她二人推出教室,道:“快到上課時間了,姐姐們回自己的教室吧。”
她推着三姐和小靜出了教室,她的丫鬟春歌則在書案旁,替她把筆墨紙硯等拿出來,在書案上一一放好。
春歌這裡纔剛放好筆架和硯臺,就見一個人影從旁邊經過。那人忽地一擡手,寬大的衣袖掃過書案,立時便把春歌纔剛放好的筆墨紙張都給掃到了地上。
目送着三姐和小靜各自進了她們自己的教室,雷寅雙一回頭,恰好看到這一幕,她不由就“嘿”地喊了一嗓子。
許丹陽站住腳,低頭看看被她擼到地上的筆墨紙張,又故意往那雪白的紙上踩了一腳,這才擡着下巴看着雷寅雙,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對不住了,竟不小心把你的東西弄翻了。說來也該怪你家丫頭不好,哪能把東西這麼放的?這還叫人怎麼走路?”又擡手檢查着自己的衣袖道,“虧得沒髒了衣裳。”
旁邊跟許丹陽交好的一個女孩見了,捂着嘴笑道:“這也怪不得姐姐,原是學裡發的衣裳不好,衣袖也太大了。”說着,意有所指地看向雷寅雙的衣袖。
雖然雷寅雙穿着跟她們同款同式的月白色圓領長袍,但她的衣袖卻是用那寬寬的皮護腕給束着袖口的。
這女孩的話音一落,便又有一個女孩指責着春歌道:“原是這丫頭不好,不該那麼放東西的,這多危險啊!”另一個女孩則拉住那女孩,回頭看似寬容實則刻薄地對春歌笑道:“我看你大概也是剛進京不久吧?可是規矩還沒學全?不礙事的,別害怕,下次注意就好了。”說着,幾個女孩掩口一陣竊笑。
雷寅雙一進教室時就注意到了,她們班上一共放了九張書案——也就是說,她該有九個同班同學。而此時附和着那許丹陽的,竟就足有五個之多。餘下的,一個是看似一臉無措的孫瑩;另一個,則是一個纔剛走進教室的女孩。
驀然撞見雷寅雙和那許丹陽對峙的模樣,那生得頗爲嬌小的女孩如受驚小鳥般,往她那兩個身材高大的丫鬟背後藏了藏。只是,便是如此,她仍不忘衝着雷寅雙一陣示警搖頭,似乎是想叫她息事寧人的模樣。
可雷寅雙哪裡是個肯吃虧的。她看看許丹陽,再看看衆人,一邊轉身向着許丹陽走過去。一邊慢吞吞地笑道:“原來是這衣袖太大,才叫姑娘‘不小心’弄翻了我的東西呢。這好辦。”她身形一晃,只眨眼間便閃到許丹陽的面前,衝她露着一口潔白的牙齒笑道:“我替姑娘改改就再沒下次了。”
說着,她抓住許丹陽的衣袖,只那麼輕輕一扯,就聽得“嘶啦”一聲,許丹陽的衣袖就被她整個兒給卸了下來。
她抓着那半幅衣袖舉到許丹陽的鼻尖前,手指一鬆,任那衣袖飄到許丹陽的腳下,笑道:“這樣姑娘就再不會‘不小心’打翻別人的東西了。”
頓時,室內一片寂寂。
半晌,那許丹陽才反應過來,猛地抓住那隻剩下一道毛邊邊的肩頭,“啊”地一聲便尖叫了起來。
而叫雷寅雙覺得奇怪的是,許丹陽受驚尖叫也就罷了,結果班上竟除了那個被兩個丫鬟嚴嚴護衛着的嬌小女孩大瞪着一雙眼睛看着她外,其他幾人,包括孫瑩,竟全都跟着一陣“啊啊”大叫。就好像雷寅雙也撕了她們的衣裳一樣。
那叫聲,慘烈得叫雷寅雙不得不拿手指堵住了耳朵眼兒,因此,先生過來的聲音她竟一點兒都沒能聽得到。直到先生生氣地拿戒尺拍着前方的書案。
這是個年約五旬左右的老頭兒,頷下留着一指長的花白鬍須。老頭兒瞪着眼衝許丹陽等人喝道:“成何體統?!”
