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

喬安

當晚,小宇沒有回來,小宇父親聽說之後,發了通脾氣,乾脆專心處理手頭的事情,也不回來了。

晚飯的時候,只有小小,君君,劉阿姨,雙辮子小妹妹四個人,和一大桌飯。期間,小小發現劉阿姨的眼睛有些紅腫,不光如此,連小妹的眼睛也是如此,不禁關心地問怎麼了。

劉阿姨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小小和君君,最終又帶着堅定的目光對兩人點點頭,然後和小女兒對視一眼。之後,母女兩人一齊笑着搖搖頭:“沒事。”

小小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再問,而是笑着順手給君君夾了菜:“寶寶吃這個,這個好吃又營養。”

君君回笑了一下,低頭吃掉。母女兩人看在眼裡,再次對視,彼此的眼裡滿滿都是堅定與欣慰。

吃過飯後,小小提議要君君和自己一個房間,說反正牀夠大。劉阿姨聞言,忍不住用怪異的眼神在小小和君君之間遊移了一下,緊接着就自以爲默契地連連附和道:“一個房間好,一個房間好。多多培養感情!”

那種複雜的眼神又來了,小小起了層雞皮疙瘩,笑着和劉阿姨道過晚安後,急忙拉着君君進了臥室。

雨已經小了很多,小小把自己屋子裡的擺設給君君講了一通,兩人洗漱洗漱躺下了。

關掉牀頭燈,小小在旁邊滾來滾去一會兒,終於停下了,就在君君閉上眼準備睡覺的時候,一下滾到了君君的懷裡。君君本能伸手接住,然後整個人瞬間僵住了。

“寶寶。”黑夜裡,小小刻意放低的聲音愈加軟。

君君只覺得耳朵像是被點燃一般,嗵得一聲,灼燒了全身,喉嚨乾澀地幾乎發不出聲音,好一會兒纔回了個低啞的“嗯。”

小小搭在君君腰間的手驀然緊了緊,接着又往前蹭了蹭。君君手心潮溼,額頭漸漸浸出細細密密的汗珠,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小小又往前蹭了蹭,君君忍不住後退,小小緊隨其後蹭過來,君君忽然用力箍住懷裡的人,沉聲開口警告:“小小。”

聲音壓得更低,帶着灼熱的氣息打在小小的脖頸。小小縮了下脖子,不再動了。

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可能有些重,君君想要開口解釋,又怕自己的嗓音太過異常,乾脆沒有再說話,稍稍後退,慢慢調整呼吸。

過了一會兒,小小小聲問:“君君,你睡了嗎?”

君君閉着眼:“怎麼?”

小小在黑暗裡努了努嘴,發現親不到人,於是說道:“我想聽聽關於安安的事,可以嗎?”

君君睜開眼,藉着微弱的光線看去,察覺離自己很近很近的地方,有兩道灼灼的光,如有實質。她偏了偏頭,咳了一聲:“她大一的時候就有輕微的抑鬱傾向,後來發展爲眼中嚴重抑鬱症,並自殺過不止一次。”

小小問:“安安,怎麼會有抑鬱症呢?我是說,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啊!”

是啊,喬安怎麼會有抑鬱症呢?

具體的原因,君君也不知道。但她知道,那時候喬安是真得努力,想過要變好的。

剛開始的時候,她獨自一人和抑鬱症對抗,自己聯繫心理醫生,自己調整自己,每天固定給君君講笑話。她讀很多書,每讀一本都會給君君複述一遍,並表達自己的看法。

君君一開始並沒有發現喬安已經生病了,因爲喬安表現出來的自己那樣正常。可是不行,喬安依舊越來越沉默,越來越不愛笑,身體也日漸消瘦下去,每天的臉色都很差。

她開始找君君一起吃飯,但也僅此而已。

君君曾見過她吃大把大把的藥,偶爾還會開玩笑,眼裡的絕望卻日甚一日。之後,因爲某件事,喬安終於開始和君君分享一部分世界,君君偶爾會聽她說起自己嘗試的各種治療方法。

君君頓了頓,把某件事略了過去,給小小講着之後。

由於抑鬱症和治療的副作用,慢慢地,喬安引以爲傲的記憶力也不復存在,她開始健忘,開始忘掉越來越多的東西,無論是剛剛發生的或是久遠的事。君君沒告訴她,只是用自己的方法反覆鍛鍊她。

