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心中彆扭,卻只能含笑不語。
秋池垂了垂眸,從一旁藍彩手中接過銀鼠皮大氅朝明思行來,明汐抿脣輕笑,放開明思的手,“六妹夫好生體貼。”
明思也有些驚異,面上卻只好淺笑,秋池卻上前將大氅替她披上,又將吊着銀色毛球的繫帶替她系攏,動作自然之極。
替明思穿好大氅後,秋池轉首看着納蘭誠同明思,微微頷首,“告辭了。”
納蘭笙要跟着二人出來,卻被三夫人喚了回去。
納蘭笙無奈地蹙了蹙眉,對明思附耳小聲道,“我晚間再尋你。”
明思微微頷首表示領會後,便同秋池帶着藍彩帽兒又回了春芳院。
回到房中,明思朝秋池頷首歉然一笑,“這番真是拖勞你了。”
秋池沉默片刻,“你那五姐眉目似狡,你莫要信她。”
明思一怔,驚歎於他的敏銳,一怔之後,垂眸輕聲,“我不會信她的。”
秋池輕輕頷首,忽地低嘆了口氣,“我離京不過兩月,想不到京中竟發生這許多事。不過數十日,人事已是不同。”
語中不免黯然悵然之意。
明思只一愣,便猜到了他應是指鄭書遠一事。
他同納蘭笙一般,同鄭書遠也算是幼時相交,自然也有不淺的情誼。
明思不好明言,只低聲道,“天有天道——凡事不過得失間,只要是好人,上天想必最終也會有一份好的因果的。”
見明思神情,秋池便知明思是意會了他的所指,聞言默然少頃,喟然一嘆,“也只能願老天許他一個好的來生。”
涉及宮闈之事,多有隱秘,他本是將疑慮藏在心底。
只是今日聽了那五小姐對明思的奚落譏諷,他便想起了她指證鄭書遠一事。
鄭書遠對納蘭五小姐的情意,他雖不十分清楚,但卻知鄭書遠對這個隔了一道的表妹素來是極親近寵溺的。
此事已經了結,他雖心裡疑竇甚大,但礙於納蘭笙同太子和納蘭五小姐的關係,他也不好多問多言。
卻不知怎地,在明思面前,卻忍不住感概而言。
不曾想,這個女子竟然不需半句多問便明白了他心裡所思。
明思知道他誤會了她的語意,只一笑,也不再多言。
是夜,納蘭侯府難得一番熱鬧。
正德堂中五代同堂,筵開數桌,珍餚佳釀流水般來去,笑語歡聲不絕,杯籌交錯無停。
明思坐到酒筵開了小半場便同女眷們一起退了。
秋池卻被老侯爺和二房的幾個哥哥留下,一徑的拖住說要喝個痛快。
明思自是知道納蘭侯府的男子向來有些英雄情結,加之也知秋池酒量不錯,也未有多在意。
反正今日欠秋池的人情是欠大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樁事兒。
誰知這一喝便喝到了月上中天,酒量原本尚佳的秋池硬生生地被納蘭侯府一干老少爺們車輪加轟炸的給灌得七暈八素。
還是納蘭笙見狀不妙,把昏昏欲睡的秋池從醉意朦朧正詩興大發的老侯爺手裡挽救了出來,又同叔伯兄弟們道了罪,言這段時日秋池還有差事要辦,不可太過量,最後才和寶硯二人把秋池一路扶回了春芳院。
見到秋池醉酒,明思先有幾分意外,而後也是瞭然。
微微思量片刻,還是讓藍彩帽兒將秋池扶到了內間的雕花拔步牀上。
納蘭笙讓寶硯退下後,拉着明思去了西次間的書房。
急衝衝地落了座後,望着明思幾番欲開口卻又欲言又止。
明思不覺詫異,笑道,“五哥哥今日怎麼了?同我說話何需芥蒂,有話直說便是。”
納蘭笙垂了眼瞼,“三姐姐的事兒,五妹妹可知曉?”
說完,擡眸只將明思定定看住。
看着納蘭笙肅然的神情,明思霎時明白——納蘭笙問的不只是她知不知道明柔離家的事,而是她是否參與了此事。
看着納蘭笙滿臉的認真執拗,明思輕輕頷了頷首,“三姐姐是我送走的。”
她原本也不想瞞納蘭笙,只是此事牽連太多,她還未決定好是否將真相告訴他。
聽到明思的回答,納蘭笙的眼裡頓時閃過一抹委屈,垂了眼瞼,不說話了。
明思自然看出他的心思。
在大京的豪門公子哥兒中,納蘭笙的赤誠良善是彌足珍貴的。
正是因爲如此,明思不願意讓他因爲身邊的那些黑暗的紛擾而傷心爲難。
即便要成長,明思也不願這成長太過殘酷醜陋。
明汐、鄭書遠、太子,這三個人對納蘭笙來說,都有着重要的地位。
鄭書遠已經離開,可明汐和太子是他始終要面對的。
明汐的心狠手辣,納蘭笙會傷心失望。而太子明知明汐有問題,卻依舊堅持大婚,這其中有何內情,明思雖不在意,但納蘭笙卻不同——
如果正如明柔所說,太子娶明汐只是爲了提早拿到親政大權的話,那納蘭笙又該如何自處?
