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楊銘參加朝會。
有太子的朝會和沒太子的朝會,區別在於羣臣忌憚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宇文化及是昨天封的爵,本來他的傷勢還沒有好,但是楊廣不能等了,一旦等到自己兒子參加朝會,給宇文化及封爵的事情,就會出岔子,所以楊廣乾脆也不見人了,一道旨意頒出去,直接給還躺在家裡的宇文化及封了爵,一個縣公。
二十鞭子,楊約痊癒得兩個月,屈突通挨鞭子也有半個月了,他都沒好,宇文化及更好不了。
今天的朝會上,議的是兩件事,一件事是張須陀要離京了,皇帝撥給山東的六百萬石糧食,怎麼分配,需要理清楚,二就是嶺南了。
本來馮、寧二人進京,已經做好了跟皇帝談判的準備,畢竟高句麗已經完蛋了,朝廷現在完全可以抽出功夫對付他們,所以嶺南的問題所有人都清楚,是要解決的。
但是他們倆跟皇帝的第一次會面,就被鎮住了,楊廣雖然一句威脅的話都沒有,但是態度非常強硬,嶺南必須改制。
人家可沒有說你們不改會怎麼樣,因爲你們可以猜到會怎麼樣。
當今皇帝,獨斷專行,做什麼事情是不顧及國力和民力的,人家敢徵調百萬大軍打高句麗,爲什麼不敢打嶺南呢?
今天朝會的兩件事,都是重頭戲。
“六百萬石糧食,還是賑災糧,但是不能賑出去,只能借,”裴矩道:“以受災百姓戶數計算,每戶借糧十石至二十石不等,爲期五年歸還,情況嚴重的,可以適當放寬期限。”
撥糧的事情,是歸民部管,而裴矩的右僕射,就是管着民部、刑部、工部。
華夏封建社會,只有在嚴重自然災害的時候,纔會以糧賑災,而這個賑不是給你發糧食,而是有一個施賑的地方,能管你飯吃,這個飯的定量,是餓不死你就行了。
施賑是官員在做,所以賑災也是一些官員中飽私囊的絕佳時機。
山東的兵亂結束了,但是各地的糧荒還很嚴重,要不是楊銘派武士彠下去,以商人的那套方式控制糧價,借糧給百姓,山東還得亂。
武士彠借出去的糧,是甭指望要回來了,但是朝廷借給百姓的糧,一粒都不能少。
唯一值得欣慰的,或許就是朝廷這次撥糧,不跟百姓要利息,借你多少,你還我多少,不按市場價格計算,咱們只稱斤重。
楊約皺眉道:“六百萬石糧食,是陛下的一片愛民之心,如果都能落在實處,其實是可以解決河北和山東的問題,就怕這六百萬石能落在平民手裡的,不足一半,臣以爲,應派安撫使,授予使持節,監督撥糧過程。”
他這話一出,李渾頓時發出一聲冷笑。
他爲什麼要笑呢?很多人都能聽明白,因爲玄感在山東兼併土地,你們叔侄是真會說漂亮話啊?但是背地裡乾的事,卻是一件比一件黑。
楊銘挑眉望了過去,問道:“你笑什麼?”
李渾一愣,趕緊低下頭去:“臣沒有笑什麼。”
“我聽見你笑了,答話,你笑什麼?”楊銘冷冷道。
這下好了,其他人看熱鬧了,馮、寧二人今天也在,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太子在朝堂上,是什麼樣子。
李渾支支吾吾半天,道:“臣以爲楊司隸的顧慮,額是多慮了,眼下的山東和河北,肯定沒有官員敢忤逆陛下的這片愛民之心,所以,六百萬石糧食,應該能落到實處。”
楊銘在場的情況下,他是不敢提玄感那檔子事的,畢竟玄感是人家老丈人。
楊銘冷哼一聲:“國事重大,全靠猜啊?你覺得能落到實處,就能落到實處了?”