直到這時許丹陽才收了聲,如怒目金剛般瞪着雷寅雙,一舉她那被撕裂的衣袖,衝先生告狀道:“這瘋子撕了我的衣裳!”
此時已經是冬月裡了,便是雷寅雙撕了許丹陽外衣的衣袖,她裡面依舊貼身穿着窄袖小襖的。那老先生卻彷彿許丹陽衣不蔽體一般,猛地擡着手臂遮在眼前,側頭避開許丹陽杵過來的胳膊,嘴裡一個勁地叫着“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叫得雷寅雙沒能憋住,忍不住就彎了嘴角。
那教諭李夫人聽到學生報信趕來時,就只見許丹陽正氣急敗壞地跟教女誡的朱夫子在告着狀;那古板至極的朱夫子幾乎拿衣袖遮着臉,不敢去看那被撕破衣袖的許丹陽。而那“肇事者”雷寅雙,則雙手抱胸,笑嘻嘻地站在一邊,彷彿跟這件事全無關係一般。
此時學裡早打起了上課的鈴聲,李夫人便將許丹陽和雷寅雙兩個都帶去了教諭處,沉着臉問道:“怎麼回事?”
那許丹陽舉着衣袖道:“她撕了我的衣裳!”
雷寅雙抱着雙臂道:“是她先扔我的東西的!”
許丹陽立時道:“我又不是有意的,而且我都向她道過歉了!”
教諭皺眉問着雷寅雙:“她向你道歉了?”
雷寅雙想了想,不情願地道:“道歉了……可她……”
李夫人一揮手,打斷她道:“同窗間該相互友愛,便是她有錯在先,她也已經道歉了,你怎麼可以再動手?!再說,女孩兒家該以貞靜爲先,豈能一個不對就跟人動手的?!”又道,“今兒是你來學裡的頭一天,我且當你是不懂學裡的規矩,只饒了你這一次,若下一次,當以學規論處!”
說着,也不聽雷寅雙的辯解,罰她抄十遍學規後,便將二人放了回去。
出了教諭處,許丹陽看着雷寅雙一揚脖兒,輕蔑地哼了聲“鄉下佬”,便得意洋洋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雷寅雙氣得用力握緊雙拳。長這麼大,她還頭一次吃這樣的悶虧!
這悶虧,全然破壞了雷寅雙對女學的憧憬,那朱夫子的課,她幾乎一個字都沒能聽得進去,就只顧瞪着坐在她斜前方的許丹陽拿鼻孔噴氣了。
課間時,幾乎整個教室的女孩子們全都圍到許丹陽那裡,聽着許丹陽眉飛色舞地說着教諭是如何教訓雷寅雙的。若不是那個小個子女孩及時跑來按住雷寅雙,雷寅雙幾乎就要跳起來去打那許丹陽一頓了。
那女孩雖然個子小,力氣卻似乎一點兒也不小,竟硬是把雷寅雙給拖出了教室。二人才剛一出教室,那教室裡就響起許丹陽等人的大笑聲,還有人大聲叫道:“夾着尾巴逃跑了!”許丹陽也大聲笑道:“敗軍之將,何以言勇?!”
竟是隱射到她爹身上去了!