前些日子,僅僅因爲太子眼神有些異樣,納蘭笙都會悶悶不樂,更別說如果硬逼着讓他在親情、友情、君臣之誼之間做選擇。
自己該如何纔是好呢?
說了,納蘭笙會傷心。
不說,他眼下已經問到這裡了。
想必這事在他心頭也不是憋了一天兩天了,難怪這些日子都未尋自己,想必就等着自己主動同他說。今日實在憋不住了,這纔開了口。
不想說出真相,也不願謊言相騙——一時間,明思只覺從來沒有過的爲難。
見明思一直默然,納蘭笙望了一眼,垂下眼瞼,語聲悶悶,“天晚了,我就不攪六妹妹歇息了。”
說着便起身。
明思一把拉住他,嘆了口氣,“五哥哥,你聽我說。”
納蘭笙停住腳步,仍舊是垂首,明思低聲道,“如果有一件事會讓我非常難過和爲難,五哥哥會告訴我麼?”
納蘭笙猛地擡起首,愣愣地望着明思,神情先是疑惑,而後是呆怔,“你是說這件事會讓我難過、爲難?”
明思沒有說話,只用清澈寧靜的目光望着他。
納蘭笙也怔忪地看着明思,眼底一抹掙扎掠過,半晌,他低聲問,“三姐姐,她如今可好?”
明思輕聲道,“五哥哥放心,她不是一個人走的,她現在很好——也很幸福。”
納蘭笙愣了愣,良久輕聲,“那就好。”
語聲卻有些飄忽。
明思心底低低一嘆,“五哥哥若是想問就問吧?”
納蘭笙卻搖首,“不必了。”頓了頓,看着明思輕聲道,“原先是我想岔了——以爲六妹妹不肯同我說。如今我已知道六妹妹的心。所以,不必再說了。六妹妹若告訴我,我難受,六妹妹也不會好受。我爲難,六妹妹也會爲難。那就不必說了。我明白,你們瞞我,都是爲我好。”又停了片刻,垂下眼瞼,“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勉強不得。而我,已經是對不起書遠了。”
看着納蘭笙還有幾分稚氣的清秀面容,明思心底驀地涌起一股暖流,又有幾分感傷。
納蘭笙終究還是猜到了——他說的那個“你們”,指的應該就是自己和太子。
這個五哥其實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聰明,也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
雖然他現在的表情貌似平靜,可明思知道他心裡定然不會好受的。
可他不願說,那自己也沒必要再提了。
既然最令他受傷的事已經被他猜到,明思思量片刻,還是決定將其他的事一併告訴他。
沒有再提鄭書遠一案,明思從大夫人的死說起,一直說到明柔的去處。
納蘭笙驚愣之極,呆了好半天才道,“原來太子那藥是從你這裡得的!”
明思無奈的點了點頭,“是三姐姐走後我才發現的——”
納蘭笙噎了噎,“那,那……相助富貴離宮的也是你!那你那回讓我約太子來府中,便是爲了此事?”
明思又頷首,將富貴姐弟的事又說了一遍。
納蘭笙無語嘆氣,原來明思是這樣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這天道因果也太……說是巧合,可冥冥中似乎真有天意……
扶了扶額,納蘭笙道,“六妹妹,不若你還有甚驚人的事兒,都一併告訴你五哥吧——你五哥這小心肝兒,還是一次折騰個夠的好……”
明思看着他眨了眨眼。
納蘭笙瞪大了眼,“還真還有?”
明思被他看得微微一頓,少頃,輕聲細語的,“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兒——四年前,我在太子袖袋裡放了張紙條,告訴他有人在他食用的金玉果脯中下了毒。”
納蘭笙呆愣片刻,拍了拍額頭,起身在屋子轉了幾步,“這還叫算不得什麼大事兒?我,我……”
明思笑了笑,“當時我擔心他在府裡出事連累咱們,所以就——五哥,你也知道我孃的出身,正好那**給了我那果脯匣子,說來這事兒,還得算你一份兒纔是。”
聽着明思語氣中的輕描淡寫,不以爲意,納蘭笙只覺更加無語。
這個六妹妹不聲不響做了這麼多驚天的事兒,自己還跟沒事兒人一樣。
天大的功,她也不貪,身敗名裂的重罪,她也不懼。
這樣的性子,天上地下,只怕再尋不出第二個了。
納蘭笙只覺自己這一晚上受大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