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萬人扎堆在方圓二十里的平原上,想想也知道有多擠。
但是誰也不敢變陣,你一旦變陣,對方就會趁着你變陣的空檔全力攻擊,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因爲變陣需要時間,正如天上飛過的大雁,一會呈人字形,一會呈一字形,從人字變一字,這麼簡單的變換,它都需要時間,何況是大軍變陣。
決戰之勢已經拉開,五天之內是肯定需要解決問題的,雙方的糧草都不夠,誰也耗不起,誰也不敢撤。
夜晚的曠野上,士卒就地休息,一半打盹一半警戒,輪換交替。
所有騎兵,要照顧好自己的戰馬,日間受驚的已經被拖下去砍了,留着會對其它戰馬造成影響。
這就是爲什麼每一匹戰馬都帶着眼罩,固定在馬眼兩側的頰革上,因爲馬的眼睛可以覆蓋周圍360度,哪都能看到,眼罩就是爲了防止它亂看,只將視線集中在前方。
戰場衝陣的時候尤爲重要,如果讓它看到身邊同類死亡時的慘狀,它會心理崩潰,從而不受騎士操控。
每十人爲一隊的遊騎小隊,會不停的遊弋在外,探查敵軍動向,以防偷襲。
事實上,兩軍這麼近的距離列陣,已經不存在偷襲了,偷襲也沒有效果,因爲人家的陣型已經擺好了。
臨時搭建而成的簡易行軍帳內,宇文述正與一干將領商議着明日的戰事。
衛玄板着臉坐在墊子上,宇文述叫他也不搭理,總之沒給好臉色。
宇文述敢辦董純,他可不敢辦衛玄。
“日間一戰,我軍陣型絲毫未亂,可見高句麗的具裝甲騎是徒有虛名,不足爲懼,明日他若還是如此,我軍大可決戰,”陰世師道。
具裝甲騎本來是最適合衝陣的,但是宇文述這邊,已經演練出一套專克重騎的步軍陣型,是以排矟手、長槍兵、陌刀隊、弓矢隊搭配而成,
排矟手是抵抗衝擊,長槍兵以遠擊之,陌刀隊是三人圍一騎,阻斷騎兵與騎兵之間的聯防,弓矢隊就是射。
這套陣型在今天收效甚巨,敵軍衝陣的萬餘重騎,纔不到兩個時辰,就被召回去了。
因爲衝不進來。
宇文述笑道:“我觀敵軍大多爲重騎,咱們便繼續以這個辦法,消耗其銳氣,待其銳意盡失,便是決戰。”
李靖皺了皺眉:“我們要把握好時間啊,如無意外,來總管的水軍應該已經屯兵平壤南面,我軍需要速戰,而敵軍背有平壤支援,並沒有我們這樣着急。”
宇文述道:“藥師不要心切,決戰之勢已成,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今日只爲試探,待到清晨,敵軍必傾全力破陣,我軍兵力不足,宜守不宜攻。”
李靖道:“若是敵軍明日不攻呢?”
“怎麼可能不攻?”虞世基道:“今日會戰,便可見敵軍之急躁,我主力已經抵達這裡,距平壤不足五百里,高元現在應是寢食難安,如今見我軍勢寡,必然會全力衝陣。”
“這不叫勢寡,”李靖苦笑道:“軍中之勢,並不以兵力多少而論,我以五萬最精銳,對陣蠻夷之衆,優勢在我,如今成功渡河,正應一舉破之,直奔平壤。”
衛玄認同道:“敵軍多爲重騎,而且數量太衆,一旦遭遇重挫,便是四分五裂之局,我軍應集中攻其中軍,只要其中軍大亂,四方騎兵不戰自潰。”
重騎的作用是衝陣,輕騎是襲擾驅趕,但是你破不了陣,又驅趕不動的時候,戰鬥力其實不如步卒。
因爲伱的兩條腿,肯定比屁股下面的馬,更值得信任,所以真正的決勝,看的是步兵。
騎兵是跑的快,逃跑的時候也快。
“是的,”李靖點頭道:“今晚就是良機,我軍應乘夜色,徐徐推進,拉近敵我距離,不能衝陣的重騎,不過是坐在馬上的步卒而已,而敵軍多爲重騎,並不具備與我決戰之力。”
這就是高句麗兵種過於偏重的缺點,十萬大軍,六萬重騎。
如果你能破陣,殺傷力無疑是空前可怕,但是破不了,一切白搭。
“不可,”虞世基第一個反對道:“我軍倉促渡河,本就疲憊,白日一戰,勞累更重,今夜萬不能行動。”
李靖將目光看向宇文述,拿主意的是他。
眼下帳內的將領,很多都贊成李靖的策略,畢竟今日初戰過後,清理戰場,發現敵軍重騎損耗極巨,但己方陣型竟是巋然不動。
所以大家也都有了信心。
丘和也贊成道:“敵軍之甲冑,在我精煉兵械面前,可謂不堪一擊,此番遠征,太子當爲首功,我攜此神兵利器,當早日破賊,與來護兒合兵平壤。”
宇文述面無表情,心裡在暗自思量着。
他是想拖的,只要他拖延時間,來護兒那邊肯定會忍不住去打平壤,但是來護兒麾下,可沒有多少精煉兵械,而且還是臨時招募的江淮水軍和嶺南排矟手,戰鬥力堪憂。
只靠來護兒打平壤,不切實際,所以他需要等來護兒的一場大敗。
水師如果敗了,加上於仲文被困烏骨,他這邊的軍心也就垮了,屆時必然會有許多將領願意撤軍,他再蓄意謀幾場小敗,主力潰敗之勢,就沒有人可以阻擋。
前面一敗,遼東大軍就必須在傍海道水位上漲之前撤軍,否則補給一斷,極其危險。
到了那時候,就是東突厥始畢動手的良機。
所以宇文述斷然否定道:“兩軍對壘,輕敵是大忌,眼下於仲文沒有過河,我應以穩妥爲重,敵軍兵力是我一倍,強擊之,恐爲敵所乘,我意已決,爾等無需商討。”
說罷,宇文述看向虞世基:“使君以爲如何?”
