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超渡

我被他抓住,強行灌下了那碗臭血湯。

從腹中傳來的絞痛漫及四肢百骸,意識越來越清楚,越是清楚,但越加疼痛,突然間覺得自己渾身輕了起來,疼痛也消失了。一回頭,卻眼睜睜看見自己小小的軀體躺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從脣角處溢出來的血液,一直垂到了地面上。

我驚恐,害怕,然後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了。

身後傳來各種嘻笑,我回過頭去,看見往日那些兄弟姐妹們飄浮在空中,蒼白的臉,飄緲的身體,空靈的笑聲,他們笑着說:“來,小翠,過來,我們又在一起了。”

道士老爹把我的身體焚燒了,用一種奇怪的符咒,扔在身體上面,立即化作一團焰火。從此我消失在這世界上了。

他一邊燒着我的身體,一邊發出掙獰地笑:“已經是第九十九個了,只差一個,我就可以長生不老了。”

道士老爹修的是那長生不死的道。

爲了長生,與天地齊壽,與自然共存,他竟想出收取百名童子的靈魂以助他達到目地。

然而,他卻忘了,養鬼,特別是養小鬼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道士老爹終究不過是個凡人,他雖然養了九十九隻小鬼,卻是看不見我們的。

我們在小黑屋裡玩鬧,無聊地打發着無窮無盡的歲月。

第一百隻小鬼始終沒能進來。

他倒是殺死了不下百個小孩,卻終究收不來最後一隻鬼魂。

每次,每一個小孩死在我們面前,我們都驚恐地叫着,彷彿自己死時的場景又一次上演。九十九隻小鬼發出來的驚人怨氣,終於將正道上的人引來了。

那天的黃昏,雲彩如血般詭異,飄滿了整片天空。

他在小黑房裡殺害一個只有百日大小的兒童。

門被一腳踢開了,是一個光頭的胖和尚。

他一進來,頓時,房間裡就充滿着金色的光芒。

和尚滿目的詫異與憤怒,怒喝道:“妖道,爲了修妖法,竟殺害這麼多的兒童。”

道士老爹被人識破後惱休成怒,持一把桃木劍便襲向胖和尚。

胖和尚卻不理會,盤腿坐了下來,手中拈着一串佛珠,開口唸到一段浮經,只見他身上光芒畢現,那光芒迸發出來,射至我們身上,只覺得令我們昏昏沉沉,似乎要睡過去。

道士老爹大怒,幾十年收集起來的小鬼就要被胖和尚超度,怎能不讓他着急。

他急紅了眼,從牆角處

端起一盤東西,兜頭就往胖和尚身上潑去。

胖和尚慘叫一聲,佛經戛然中斷。

然後,道士老爹手一揚,將收容我們藏身的瓦罐一併放入到一個小袋子裡,那袋子雖是小,卻裝得了無數東西。

道士老爹收了東西,便匆匆逃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潑向胖和尚身上的東西是一盤陳年老狗血。

至穢至污的東西,本是驅邪用的,胖和尚也是個極愛乾淨的人,被潑之後也覺得渾身難受,也就給了道士老爹逃走的機會了。

道士老爹修妖道的決心是天地難以撼動的。我們便搬到了另一個地方繼續之前的修煉。

九十九隻小鬼,被胖和尚的佛經超度的近一半,只剩下五十隻了。道士老爹開始瘋狂外出,尋找一些流離失所的孩童。

一時間,也就管不了我們了。

我們在夜晚的時侯出來,漫山遍野的跑着,玩鬧着,那片本是山花爛漫的山谷被長仙村村民們設爲禁地了,半夜時分明明沒人,就是能聽見嘻笑打鬧的聲音。

我們住在村子的西處角落。不遠處便是一戶人家。

寬闊的硃色大門,佔了近百畝田地,院子裡有假山,水池,後院裡百花盛放,長亭廊柵,傭人奴僕,是大戶人家。

久了,我們便知,這是長仙村的餘員外家。

我們在那後山玩得膩了,便成羣結隊地去那餘員外家玩。

他家門口掛有銅鏡和椒圖獸,小鬼們被擋在門外,只有幾個魂魄較實厚的鬼能進得去。

我便是其中之一。

我第一次見他,在後院柴房。

那個八九歲的男孩,衣着褸襤,滿臉污跡,正奮力地砍着身旁一堆柴夥。

我歪着頭站在一邊看他,身後的兄弟姐妹們則嘻笑打鬧着。

雖是滿面塵灰,卻遮不住那亮似星辰的眼睛。

他一把頭,就看見了我。

他冷掃了我一眼道:“你是哪房姨娘生的?”

我愣愣地說:“你能看見我?”

身後的兄弟姐妹們則傻了,也呆呆地看着。這是從來都沒發生過的事情。

“你就這麼站在我眼前,我能看不見嗎?”他似乎有些不耐煩了,說到:“我要做事了,要玩出去一邊玩!”

我興致大起,偏不走,反而坐在一旁看他劈柴,煮飯,燒菜,然後又挑水,擦地板,真是個能幹的孩子。

他不發一言,只是坐着自己的活兒

幾近深夜,才忙完,他坐下來,從懷裡掏出來一本書看。門被推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老頭進來,橫眉豎眼地喝到:“怎麼,我一不在,你就偷懶了?你還以爲自己還是大少爺不成?趕緊把地板擦乾淨,擦不完不許睡覺。”

地板已經很乾淨了,那管家老頭吹毛求疵。

他不語,拿起抹布便又擦了一遍。

我問他:“你真是大少爺啊?”

他悶聲說:“哪有什麼大少爺?我就是這個院子裡多出來的人。”轉而又問道:“你這麼晚不回去,姨娘不問?”

原來他一直當我是他某個小妹妹。

我嘻笑地說:“不急,不急,我娘不管我的。她出去啦!”

他哦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只把懷裡的書又拿出來讀,直讀到凌晨時分,雞叫了第一遍,才放下書,就在柴堆裡睡了過去。

我便趁着天未亮,回到那間道士老爹的那黑房。

至此以後,我便常常去找他。

說來也奇怪,他獨獨只能看見我,卻看不見我身後一大幫上天下地亂鬧非爲的小鬼。

我每次來的時候,他都在幹活,幹完活之後,才能安安靜靜地坐下來看一本書。

我覺得他甚時辛苦,便趕着弟弟妹妹們去幫他。

他卻是粗枝大葉的人,並沒有想到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只以爲自己記性不好。

我有一次湊上前去,看他正在讀的書,竟是些神鬼義志。

他問我說:“你相信不相信這世界上是有神仙的!”

我捂着嘴笑:“自然是相信的,而且不止是有神仙,還有其它的東西!”

他點了點頭,對我笑道:“我也是相信的!”

他笑起來,是很好看的,嘴角邊兩個酒窩,盛着滿心的快樂。

我發現自己有一點不對勁了。

真的。

道士老爹也這麼覺得。

他不敢太囂張地弄一些孤兒回來,因爲,他已經有了一個對頭,那個胖和尚滿世界地在找他,他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

他每次來小黑屋的時候,衝盯着滿牆的瓦罐喃喃自語,眼裡泛着奇異的光,有些貪婪,有些興奮,又有些疑惑。

然後,他把他的手覆在我的那個瓦罐上,小聲地喃喃道:“難道小翠是個至陰至純的孩子?”

至陰至純,是的,我是個七月十五子時生辰,中元節,民間俗稱鬼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