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開豔紅。
君寰宸的軍隊進入建康城,南楚人民用怯懦而疏遠的眼光觀察他。他帶來了食物和藥材,這多少給被飢餓和病痛折磨的人們帶來了一些好感。他管理那些俘虜,願意編入軍隊的,給予同天朝士兵相同的俸祿軍糧,不願意再從軍的,也放還回鄉。他的態度,既不顯得高高在上,又不虛情假意的客套。
建康人安靜的默默的忍受着新的一切。前幾天還殺氣騰騰帶着武器的人,在這幾天就又攜家帶口逛街閒適了。被砸破了牆壁的酒肆,搭着一塊藍布,撐着半邊草棚,便開始接待客人。藥店,染坊,布店,又開始勉強的做起生意來。這種驚人的樂觀,何嘗不是一種人民的毅力?這座城市在戰爭的陣痛裡煎熬了幾個月,終於沉寂在平靜中。
無憂的目光順着一直延伸下去的紅牆,照夜獅子疲憊地邁着步子,它只肯馱着她一個,對着已長出衰草的宮城長嘶。
數百年的紛爭,歸於沉寂。塵埃落定,南楚推枰認輸。
在涼爽的夏風裡,無憂去傷兵的看護營看望炎之陌。照夜獅子被系在營外,它不停地甩着馬尾,好像已知道自己的主人就在裡面。
風灌入堂中,炎之陌半敞開的衣襟裡,散出一股若即若離的藥香。那永遠隱藏在他美目中的桃花,在燈火裡顫巍巍的。
無憂屏息片刻,盯着他輕聲道:";好點了嗎?要不要喝水?";
他沒有回答。簡陋的竹榻上躺着一具修長的軀殼。確切來說,無論那身體的線條有多漂亮,當身體的主人靜止不動,只是一個皮囊。
無憂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她制止住哭泣的衝動,用乾布擦乾他額上的汗珠。
他終於動了動眼皮,瞧了無憂許久,俊秀的臉貼合枕頭,露出一個孩子般舒心的笑。
";這些天真是麻煩姑娘,每天都要來照顧我。";
無憂眼裡的晶瑩終於沒忍住,一滴滾燙的液體滑下,打在他的手背上。無憂趕緊抓住他的手,替他擦乾。只是握着他的手,又會覺得心酸。
他的表情顯出迷茫,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姑娘......?";
無憂搖搖頭,用手背抹乾眼淚:";我沒事,眼睛進了沙子。";
炎之陌的病很重,持續的發燒,讓他的臉頰都消瘦下去,手指上的骨頭,根根凸顯。但這已是最好的情況,無憂還記得戰鬥結束後,她初看到炎之陌時的情形......
那時,他的呼吸已經微弱到察覺不出,背上中了三支箭,身上傷口無數,最明顯的一道傷口足有七寸,皮肉翻卷着,一片血肉模糊。如果他還能活下去,就是上天的奇蹟......
軍隊本就沒有太好的傷藥,隨軍的大夫們看完通通是搖頭。無憂每日每夜地守着他,爲他擦身,喂水,不肯放棄最後的希望。終於,在十四天後,奇蹟出現了!
他睜開了眼睛,幽黑深邃的眸子裡,依然是桃花爛漫,只是那雙眸子裡,唯獨照映不下她。
他看着她,眉頭輕蹙,悵惘而遲疑地說:";你......是誰?";
那一刻,驚愕與喜悅交雜,無憂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這是否就叫喜極而泣?
她撲到他的身旁,只是緊緊地抓着他冰涼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
然後他在她的眼淚裡,再一次茫然的問:";你爲什麼要哭?";
他已經不記得她。沒關係,只要活下來,就好......
活着,就好......