喬安不可能不發現,只是假裝沒發現,打起精神配合君君。

然而沒有用。

喬安日復一日的失眠,越來越嚴重。到大三的時候,喬安不得不搬出來住,君君當時正在找房子,兩人於是合租。

那時候喬安幾乎整夜都在對着虛空發呆,不吃飯,不睡覺,熬不下去時就會讓君君給她一把鑰匙,打開放置安眠藥的盒子,吃一粒安眠藥。當需要的劑量增加到三粒時,喬安主動停止了使用安眠藥,睡不着便只能等着昏過去。

這樣持續了半年,喬安堅持不下去了。

那一天,君君上完課,沒看到縮在陽臺的喬安,心裡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她推開門,喬安就坐在窗前,她甚至沒有扭頭看一眼君君,只是開口說道:“我想了想,這二十一年,我活得夠久了。我把別人一輩子的事全部活在了這二十一年裡。”

一張紙條被風吹到君君腳下,上面寫着:“這輩子,或如煙花一瞬,卻足夠絢爛。我願意。”

落款漂亮明瞭,字跡一如既往地瀟灑恣意,寫的卻是喬安的遺書。

“所以……”她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卻忽然微微揚起脣角,露出一個笑來,如夏日午後的白山茶,無盡蒼白中透出絲絲縷縷的溫柔,頂着烈火灼眼,不斷生根發芽。她說:“君君,再見。”

她沒有絲毫遲疑地從窗戶跳了下去,君君剎那間失去了聽覺,眼裡只剩下一隻蒼白斷翼的蝴蝶,隨風掉落。

君君愣了一瞬,眼角餘光發現一條繩子連着牀腳垂向陽臺,於是迅速跑過去,就看到了那隻被繩子拴住的不得自由奄奄一息的殘蝶。

也許只有放飛才最適合。可,她把自己綁住了,綁在了這個不得自由的世界,苟延殘喘。

喬安已經昏了過去,君君用力把她拉上來,雙手被磨得出血,打完急救電話,手才後知後覺地開始顫抖。

主治醫生告訴君君:“病人沒有大礙,只是有些腰部擦傷和勒傷,至於昏迷不醒是因爲精神極度疲勞和營養嚴重不良造成的。”

君君撐起抹了藥水的雙手,守在病牀前,直到半夜。差不多凌晨一點的時候,喬安醒了,她看着君君,像往常一樣開玩笑說:“還好我事先給自己繫了繩子。”

言語裡沒有一絲慶幸,她的眼裡也滿是絕望。君君不忍再看下去,於是別開眼。

“太累了……君君,太累了……”眼淚從她因爲瘦而塌陷的眼眶中流下來,一滴一滴,格外飽滿。她看起來好像真得很累,搖着頭說:“我實在支撐不下去了。”

“我已經無法改變這樣的現狀,我從裡到外爛掉了。”日光燈下,喬安的臉格外蒼白,她不斷重複:“只有死亡,我的靈魂才能獲得重生。”

她慢慢地收了笑,目光空洞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一切從零開始。”

此後,喬安嘗試過好多次割腕,手臂被劃得傷痕累累,每一次都無一例外被救了回來。不是被君君,是被她自己。

但是喬安最後一次自殺醒來後,卻說了這樣一句話,她說:“君君,我也有陽光了。”

那一剎那,君君有些吃驚。

故事到此,又是停頓。

小小問怎麼了,君君搖搖頭,說她只好了一個月,就再度開始惡化。

持續的失眠與昏迷之後,她的眼神再度亮了起來。那亮度太像迴光返照,君君心裡一咯噔,緊接着就聽喬安說道:“我的世界太黑暗,無法照亮別人。同樣地,別人的陽光再亮也照射不到。”