雷寅雙一聽更怒了,回身就要往教室裡衝,卻是叫人在她胳膊上狠擰了一把。
她一回頭,就只見三姐和小靜正站在她的身後皺眉看着她。
雷寅雙纔剛要張嘴,三姐已經道:“我們都知道了。走。”說着,握住雷寅雙的手,帶着她下了臺階。小靜則對那個矮個子女孩道:“春兒也來。”於是那叫於春兒的女孩也緊緊跟在她們的後面。
這時雷寅雙才知道,她的這個矮個子同學原來也是應天軍的後裔,其父任着西山大營的中郎將,千秋節時,她家因品級不夠不曾入宮,所以雷寅雙沒見過她,但她倒是知道雷寅雙的。
此時正是下課時分,書院裡到處都是說笑玩鬧着的女學生,三姐便拉着一行人來到掌院先生書房後的小花園——這裡一般學生都不敢靠近的,不過三姐知道,這會兒掌院不在學裡,所以才領着衆人來到這僻靜之處。
見雷寅雙臉上仍是一副憤憤不平之氣,小靜按着她的肩,將她按在一塊假山石上坐了,皺眉看着她道:“那天我的話竟都白說了不成?你怎麼竟還上這樣的當?!”
“我怎麼了?”雷寅雙頗爲不服地一擡下巴,怒道:“明明挑事的是她們,偏先生只罰我一個!”
“那是自然,”三姐冷笑道,“誰叫你讓人抓住把柄了?”
小靜恨鐵不成鋼地拿手指一戳雷寅雙的腦袋,道:“早跟你說了,要佔着理!你撕人家衣袖,又佔着哪一條理了?!”
三姐接道:“倒是人家先佔着理了。就算打翻你的東西,人家可是給你道歉了……”
“可她那是什麼態度?!”雷寅雙叫道。
“不管什麼態度,人家道歉了!”三姐瞪着雷寅雙重複道:“先生又不在場,哪裡看到她是以什麼表情道歉的?先生只知道,她做錯了事,她主動道歉了,可你呢?你竟不依不饒地撕壞了她的衣袖!你且站在先生的角度想想,到底是誰錯了?!”
雷寅雙瞪着眼不吱聲了。
小靜和三姐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坐到雷寅雙的身邊,王靜美又道:“那天我們就這麼說過你的。你總覺得你拳頭大就能壓制一切了,可便是在江河鎮上,只怕也未必就沒那打不過你的人,不過是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彼此相讓着罷了。這京裡卻是不同了,以前雷爹爹的身份不曾爲人所知時,別人不過把我們當鄉下來的歧視着,可如今我們的來歷爲天下所知,只‘應天軍’幾個字,就勾起不知道多少麻煩事。特別是那個許丹陽。你們兩家的糾葛,想來你多少也知道一點吧?”
雷寅雙點頭。
“那可是死仇。”小靜又道,“如今她這般挑釁着你,偏你還沒忍住動了手,往小了說,不過是你倆之間的小矛盾,可往大了說,只怕要牽連到雷爹爹呢。”
“關我爹什麼事?!”雷寅雙可不服了,“再說,我還委屈着呢!”
三姐冷笑道:“你纔剛進京沒多久,自然不知道這京城的水有多深。今兒看來,不過是你和她之間起的一點小衝突,可若擴大了來看,別人只會說,是你仗着雷爹爹如今風頭正勁而胡作非爲。若再擴大到朝堂上,不定就要有人說什麼新臣打壓老臣了。且你兩家之間原就有一條人命官司在,世人總更偏向於示弱的一方,這事兒若是傳出去,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小靜嘆息一聲,安撫地拍拍雷寅雙的手,道:“今兒是你受委屈了,可我還得說,錯在你,你不該如此衝動。那天我就跟你說過,做任何事之前,得先佔在一個‘理’字上。有理有節,才能不讓別人抓住把柄。只要錯了一點,明明你纔是吃虧的那一方,別人都會認爲對方纔是值得同情的。”
雷寅雙垂着眼一陣沉默。
於春兒嘆道:“也怪我膽小了,我該站出來阻止妹妹的。只是我沒想到,這才第一堂課她們就鬧起來了。這學裡,她們天啓軍的子女欺負我們這些從應天軍裡出來的,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可她們狡猾得很,人前總不留一點把柄,便是我們告到先生那裡,拿不到她們的錯處也是白搭。”又嘆道:“以後妹妹避着他們些也就是了。”
“我知道了!”雷寅雙猛地從那假山石上站起身,回頭看着那並排坐着的三人道:“這就是那所謂的‘寧爲人知,莫爲人見’了。可是?!”