無憂爬起來,四周尋找水,地上擱着一個水罐。她俯身,水灑了。回頭看榻上的炎之陌,他搖了搖頭,依然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姑娘,你來了這麼多次,我還沒問過你叫什麼名字?";
無憂抿着脣,淡淡地答:";無憂......秦無憂。";
";秦姑娘。";他眯起眼睛,笑得十分漂亮。當他再睜開眼時,裡面瀰漫着茫然的水霧:";我總覺得自己,好像丟掉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其實我有想過,你每天來照顧我,有時候會默默的流淚,肯定不是對陌生人的關懷。我是不是把你忘記了......?";
";別說了,";無憂抓着他的手,對他有一種強烈的憐惜,好像母親對嬰兒的保護欲。天知道他是如何堅持着活過來的。如果遺忘是他醒過來的代價,她願意接受一切。
";我們是認識,不過是一面之緣。你曾經救過我,我照顧你,只是爲了還恩。";無憂儘量用平淡的語氣告訴他。
";這樣啊......";他的臉上現出一種失望,眼睛眨了眨,喃喃自語,";我還以爲我們的關係很深呢,甚至以爲......你是我愛過的人......";
無憂身子一顫,倏地放開了他的手。他察覺到無憂的異樣,像個孩子一樣靦腆地笑着:";對不起,我開玩笑呢......像我這樣,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哪會有愛人呢?";他明明在笑,眸子裡卻溢滿了透明的哀傷。
他醒過來的這些天裡,身體舒服的時候,就會像這樣和無憂說話,但大多數時候,都在被病痛折磨,只是痛苦地閉着雙目。
離開了傷兵營,暮色已經西沉。冉冉斜陽籠罩着滿目瘡痍的城郭,那一片靜謐的金色彷彿在訴說着亙古流傳的故事。
日暮東風春草綠,鵓鴣飛上越王臺。千古興亡,幾度春秋,斷腸雖不是我輩,亦足以傷懷。
晚上回營,才得知君寰宸已經等了她許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如今也算是俘虜之一,雖然得到了在城內隨意行走的權利,但還沒資格反抗這裡的最高統帥。
北軍進城後,高級將領們都住進了原來那些南楚官員們的宅邸,皇宮爲北軍士兵封鎖,君寰宸自己住進了宮外的允王府。
這是無憂第一次來炎之陌的府邸。歷史是一種絕佳的諷刺,炎之陌在位時她爲了避嫌不敢來他的府邸,沒想到數年後南楚滅亡,她到有了機會光臨此地。
夜色在允王府裡,濃縮成一幅圖畫。小橋流水,照壁迴廊,是南朝獨有的精緻雅韻,比起寬廣宏麗的御苑,自有一種雅緻。
君寰宸好像也格外喜歡這裡的佈置,他隨意的站在一座太湖石堆積的假山面前,聽到無憂的腳步聲,才轉過臉來。
月色獨照他俊秀的臉龐,他穿着白色的緞子衣袍,袍內露出銀鏤空木槿的鑲邊。腰繫玉帶,手持象牙的摺扇。欄外的園裡,芙蓉月下妖嬈,淺紅的新蕊,明媚了一整個初夏。
他的氣質與這江南別苑驚人的契合,這樣的人,生在北方,倒是浪費了。
他在月下邀無憂坐下,從袖中掏出一疊紙張。無憂好奇地接過來看,都是一些張據,擡頭上無不例外的標着";鳳起";字樣。
";這是......?";無憂的心裡升起一股異樣。
他用扇骨指着張據上的數目,侃侃而談:";這些年來,鳳起銀號存了數萬緡的錢,鳳起酒樓開遍北朝大都會,鳳起糧莊俱是滿滿的稻穀,除去各地龐大的花銷,這些單據,足夠掌控天下一半的財富。";
無憂握着紙張的手心都有些濡溼了:";你給我看這個,意欲何爲?";
難道到了現在,他還有爭天下的意圖?這些財富如果聚攏在一個擁有實權的人手中,將會變成多麼恐怖的軍備......單是想一想,她都會覺得汗毛倒豎。
這會她纔開始好奇,君昊天生性多疑,連最親近的人都不會輕易相信,又怎麼會放心把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交給他?
她自然不會知道,君寰宸曾在御前發誓,待天下一統之後就放權歸隱,永不回京。
正在無憂狐疑的時候,君寰宸開口了,依然是溫柔得不像話的語氣,好像多年前那個旖旎的明月夜,他們在鄉間茅屋裡冰冷的竹榻上抵足而眠,徹夜耳鬢廝磨說着溫軟的情話。
";想逃嗎?我們一起逃吧。";
他的聲音輕如羽毛,落在她心湖上,只是那麼淺的一圈漣漪,卻再也平靜不了。她萬萬沒想到,他把這麼多財富擺在她眼前,只是爲了告訴她,即使在天子眼皮底下,他們也有資本逃開!
