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明思眼裡的隱隱同情,司馬陵不覺一怔,很快便明白過來,雖不知明思在想什麼,但他敢肯定,明思定然是想岔了,心裡無奈一笑,面上卻笑得極溫潤,“明思放心,不會勉強的。”說着,便將話岔開,笑看明思,貌似隨意的笑問,“伱同納蘭說的那幾條,實在絕妙。不知是如何想到的?”
那日聽納蘭笙一說,他便知了輕重,否則也不會連夜趕回宮中。
後來這幾日,他愈是深想便愈是覺得精妙。尤其是那有關土地的主張,這是他從未想到過的方面,連兩位幕僚也未曾想到!可昨日同兩位幕僚一提,兩人沉思良久之後,卻是同時動容起身朝他深深一揖,程先生更是口稱,“殿下此乃聖明之思也。”
那一刻,他心中又是驚喜又是驚愕。
喜的是她果然是聰慧絕人,愕的是她如何能想到這般長遠透徹?
明思早已想好說辭,聞言微微一笑,“明思雖爲女兒,但爹爹從小便將明思當成兒子教養。不瞞太子哥哥,我從未讀過《女誡》《烈女傳》這類閨閣書籍。三歲啓蒙,爹便給我讀的是《大漢史論》,後來長大了,也對這類史書生了興趣。在納蘭府時,平素也無人理會我,我便養成了看書胡思亂想的習慣。那日聽五哥提及,便聯想起原先看書時也看到過類似的情形,故而胡言了幾句,五哥卻認爲可行。我們那日說了一下午,才定了那些想法。其實也並非明思一人所想,有爹爹舊日的一些啓發,也有五哥的功勞。”
司馬陵聽得那句“無人理會”心中便是一軟,語聲不自覺地便又柔和了幾分,“聽納蘭說伱心情不好時,喜歡練字?”
明思頷首莞爾,“看書、習字、胡思亂想。”
司馬陵心中輕輕嘆息,眸光卻更加溫和。“那時可覺得苦?”
明思搖首一笑,“不會。”又莞爾道。“我這般日子還道苦的話,也太不知足了——天下間不知該有多少百姓家的女兒活不下去了。”
司馬陵靜靜望着她,只見明思說話間目光清澈坦然,是真正的知足而並非虛言,頓時心裡又生出幾分感動憐惜。“明柔說她往昔待伱並不親近,爲何伱還願意幫她,爲她涉險?”
司馬陵提到明柔,明思又想岔了。望着司馬陵笑了笑,“太子哥哥不也幫了三姐姐麼?”抿脣一笑,“人與人之間也不是一開始就能生出情誼。我同三姐姐原先雖不親近。但後來發現彼此性子相投,慢慢地也就交好了。”
說着,她又望了司馬陵一眼,有意無意道,“其實我那幾個姐妹大多都挺好。大姐姐和二姐姐性子溫柔,七妹妹和八妹妹活潑可愛,心眼都挺好。”
明雪是因爲自己才進宮的,再加上明柔也說過,明雪是不想進宮的。己所不欲——施於人。明思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此刻說到這裡,便故作隨意地提了提。
司馬陵微微一怔。見明思目光遊移,立時便明白過來,垂眸淡淡一笑,也不接話。取過白玉金壺再替自己倒了酒,又要替明思斟時,明思趕緊搖首擋住,“太子哥哥,我酒量甚差,真不能再喝了。”
此刻微微有些酒意,但至少還控制得住,再喝下去,難免不出岔子。
自己滿身秘密,哪裡敢放肆。
司馬陵見狀,忽地想起十個月前,明思化身方世玉時在北將軍府時的情形——她一開始謹慎之極,半字不肯多言,後來若非喝了幾大杯那梨花釀,自己只怕還見不到她的真性情……
頓時心中失笑,她同納蘭笙果真不愧是一母同胞,酒量都一般的差。同時也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就該囑咐玉蘭換那後勁兒足一些的“碧波生香”,她一直小心不肯多飲,明顯對自己還未完全放下戒備。
可此刻悔之也是不及,只好沒奈何一嘆,含笑道,“此酒乃是果酒,極淺淡,今日難得興致,明思便再陪我飲一杯如何?”
見司馬陵如是道,明思也只能移開手,也是無奈,“只能一杯,再多真不成了。”
司馬陵笑了笑,堪堪注滿了七分,白玉金壺剛剛見底,頓時搖首一笑,“看來還真是天意。”
明思卻眉眼笑開,端起酒盞,“今夜太子哥哥敬了數杯,這最後一杯便由我來敬吧。”
司馬陵端起自己的白玉酒盞,清朗一笑,“也好,不過明思若要敬酒,總要說個由頭纔是——不過,若是說得不好,這酒可不能喝。”
明思輕輕一笑,喝了一晚上酒,這心防也歇下不少,一笑後,便偏首想了想,“我說的太子哥哥未必喜歡,不若太子哥哥說個願望,明思來祝酒,這般可好?”