“是臣考慮不周,太子教訓的是,”李渾趕忙道。
楊銘不說話了,玄感可樂壞了,一個勁的偷笑。
楊約繼續道:“陛下撥的這六百萬石糧食,就是六百萬,運輸之損耗,不能算在裡面,糧食是從洛陽興洛倉調撥,走運河分往河北山東,魚俱羅和張須陀已經證明,他們倆對地方的治理,是有能力的,應授使持節,監督糧食下撥,確保用在正途。”
楊廣點頭道:“卿的建議,朕深表贊同,誰敢吃朕的撫民之糧,朕要他的腦袋。”
“陛下聖明,”牛弘道:“御史臺、司隸臺,也應派遣官員巡查山東河北,去年的那場大亂,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處理,有沒有誰藉機兼併百姓土地,或是囤積居奇,還有那些擡高糧價的商人,都要調查清楚,因爲就是這些人,在給朝廷潑髒水,民亂也是由此而來。”
楊玄感聽了之後無動於衷,內心稍微有點擔心,正常來說,沒有人敢查他,就算查到,他也可以推給下面的人。
但問題是,司隸臺是楊約管着,沒事,但是御史臺,現在是裴蘊。
老裴家會不會搞什麼幺蛾子,他也說不準。
接下來,楊廣分別冊封魚俱羅和張須陀爲河北、山東安撫使,授使持節,有專殺官員之權。
他肯定不願意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下面的官員糟踐了,雖然楊廣很清楚,下面不貪是不可能的,就是貪多貪少的問題,喂不飽官的時候,不要想着餵飽百姓。
皇帝和老百姓,是不會打交道的,楊廣今次之所以這麼大方,是怕再出亂子。
而六百萬石糧食,分給河北的有四百萬,別看河北這次的亂子不大,但是那邊要是起了亂子,可比山東難收拾多了。
一直到晌午,民部才和張須陀合計出一個詳細的方案,並且會派官員與張須陀一同回去,負責糧食調撥。
楊銘直到此刻,除了衝了李渾一句,都沒怎麼說話,搞得宇文述非常心虛,他就怕太子提他兒子的事情。
“兵部的覆盤,結束了沒有,”楊銘一開口,宇文述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怕什麼來什麼啊,不是衝着我兒子,就是衝着我。
段文振點頭道:“已經在做最後整理,明天就可以呈給陛下和太子。”
“這麼巧啊?”楊銘沉吟片刻:“明天我去兵部瞧瞧去。”
“臣恭候殿下,”段文振點了點頭。
接下來,張須陀可以走了,因爲這裡沒有他的位置,吏部侍郎崔君肅負責給人家送行,也走了。
“嶺南二十郡太守,只有七個是朝廷下放的,剩下的都是照顧你們當地,但是今後不行了,”裴矩看向馮盎道:“朝廷至少會對十五個郡的太守,直接安排,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楊銘聽到這句話之後,內心忍不住嘆息一聲,裴矩的話,肯定是老爹的意思,這麼苛刻的條件,老爹這是在逼嶺南啊。
聽起來好像沒有毛病,做爲大隋疆域,嶺南一直搞本土世襲,朝廷肯定是不能容忍的,但是一下子改的太急,也不合適。
畢竟嶺南直到唐朝中期,朝廷對他們那裡,還是採用“放歸法”,也就是對部分地區實行寬鬆政策,允許當地部落自主管理本地事務,畢竟要考慮當地實際情況。
而裴矩的這個法子,有點過激,馮盎和寧長真肯定不能接受。
楊銘算是看出來了,這場談判,兩邊都不是真心的,老爹恐怕是有意動武啊。
既然不是誠心談判,那麼兩邊的任何一句話,都可以不聽了,因爲全是假話。
什麼是真的?還在“大業”這兩個字上面,以老爹的性格,恐怕是想一勞永逸的解決嶺南問題。
這不是不可能,因爲唐朝對嶺南的容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隋末大亂鬥摧垮了整個社會的生產民生結構,人口銳減三分之二,國力不足以對嶺南動武。
但是眼下的大隋,是具備這個能力的,但弊端是,一旦動武,又得倒退好多年。
楊約不方便出面反駁裴矩,因爲他們是一邊的,但是他也琢磨出來了,皇帝要挑事啊。
開一個不可接受的條件,挑撥嶺南主動反抗,而身在江南的來護兒,其實就是在爲用兵嶺南做準備。
於是楊約朝楊銘看了過來,傳遞了一個“危險”的眼色。
楊銘一下子也想不出解決辦法,只能是沉默。
馮盎臉色頹敗至極,跟裴矩爭論了幾句後,不再說話了,他也沒想到,這次赴京會是這樣的場面。
皇帝太狠了,這是要將我們連根拔起?
反而是寧長真頗爲淡定:“要是按照這麼一個法子改,我和馮盎都改不了,裴公還是另請高明吧。”
崔仲方愣道:“欽江公可不能撂挑子啊,嶺南的事情,還是要靠你們的。”
“靠我們?”寧長真冷笑道:“我沒有這個本事,您可真是高看我了。”
民部侍郎韋津道:“觀城縣公韋約,熟諳嶺南民事,可以讓他下去給你幫忙。”
說是幫忙,其實下去之後,肯定是韋約說了算。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韋約靠着二哥韋洸掌握的嶺南情況,終於變的有用了。
“行,派誰都行,我和馮盎照辦就是了,”寧長真呵呵道。
崔仲方笑道:“欽江公不要動氣嘛,具體方案,咱們還是要在底下好好議一議的。”
“沒錯,事關重大,大家都要謹慎一些,”楊銘終於表態了:“可以爭論嘛,辦法都是論出來的。”
說罷,楊銘看向老爹,道:
“兒臣以爲,此事不宜操之過急,還是要慢慢來。”
楊約趕忙附和:“臣附議。”
只從這一句話,楊廣就能看得出,兒子不希望動武。
楊廣微笑點頭:“太子所慮極是,嶺南的事情,不能着急,急則有失,慢慢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