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一靠岸,就進入了北軍紮營的範圍。兩個巡邏的北軍士兵舉着長槍過來,喝問:";什麼人?";
身後兩個彪形大漢立刻擋在無憂前面,無憂走下船,撥開他們,緩緩道:";我們是南軍大營過來的使者,勞煩二位通傳。";
兩個士兵將信將疑地打量起無憂,他們還從未見過女人做使者。難不成南帝黔驢技窮,竟想到了用美人計?商議片刻,他們決定一人留下來看着無憂,另一人小跑回去報告上級。
無憂靜靜佇立原地,想起即將面對君昊天,仍有幾分心悸。似乎從穿越而來,她就沒有一次能坦然地面對他,不是藏着恨意,就是心懷有愧。他屢屢傷害她,她又暗中背叛他,兩人之間的情債,沒有扯平,反倒牽扯得更深了。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那個去通報的士兵回來了,身邊還跟了個小太監。無憂認得他,是皇帝的近身太監惠童。
惠童一見到無憂,先是驚惶地";啊";了一聲,然後又臉色鐵青地捂住嘴巴。半晌,從頭到腳把無憂仔細瞧了一遍,才連連搖頭嘆息:萬歲的";劫";又來了!
惠童斜眼瞥向無憂身後的兩個粗壯侍衛,湊近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無憂點頭應允,對身後二人道:";我先進去,你們在這等我。";
二人面露難色,依然緊跟不捨。一來擔心無憂的安危,二來要完成監視的任務。無憂神色一厲:";那你們是想直接被人拒之門外,無功而返嗎?";曉以利害之後,兩人只得垂首候在原地。
惠童鬼鬼祟祟地引着無憂到了軍營裡一個偏僻無人的地方,才苦着臉色道:";夫人,算奴才求求您了,您就放過萬歲吧......";
無憂一愣,莫名道:";公公,你這是......";
再看時,惠童竟紅了眼眶:";皇上爲了您,都成什麼樣了......您要是真喜歡王爺,就請您下下狠心,別再見皇上了,皇上如今、如今......唉!";
惠童說不下去,哽咽着抹了抹眼淚。無憂嘆息一聲,她沒想到惠童會和她說這些。看來這個奴才是真心爲了主子。
無憂扶着他袖子問:";惠童,你告訴我,皇上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惠童擡起頭,雙眉一蹙,擠出聲來:";別人不知,夫人您還能不知道嗎?皇上......這是心病啊!皇上昨夜才吐了血,王爺爲了您抗旨......夫人,求求您,高擡貴手吧。";
無憂心尖一顫,昨夜她果然沒看錯,君寰宸真的來了。他本就是帶罪之身,現在又多一條抗旨的罪名......
";那王爺現在人在哪裡?";
";王爺昨夜在豫州城外碼頭被何將軍拿下,現在已押往京城等候問罪了。";
無憂攥緊了手心。現在她自己也被人所控,已經沒閒心管別人的事了。
她拍了拍惠童哭得顫抖的背,沉重道:";我這次來是爲了北軍大營的所有士兵和天朝的百姓們。相比這些,兒女私情又算得了什麼呢?惠童,你幫我去通報皇上吧。";
惠童眼裡帶淚,盯着無憂看了半晌,好像無法理解。最後狠狠一扭頭,往皇帝軍帳去了。
無憂知道他心裡不情願,當年她刺殺皇帝,現在又好好地活着回來了,估計北軍上下都要把她當成狐狸精之流。
主帥營帳裡,君昊天爲病痛所纏,一夜難眠,這回剛剛有了倦意。惠童掀開簾子進來時,君昊天緊閉的雙眼之上,一對濃眉不悅地顫動了一下。
惠童小心翼翼地跪在軍榻邊道:";皇上,南楚來使者了。";
君昊天側面朝內躺着,一動不動,對惠童的話置若罔聞。兩軍對壘,南楚忽然派使者過來,是何居心?