她話還沒說完,那上課的鈴聲又響了起來。於是她一彎腰,一一拉起三姐等人,道:“就像先生說的,我還不太瞭解規矩,如今知道規矩了,自然是要照着規矩走的。”說着,她忽然冷笑了一聲,直笑得三姐趕緊問着她,“你想做甚?!”
“吃虧上當只一次!”雷寅雙道,“寧爲人知,莫爲人見嘛,我也會的。”又推着那三人道:“要上課了,晚了可又要違了學規了。”
直到那鈴聲搖過三遍,女學生們都回了教室,那假山後面,才悠悠轉出三個男子來。一個年紀在二十左右,一個十七八歲年紀,還有一個,纔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
那年紀在二十左右的青年看着教室的方向笑道:“不想竟連兩個小小女子都能有如此見識,果然這‘鬼師’之名不同凡響啊。”他回頭問着身後二人:“你們可知道,哪一個是‘鬼師’的孫女?”
那年紀在十五六歲的少年答道:“我只知道,吃了虧的那一個,是忠毅公家的。”
他說完後,便和那問話的一同扭頭看向一個靠在假山石上的青年。
“應該是長得醜的那一個……”
生着一副病弱模樣的蘇琰答得頗有些心不在蔫,因此,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不由衝自己微皺了一下眉,然後擡頭看着那捏着下巴不知在想着什麼的七皇子,以及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十皇子,笑道:“想來這會兒掌院也該回來了,七表哥您不過去嗎?”
七皇子一聽,擡頭詫異道:“怎麼,你不去了?”
蘇琰搖了搖頭,笑道:“原只是過來打聽打聽的,還沒定主意呢。”
卻原來,因爲那蘇瑞看到雷寅雙在良山女學就讀,便鬧着要轉來良山女學。作爲妹控的蘇琰,自然當仁不讓要來替她打個前戰的。只是蘇琰沒想到的是,這良山女學雖然名聲響亮,顯然學裡的秩序並不怎麼樣。聽說那雷寅雙可還有個“虎爺”的彪悍綽號的,居然正式入學的頭一天就叫人給欺負了……
他又搖了搖頭,對七皇子笑道:“如今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倒是不需要再找掌院了。小弟就先告辭了。”說着,拱着手便要告退。
七皇子卻忽地一把抓住他,笑道:“琰哥兒,我怎麼感覺,自你入朝當差後,就不怎麼樂意跟我們這些兄弟說話了呢?”
蘇琰看看他,心裡不禁一陣冷笑。自他受皇命入中書省做了個小小知事後,宮裡這幾位皇子,就總找着各種理由糾纏於他。今兒也不知道這位七皇子是打哪裡知道他要來女學的,只說他也要替他表妹安遠侯大姑娘石慧打聽入學的事,非要跟他同行。只是,不巧的是,他們過來的時候,那掌院不在,教諭正好在教訓着雷寅雙和許丹陽,某個擅長逢迎拍馬的先生就說那掌院書房後面的花園幽靜,這會兒學生們又都在上課,沒人會去花園,竟是引着他們去花園先觀賞一回。
而叫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聽到下課的鈴聲準備出園子時,卻是恰好叫雷寅雙她們幾個把他們給堵在了假山後面。
蘇琰看看七皇子,再看看總被七皇子當尾巴一樣帶着的十皇子,堆着笑道:“哪裡,七殿下說笑了。只是,這裡到底是女學,我們幾個男子呆在這裡不便,被人知道,只怕放我們進來的先生也會擔了是非。趁着這會兒沒人,我們還是趕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