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犀出此提議, 並非一時興起。
前世寧殷有腿疾,乃不治之症,自然失去了登基爲君的資格,但這輩子不同。
兄長也說過:“寧殷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 即便他自己沒心思做皇帝, 他所處的位置、麾下的擁躉也會爲了前途利益推舉他即位。”
天下熙熙, 皆爲利往。與其做臣子的臣, 不若做帝王的臣。
三皇子寧玄死前能將手伸到靜王府來, 已然證明了兄長的話並非恫嚇。
虞靈犀深思熟慮了很久, 纔將這話說出口。
寧殷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回味她那短短六個字的份量。
“喝醉了?”他若無其事地嗅了嗅, 只聞到了淺淡的女兒香。
讓一個瘋子稱帝, 還有比這更瘋狂的事嗎?
“沒有,我很清醒。”
樓閣雕欄旁,虞靈犀面容沉靜。
寧殷總說他沒有憐憫之心, 天生涼薄。
一開始, 虞靈犀並沒在意。但提的次數多了,她才反應過來, 寧殷反覆的剖解之下,或許是近乎自虐的自厭。
何況最近經歷了許多,她漸漸發現,其實百姓根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誰。只要能讓他們填飽肚子, 解決戰亂凍餒之患,那麼一個涼薄卻有手段的帝王, 也比一個僞善卻無能的君主要強得多。
浮雲掠過清影,虞靈犀仰首望着天邊的暖陽:“寧殷, 你看這輪太陽。”
寧殷掀起眼皮,沒有看太陽,而是扭頭欣賞陽光下虞靈犀明麗的笑顏。
她俯身撐着雕欄,輕聲道:“大家敬畏金烏,並非因爲它多美、多耀眼,而是因爲它足夠強大,強大到能驅散凜冬黑夜。”
寧殷始終側首,深沉的眸中也暈開些許光亮。
“歲歲變着法誇我,良心不痛?”
他輕嘖了聲,“可惜本王是煉獄的修羅惡鬼,做不了衆人矚目的太陽。”
“修羅惡鬼也挺好啊。”
虞靈犀自然地接過話茬,“不懼宵小,斬盡惡徒。就連大慈大悲的佛殿裡,都會擺着幾尊凶神惡煞的怒目金剛呢。”
寧殷怔了怔,隨即低低笑出聲來。
她想要夸人的時候,就連石頭也能誇出花。
“笑甚?”
虞靈犀微微偏頭,“覺得我太聒噪了?”
“恰恰相反。”
寧殷眯着眼愜意道,“本王倒是覺得歲歲說甜言蜜語的聲音,比那次戴鈴鐺的哼唧聲還好聽。”
虞靈犀無言。
明明在一起這麼久了,仍是會被寧殷的口無遮攔弄得面紅心跳。
“少轉移話題。”
她哼了聲,認真道,“你說要與我退隱,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寧殷,那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虞靈犀清楚地記得,前世的寧殷如何將權利玩轉得爐火純青,將天下人的敬畏和恐懼踩在腳底。
他只是,站錯了位置。
大概看出虞靈犀沒有開玩笑,寧殷收起了面上的悠閒玩味。
他薄脣微張,可虞靈犀卻輕輕捧住他的臉頰,讀懂了他即將脫口而出的輕慢話語。
“攝政王身處朝堂漩渦中,亦要苦心經營政務、平衡朝堂,可到頭來卻是爲他人做嫁衣,將你的功績算在小皇帝頭上不說,還要時刻被人提防功高震主。”
想起前世寧殷日日帶血的袍子,虞靈犀蹙蹙眉,“等小皇帝長大了,交權還是不交權呢?不交權必然有人反,有人罵,換個傀儡皇帝也不過是換批對手,於是世上還會有第二個寧玄、第百個薛嵩。他們師出有名,標榜正義,用毒,行刺,乃至於口誅筆伐羣起攻之,日日夜夜永不安寧。而我……”
她靜默了片刻,輕嘆道:“而我除了在王府裡心疼不甘,什麼也幫不上你。”
就像前世一樣。
虞靈犀道:“我可以站在你身邊,而非身後。”
如同當初想要護住將軍府那般,與她此生最愛之人並肩而行。
虞靈犀說了這麼多,寧殷只是靜靜地聽着,側顏嵌在湖光反射的淺陽中,宛若無暇的冷玉。
“你將爲夫想得太好了,歲歲。”
他微眯着深暗的眸,伸手撫了撫虞靈犀的眼尾,彷彿要沾一沾她杏眸中璀璨的光,“這江山入不了我的眼。”
“如果,這江山裡有我呢?”