她看着君君,無比絕望,卻也無比自信,將自己徹底與周遭隔絕開來,告訴君君:“所以,我只能是自己的陽光,我自己就是我的陽光。”

喬安很快好了起來,她收拾了行李,說要出去旅行,第一次與君君作別時,如此感慨:“人生而不易,當珍重愛惜。”

喬安的人生,其實總結起來,就像她寫在那本書扉頁上的一句話:“我的日子由簡到繁,又由繁到簡。”

那些歲月蒼白得讓人害怕,也沉重得讓人害怕,卻都如同剪影,隨時光奔波而去,變成一去不回的不堪回憶。

君君是打心底裡佩服喬安的。

小小不安地動了動,問:“爲什麼?”

君君說:“抑鬱症自殺的人那樣多,他們都是真得想要自殺的,不是博取焦點,不是作秀,是無法阻止的。安安卻一次次打破。她一面極度想要死去,一面又逼着自己活。她在和自己的命運對抗。這樣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最後君君評價:“喬安這樣的人太沉重,註定一輩子只能一個人。”

所以,不是喬安想一個人,而是她只能一個人。

小小又動了動,君君問:“怎麼了?”

“難受。”小小的嗓子有些啞,帶着濃濃的鼻音。君君意識到不對,順着摸了摸小小的額頭:“你發燒了。”

牀頭燈打開,小小皺了皺眉,往被窩裡鑽下去。

“溫度計在哪兒?”君君問了一遍沒聽到回答,回頭見小小用被子矇住了頭,於是小心地把小小往外拽了拽,又把被角掖好,額頭抵過去試了試,臉沉下來。

屋子裡沒熱水,君君回頭摸了摸小小的臉,放柔聲音:“我下去給你倒點水,馬上回來。聽到了嗎?乖。”

小小哼了哼。

走到樓下,從熱水器裡倒水的時候,君君忍不住嘆了口氣,她不是不告訴小小某件事,而是這個某件事不能說。

那時候,喬安曾反覆說過一句話:“君君,你和我不一樣。”她說:“你有陽光。”

喬安口中的君君的陽光,就是小小。君君曾對喬安提到過小小,尤其在喬安精神極度糟糕的時候。君君一開始只是想要喬安轉移注意力,不知不覺就說得多了。

尤其喬安的記性很差,君君一件事有時會反覆說好幾遍。喬安經常笑她:“暗戀吶!這種純潔的事,也只有君君會做了。”

每當這時候,君君只顧着掩飾,所以根本不曾發現喬安說這話時眼裡迷茫的倦意,自嘲與絕望。

現在,即便小小出現了,君君也不擔心什麼。因爲從那之後,喬安的記憶力好像再沒有恢復過,除了沉澱下來的沉重,那幾年的事,喬安忘了好多。

君君搖了搖頭,這樣想來,她似乎有些過分,可她也只能奢望於此了。

制定好所謂的化敵爲友計劃後已經夜半,終於從女兒屋內回房的劉阿姨走過走廊,恰好看到倚在門口,臉色蒼白的小小,不由頓了頓,想到小小可能是因爲自己知道了這件事而嚇到了,不免又開始心疼。

小小側首,忽然想到洗完澡時君君說得被看到的事情,又想到今天晚飯時劉阿姨的表現,心裡不由咯噔了一下,於是急忙開口解釋:“劉阿姨,那個,我和君君——”

“啊!”劉阿姨忽然打斷,乾笑着連連擺手:“沒關係沒關係。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末了生怕小小不理解,劉阿姨又拍着胸脯補上一句:“理解理解!”不等小小說話,轉身又快步往回走,擺擺手:“啊!天都這麼晚了!乖趕快睡吧哈!晚安晚安!”

小小因爲發燒,腦袋有些混沌,於是緩慢地點點頭:“晚安。”然後低頭自言自語:“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