惠童等了一回,得不到答覆,於是又小聲地加了句:";使者是巾幗夫人......";
君昊天側放在身上的手臂忽然動了下,單手支額,緩緩轉過身來,蒼白的臉面向惠童,不確定地問了句:";你說誰......?";
惠童趕忙低頭,緊張地回覆道:";就是當年跟隨皇上您出征的那個......秦夫人......";
君昊天沉吟片刻,撐在額頭的手臂微微一伸,惠童立刻湊上前扶着。君昊天起身,端坐在牀沿,沉聲道:";伺候朕更衣。";
";是。";惠童嘴上應着,眉毛卻皺了起來。看來萬歲不僅要見,還要見得鄭重。
當惠童跪在地上,幫君昊天穿上最後一隻黑靴時,君昊天抖擻了下身體,站起來道:";去外面設宴,迎接南楚使者。";
一伸簡潔精幹的黑色龍袍,交錯的蟠龍以暗紋方式密密地繡於錦緞之內,在帳內光線的明滅下,發出不同角度的光澤,顯得莊重華貴。他不戴冠,墨發只以一根玉簪別住,髮髻高束於頭頂,露出白皙光潔的額頭。連日來的蒼白之色一掃而去,人顯得挺拔精神。
惠童遲疑片刻,道:";皇上,您現在的身體不宜喝酒,而且夫人已經在帳外等候了,再去備宴恐怕要怠慢了使者。";
聞言,君昊天心中一動,步子邁開一半,幾乎就要衝出去掀開幕布,倏地又收回,旋身繞至几案後的椅子上,撩開衣襬端正地坐下,道:";去請她進來吧。再準備些美酒佳餚,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營帳。";
";是。";惠童撇撇嘴,退了下去。
君昊天斂起眉毛,目光緊鎖着那一扇單薄的簾布。半晌,他眼睫一動,便見抖入帳內的晨光中,立着一位纖柔佳人。
她不再是一身不倫不類的男裝,穿着簡單的南朝仕女的服裝,水袖翩翩,身姿婀娜,一展別樣風情。君昊天的目光不禁柔和下來。
";拜見天朝皇上。";無憂一進帳就跪下道。
這別樣的稱呼令君昊天剛剛柔和下來的臉孔又繃緊了,黑眸裡沉澱了某些看不清的情愫。
許久沒有迴應,無憂悄悄擡起頭瞥了眼上座的君昊天。卻發現他正打量自己,眼神不經意相接,四目相對,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令無憂渾身一顫。
";起來吧。";就在無憂跪得膝蓋發麻的時候,他終於施恩開口。
主座下首早已擺好了席案,無憂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盤腿坐下。剛一坐定,上方又傳來君昊天的笑謔:";你躲了朕三年不肯見,如今又乖乖送上門來?";
無憂平靜地擡頭,回答:";皇上,無憂此行只爲國事,請不要多談無關的往事。";
";哦?何爲國事,何爲私事?";君昊天冷笑,";一國之巾幗夫人叛逃他國,成爲敵國的使者,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治罪?";
一言即中要害,毫不留情!無憂微微皺了皺眉,要說服這樣一個冷酷驕傲的男人,談何容易?事已至此,她只能一搏,如果不能說服君昊天,恐怕還會被扣上叛國罪名,直接扣留在北軍營中。
無憂擡頭正視他道:";昔日的巾幗夫人已在軍營被當衆斬首。如今我爲南楚使者,戰場素雲:兩國相交,不斬來使。皇上就算對我有什麼成見,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動手,因小失大。";
君昊天的眼神似有些驚訝,沒想到無憂會這樣義正言辭地反駁他。他居高臨下,黑眸審視無憂,寒聲道:";說吧,南帝派你來,想幹什麼。";
無憂吞了口氣,有點底氣不足。權衡再三,才掐着手心道:";南帝派我來,是......是勸皇上求和!";無憂長長地吐了口氣,說完,就緊張地看着君昊天反應。
果然,君昊天的眉毛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叩在桌面的指節發出";咯吱";的怪聲。