看着明思此刻巧笑嫣然,又帶了幾分可愛俏皮的模樣,司馬陵不覺有些怔忪,垂了垂眸,片刻,擡眸輕聲笑道,“難得明思許我一願,不若此際先欠下,等日後我想到了,伱再還我。”
明思不疑有他,頷首一笑,朝杯中酒看了看,眨了眨眼,“那這酒還喝不喝?”
司馬陵擡眉輕笑,一雙鳳目熠熠生輝,“自然要喝。”
這夜過後,兩人關係便親近了不少。
司馬陵此番出來也是同建熙帝商議好了,待春闈學子金鑾殿面聖之際纔回朝,故而每日早間依舊去純元觀爲太后誦經祈福,晌午後便回行宮。
丁程二位幕僚也被接來行宮,每日下午,司馬陵便同兩位幕僚商議日後種種細則。
隔上兩三日,司馬陵也會邀明思一聚,聊些閒話,偶爾也會談論些政事。明思自然不會全然放開,只偶爾評述一兩句。
司馬陵也知明思言語有所保留,但想着來日方長,因此也並不急迫,只態度日復一日的溫和親切。
若是藍彩在此,或許早已看出端倪,但帽兒生性憨直,只想着太子是因五少爺和秋池之故纔多照拂明思幾分。故而同明思一般,絲毫未疑及其他,反倒覺得太子爲人真正不錯,十分感激。
如此般過了幾日,正當司馬陵心喜同明思的關係有所進益時,上官皇后卻傳來了書信。
信中言道,明思雖是明汐明雪之妹,但畢竟爲外臣家眷。如今納蘭笙也未有在側,未免日後惹人非議,望太子還是避嫌爲好。如若太子不想回宮,不若將明汐明雪二人一同接去。
看完信中,司馬陵雖是面色不虞,但還是下令回宮。
回到宮中,上官皇后便將司馬陵召到了坤寧宮。
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司馬陵氣色尚好,便放了些心下來,笑道,“這幾日可還在替伱皇祖母齋戒?”
司馬陵頷首,“先前齋戒了七日,這幾日去誦經也都齋戒了。”
上官皇后笑道,“伱皇祖母聽說伱又去替她誦經,心裡擔憂得緊,只怕累伱傷了身子。這都催了我幾回,說有這份誠心就夠了,讓我催伱回來。太子妃在一旁聽了,也向我請旨,說是也願去西山爲伱皇祖母齋戒誦經。”
司馬陵垂了垂眸,轉開話題,“皇祖母眼下可好些了?”
上官皇后輕輕嘆了口氣,“好是好些了,可瞧着精神卻是大不如前。”頓住,又看向司馬陵含笑道,“如今伱也大婚了,若是早日能有個皇嗣,給這宮裡添點喜氣,興許伱皇祖母心情能好些。”
司馬陵輕輕垂了垂眼瞼,“這子嗣一事也是緣分,並非兒臣所能意願。”
“話雖如此,可帝王家講究雨露均沾,”上官皇后拉着司馬陵在茶牀上坐下,柔聲道,“自大婚後,伱只去了側妃處。母后也知那明雪性子討巧,可明汐畢竟是伱正妃。這段時日下來,她性子也改了不少,也該差不多了。”
司馬陵微微蹙眉,“不過才一月,哪裡就能看出什麼,還是多等等吧。”
上官皇后露出不贊同的神情,“大家嫡出小姐,如何能沒些驕縱脾性。伱這般久未理會她,她能忍下已算難得。何況,這也不是伱自個兒的事,母后總也得向老太君和三夫人有所交待纔是。民間也有個七出之條,明汐性子雖有些不好,但也並非大錯。再說,就算她性子有不足之處,可如今伱們已經大婚,宗法在上,這嫡子卻是緊要的。伱若擔心她不會教導,日後生了孩子,母后自會監督教導。眼下朝中事務暫且不需伱插手,趁這段時日,伱就好生去陪陪太子妃吧。”
司馬陵還想開口,上官皇后卻擺了擺手,“此事就此議定,我已經同明汐說了,在春闈學子面聖前,伱都會歇在她處。”
司馬陵愣了愣,見皇后面色便知此事無迴轉餘地,便垂眸應下,行禮告退出去。
回到仁和宮,司馬陵當即沉了臉,把皇后的話說了一遍後,冷聲問玉蘭,“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