虞靈犀將他微動的神色盡收眼底,遲疑片刻,終是輕而溫柔道,“寧殷,你是否並非不想君臨天下,而是……怕我失望?”
寧殷的指腹微不可察地一頓。
“可笑。”他溫柔道。
因爲太過好笑,所以才笑不出來。
虞靈犀倒是彎了彎眼睛,將目光重新投向岸邊的梨花林。
風吹落雪,美景依舊,紅色戎服的女武將與金白錦袍的小郡王已行至遠方。
因要巡邏,寧子濯沒敢跟得太近,隔着一丈遠的距離慢悠悠陪着虞辛夷將北苑巡查一遍,間或聊上兩句。
不知聊到什麼有趣的話題,虞辛夷一掌拍過去,將寧子濯拍了個趔趄。虞辛夷又化掌爲拉,扶了寧子濯一把,誰知反被對方逮着機會,將早就藏好的梨花往虞辛夷官帽上一別,嘻嘻笑着跑遠了。
虞辛夷喝令下屬不許笑,擡手嫌棄地扯下帽上的梨花,然而轉身猶豫了很久,也沒捨得將那枝梨白丟棄。
皇城之外,萬里江山如畫。
“寧殷。”
虞靈犀喚他,“衛七。”
寧殷捻了枚酸梅,乜眼相視。
“小瘋子。”
她笑了起來,對他的名號如數家珍,“夫君……唔!”
尾音一轉,被盡數堵回腹中。
虞靈犀嚐到梅子的酸,也嚐到了無聲縱容的甜。
“寧殷,與其一輩子防着那些人,不如名正言順,讓他們統統都閉嘴。”
虞靈犀靠着寧殷喘息,閉目輕而堅定道,“我想陪着你站得更高。若朝堂秩序容不下你我的桀驁,便創造一個屬於我們的秩序。”
輕軟的嗓音擲地有聲,沸騰的血液如汪洋澎湃。
她看出他的自我厭棄,接納他的涼薄與瘋性,欣賞他的強悍與手段,卻從不要求他捨棄自我,成爲老皇帝那樣僞善的“英主”。
她說她想站在他的身旁,而非身後。
她說要讓所有人都閉嘴,以能力創造一個屬於他們的秩序。
寧殷輕啄她的眼睫。
若虞靈犀此刻睜開眼,便能看到他的眼眸是怎樣的興奮與瘋狂。
他可以心甘情願溺在她的溫柔中,死在她的身上。
風鼓動樓閣的輕紗,梨花雨隨風而落,逐流飄蕩。
天高雲淡,斜陽的金紅將上等的白玉染得穠麗無雙。
寧殷玩着虞靈犀散落的長髮,深深看了她半晌,低啞道:“記得歲歲曾誇我生得好看。”
虞靈犀有氣無力地擡起眼,不明白他突然提及此事是爲何意。
“歲歲最喜歡我身上哪個地方?”
寧殷輕揚脣線,溫柔道,“把它割下來做得美觀長久些,送給歲歲可好?”
“……”
小瘋子宣泄愛意的方式總是這般與衆不同,樂於將身體乃至靈魂的一切,當做示愛的籌碼。
她習以爲常,故意將目光往下,停在他緊實的腰線下。
寧殷愣了愣,隨即摟着她大笑起來,笑得雙肩顫動不已,沉沉道:“這東西不可,還是活着時較爲好用。”
他心情真的很好,虞靈犀兩輩子也鮮少見他笑得這般肆無忌憚。
於是不再計較他的胡言亂語,往他懷中拱了拱。
過了很久,久到眼皮沉重,虞靈犀以爲寧殷已經睡着時,卻聽他低而強勢的嗓音傳來。
“陪着我。”他道。
“好。”
虞靈犀聽懂了他的意思,“我會努力,追上你的腳步。”
寧殷捏了捏她的後頸,低啞道:“說錯了,該罰。”
是影子追着光,他追着歲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