";大膽!";他厲喝一聲,正欲發作,接觸到無憂迎面而來的堅定目光,又握緊了拳頭,收斂怒色,聲音稍顯平和道:";你出去了一趟,胳膊肘就越來越向外了。";
";無憂不敢。無憂生是天朝人,自當爲天朝社稷鞠躬盡瘁。";無憂立刻收回視線,垂首跪拜。
君昊天話鋒一轉,反問:";還是你以爲朕會了你,不戰而降?";
無憂暗暗嗤笑一聲,她可沒這個本事。也許南帝打的是這個算盤,不過單憑這樣,恐怕要落空了。她願意來勸降君昊天,一方面是受到要挾,另一方面也是心中確有幾分自信。兩軍相持,長久下去對誰都不利。但南軍只是補給問題,一旦來年豐收,後備軍糧充足,一鼓作氣打敗北軍只是遲早的事。而北軍近期來一直處於頹勢,君昊天重傷不愈,急需長期安定的治療。戰爭再拖下去,拖到君昊天油盡燈枯,北軍便不戰而敗了。
就在這時,帳外起了些響動,好像有人在吵鬧。
惠童隔着簾子道:";萬歲,將士們聽說南楚使者是個女人,揚言要衝進來殺妖女......";
無憂手一抖,緊緊拽住了自己的袖子。君昊天大力掌摑桌面,厲聲道:";反了!傳令下去,再有鬧事者,一律按軍法處置。";
";是。";簾外,惠童又去了。吵鬧聲好像平息,但無憂已經可以想象外面翻了天的樣子。
半晌沉寂,君昊天忽然皺眉苦笑:";妖女禍國......再這樣下去,朕恐怕也要被扣上昏君無道的罪名了。";
";皇上,";無憂忽然跪地,額頭貼在地面上,恭敬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古有勾踐滅吳,如今皇上就不能忍一時之痛,暫且求和嗎?南楚新皇初立,全國上下民心統一,而天朝內患未除,實在不宜長久作戰。皇上不如暫且退兵,休養生息,再作打算罷。";
無憂說完,微微擡頭,才發現君昊天的眼中竟然閃動着水光。他膚色蒼白,襯得黑眸深邃雋永,點點水光在眼底翻涌,令人心驚。
";所以......你就來勸降朕?";他有些傷感地撫額,惆悵道:";朕還記得,你當初說過的話。你說眼下的失敗不會是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真龍,必有一天將龍騰九霄。可是......朕還能等到那一天嗎?";
他好像自言自語,無憂於心不忍:";皇上,天朝兵強馬壯,重整旗鼓只是短期的事。當前最重要的,是要養好龍體,才能圖來日之計!";往後的事會如何發展,無憂不能預料,她所能做的,只是儘量寬慰這個還未走出失敗陰影的帝王。
君昊天沉思了許久,忽然從座位走下,靠近無憂身邊:";你今日說這些,朕的是爲了天朝,爲了朕嗎?";他的眼神裡全是茫然,毫無平日的壓迫感,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無憂低下頭,其實她也有私心,爲了救曦兒,她必須勸服他。再擡頭時,已能鎮定冷靜地回答:";皇上是明君,自然能判別如今怎樣做纔是上策。無憂不過是個局外人,能爲皇上盡綿薄之力,便甚感欣慰。";
蒼白修長的手指伸到面前,從無憂的視線裡擡起了她的下巴。君昊天的眼神澄澈,輕問:";如果朕要你留下來,陪朕一起走出失敗,你願意嗎?";
無憂一顫,卻不敢動彈。現在惹惱了他,便是前功盡棄。前後思量,無憂輕揚脣角,展露惑人的微笑:";只有勝者纔有權力決定留下誰。無憂現在是南楚的使者,自然不能陪伴君側,不過......他日皇上一統江山的時候,無憂心甘情願侍奉皇上左右。";
南北統一,坐擁天下?不知道是幾百年之後的事了。無憂在心裡暗暗慶幸,隨便說說也不會應驗。
誰知,君昊天竟十分認真地逼近了,薄脣貼着她面頰,一字一句道:";好,一言爲定!他日朕揮軍南下,就是你重返朕身邊的時候!";
無憂尚未回神,那微涼的脣就已經貼在了自己的脣上。但這次,他沒有深入,只是這樣靜靜地貼着,固執的,倔強的。
那一刻,她忽然有點後悔自己脫口而出的約定。以這個男人的能力,統一南北未必不可。當他擁有了天下,自己再逃到哪都是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