無憂凝起眸子,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久久地注視他。
耳畔如同回放般,不斷地響起他的問話:想逃嗎?我們一起逃吧。想逃嗎?想逃嗎?......
想!
她多想說出那個字。在經歷了這麼多生死浩劫,當身邊的人一個個遺忘遠離,她只想遠遠地離開這個紛擾的塵囂,歸於平靜。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執手!
君寰宸的臉上始終保持着微笑,靜靜地等候她的回答。無憂動了幾下脣,都沒能發出聲音,這時,背後有個明亮而清冷的聲音笑道:";宸,這麼晚了,你要到哪裡去?";
君寰宸臉上的笑容瞬間凝住,無憂也愣住了。那聲音如同地獄修羅發出的召喚,令她的背上驚出了一層冷汗。
她還沒有動彈,她面前的君寰宸已經率先做出了反應。他單膝着地,一絲不苟地說道:";臣弟叩見皇上。信使來報皇上還在路上,怎會深夜到此?";
君昊天不置可否地一笑:";朕久聞南朝昭陽殿之名,得知宸你攻下了建康,就星夜啓程,趕來一睹風光了。";
君寰宸出了一回神:";皇上今夜要宿在昭陽?";
君昊天眉目含笑,越過君寰宸的背脊,若有所思地盯着無憂。無憂被他看得面上一熱,心有惴惴地低下了頭。
只聽君寰宸猶豫道:";臣弟這幾日正命人搜查皇庭,恐怕還有南楚餘孽藏於宮內,皇上今夜就住宿在南宮內,不能確保聖駕安全......";
君昊天淡淡一笑,擺擺手道:";百無禁忌。朕會怕了一所王氣盡收的南宮?如果朕今夜宿在城外,不敢遷居入內,才顯出我們的怯弱。";
無憂咬着嘴脣,呼吸的細微變化,早已被君昊天察覺。她恐怕做夢也沒想到,北朝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揮軍南下,佔領帝都建康!昔日她的承諾彷彿還在耳畔,如今,他是來討債了嗎?
君寰宸不再勸諫,晦澀的眼神在無憂身上一帶即過:";臣弟這就去調撥人馬守衛昭陽殿。";說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君寰宸狹長的雙目一揚,戲謔的眸光鎖住無憂:";朕對南宮還不熟悉,有勞......皇后爲朕引路了。";他停頓了一下,最終決定用這個諷刺的稱呼。
無憂彎着背脊不說話。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她還有選擇嗎?
*
無憂默默地走在君昊天身側,離他們身後不遠處,跟着黑影一般的侍衛。夜幕低垂,無憂的不安更加深了。
昭陽殿和南楚亡國前一樣,紅漆欄杆曲折,琉璃檐牙飛翹。站在昭陽殿前,滋味難以描述。
那天下最著名的荷塘,千瓣紅蓮在初夏的晚風裡裡徐徐顫動。綠淨如拭,嫩立如嬰。不知不覺,她彷彿在此景中看到了另一個男子的側影,超塵忘機。清風吹來,凌波仙子在翠色華蓋裡暗香笑語,芙蓉圃中露珠灑落,光影徘徊。
";不管朕當初留下你是出於什麼目的,如今朕已經不想那麼做了。而你留下,將是朕的後顧之憂。";
當日,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呢?昭陽殿上空的夜色蒼茫,此間彷彿飄蕩着無數的孤魂,夜風悽迷仿若哀哀的哭訴。古人以忠臣無冢爲最大的悲哀,可你呢?葬身沙場,屍骨無存,那豪華冷寂的帝王冢中,躺着的,只有一件冰冷的龍袍。
今夜,你會否回來看我呢?
無憂望着荷塘間的翠影,在心底幽幽地問。
忽然,一股溫熱覆上她的手背。君昊天拉着她的手,並不轉身看她,目光只是深深的被眼前美景所吸引。他彷彿漠然於是非黑白,忘卻刀光劍影,融匯在荷塘的清光裡。
";這兩年來,他也是這樣陪在你身邊嗎?";他忽然開口,無憂這才意識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有些顫抖。
原來,站在這荷塘前,他們都想到了同一個人。
他沒有等到回答,只是仰起脖子,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承認吧,君昊天,你嫉妒得要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