虞世基一個文臣,拍馬屁的,他懂個毛啊,在他看來,冒險的事情就不能幹,因爲他是隨軍的,大軍敗了,他也得玩完。
“還是大總管謹慎持重,我軍確實不易犯險,”虞世基點頭道。
宇文述誰的意見都不在乎,但是他得照顧虞世基的面子,而他也算準了虞世基是個膽小鬼,肯定不會同意李靖的進擊之策。
“好,諸將各回本部,但有情事,即刻稟報,”宇文述一錘定音。
離開軍帳的李靖,剛剛上馬,就聽到背後蹄聲響起。
衛玄策馬來到跟前,湊過來小聲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李靖皺了皺眉,靠近道:“衛公此言何意?”
衛玄道:“我依你之言,全力攻取水壩,就是要給主力提供過河間隙,但是他們都沒過,竟然還分兵了,宇文述說是薛世雄威脅他,若不救我,就會撤掉東路防線,我覺得他是在找藉口,他怎麼可能被薛世雄嚇到?”
李靖點了點頭:“大總管久經沙場,不應有此錯誤判斷,他應該能看出衛公取水壩之用意,但卻背道而馳,着實讓人疑惑。”
衛玄道:“當時若是強渡,以左右翊衛之軍力,烏骨之守軍加上遼東殘部,萬不是對手,但結果卻是主力分兵,給人以可乘之機,眼下於仲文和麥鐵杖,只怕艱難萬分,就剩下咱們這過河的五萬人,又遇強敵阻攔,前景不容樂觀啊。”
李靖嘆息一聲:“前日會合之後,我便觀察過大軍輜重,陛下令將士每人攜帶之軍糧,已經不剩多少,想來是怕影響行軍,半路遺棄了,但爲什麼從遼東南下的時候那麼着急行軍,眼下該着急的時候,反而不着急了?”
“軍糧的事情不要外傳,恐影響軍心,”衛玄小聲囑咐道。
士卒們之所以敢遺棄軍糧,是因爲宇文述的大軍,有三百多輛戎車,其中一半裝的就是軍糧。
但是軍糧裡面,有一半是牲口吃的,剩下的那一半已經不夠他們吃了。
於仲文被困,糧草告急,前方又有高大陽大軍阻攔,再加上拖延時間使得來護兒冒進,宇文述的主動求敗,正在一步一步接近成功。
楊廣早先,令主力大軍每人揹着將近一百斤的糧食,有利有弊,眼下缺糧,就會想起楊廣的好了。
人家怕你們餓着,但你們還是餓着了。
李靖小聲道:“我已派裴行儼趕赴烏骨,希望還來得及,只要於總管主力能夠順利渡河,我軍優勢不變,就怕咱們在這裡消耗過久,來總管支撐不住,只能強攻,一旦受挫,可就千難萬難了。”
“所以我纔會說有問題,”衛玄道:“眼下誰都知道,不能讓來護兒難,可是宇文述似乎在有意拖延,今晚你也看到了,支持主戰的將領是大多數,我軍兵甲之利,數月以來已得驗證,高句麗引以爲傲的具裝甲騎,根本奈何不了。”
李靖疑惑道:“大總管不敢故意拖延吧?於他有什麼好處?”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衛玄搖頭道:“所以我心裡也拿不定主意,他到底是有意拖延,還是真的以穩妥爲重,等着看吧,反正敵我已經列陣,成敗也就是三五天了。”
李靖苦笑道:“三五天就怕來總管等不了三五天啊。”
衛玄也是一陣唏噓,拍了拍李靖肩膀,策馬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