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百里眸色無溫的望着不遠處的兩人,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他身爲這一次議和使團的首要負責人,對於使團內的所有官員安全問題,都得負責。
陸國安早就帶着東廠的人,呈現屏蔽性的將所有人都避在包圍圈外。
外頭的人只能聽到些許打鬥聲,還有趙無憂歇斯底里的哭聲。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錦衣衛和護衛軍都在外頭候着。一片黑??的林子裡,埋葬了多少恩怨情仇。
趙無憂跌坐在地,抱着渾身是血的簡衍。說不心疼是假的,說不難受也是假的。眼淚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爲了這一份十數年的情義,也該放縱的哭一哭。
哭完了,就算結束了。
可她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穆百里也沒想到,會有人從天而降帶走了簡衍的屍體。穆百里的武功何其高,可是硬生生接下對方一掌,竟是連退數步。
那人拂袖,強大的氣勁捲走了趙無憂懷中的簡衍。撒下漫天的金粉,落地即焚。四下頃刻間燃起熊熊大火,驚得穆百里不作二想,第一反應便是先救趙無憂。
且不管對方是誰,那深陷大火之中的女子,纔是他的重中之重。
能穿過東廠的封鎖線,能在穆百里的眼皮子底下劫人的,其武功必在穆百里之上。那神出鬼沒的功夫,實在教人歎爲觀止。
陸國安已經讓人圍了上來,救火的同時,急忙護着穆百里與趙無憂離開。
趙無憂被煙燻着,嗆得不斷咳嗽,被穆百里抱在懷裡,避開了錦衣衛和護衛軍,尋了一個僻靜地歇着,暫時沒有回營寨。
“如何?”穆百里看的心疼。
趙無憂滿臉是淚,眼睛被薰得通紅,“是火磷粉。”
輕柔的將她放在樹下坐着,穆百里眸色微沉,低眉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人武功奇高,且在我之上。我不信會有人無緣無故去搶一具屍體,除非……”
“你懷疑是他來了?”趙無憂視線模糊,極力的晃動腦袋,可眼前的東西依舊看不清楚。方纔磷粉突然燃燒,她避之不及,被火光灼傷了眼睛,是故此刻只覺得眼睛好疼。
穆百里沒有吭聲,只是凝眉望着她的雙目,“眼睛沒事嗎?”
她搖搖頭,“只是覺得有點疼。等溫故出來看一看便罷!你自己做好準備,別忘了此行的目的。我們趕緊辦好差事早些回京,我……”她捏緊了手中的鮮血,“不想再留在這裡。”
“好!”穆百里應允。
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柔荑,她親手殺了簡衍,應該算是對簡衍最大的寬容了。簡衍做了那麼多的錯事,不管落在誰的手裡,都會比死更慘。
他心疼她滿臉的淚痕,也心疼她通紅的眼。溫暖的掌心輕輕貼在她的面頰上,“別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丟下你一人。”
她笑得微涼,有淚滑落在他掌心,“所以我纔敢拿自己冒險,我知道你一定就在我身邊,最懂我的始終是你。謝謝你的成全,讓我自己處理了簡衍的事。”
“若覺得難受就哭出來,以後——便都忘了吧!”他溫柔淺語。
趙無憂點點頭,模糊的視線裡,看不清楚他的容臉,卻能感受到來自於他的溫柔。溫暖的指腹,輕柔的撫去她臉上的淚水,熨燙着她的面頰。
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說是有人引了趙無憂出去,而後埋伏了殺手襲擊了趙無憂。知事大人簡衍爲了救趙無憂而葬身火海之中,那一具燒焦的胡青的屍體,便成了簡衍的替罪羔羊。
胡青當時被穆百里打傷,是故根本沒能逃出來。他渾身是火,陸國安等趕到的時候,也是來不及相救,只能眼睜睜看着胡青被活活燒死。
對方壓根沒想救胡青,估計已經猜到了胡青暴露。是故早有殺人滅口之意。
只不過他爲何要帶走簡衍的屍體,倒是趙無憂和穆百里費疑猜。不救活着的胡青,反而要搶屍體,這行爲……
不僅如此,如今整個營寨裡的人都知道,九千歲穆百里還爲此負了傷,被磷火灼傷。至於上是如何,一律對外保密,是故誰也不知內情,只覺得人心惶惶,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個能拿主意的都躺下了,這接下來的議和還如何進行呢?
聽說使團出了事,這荒瀾也是緊張的,趕緊就讓人過來看看。畢竟還死了一個大鄴官員,雖說官不大,可聽說是大鄴皇帝的女婿。也就是當朝駙馬爺,那這事就了不得。
阿達汗親自前來,身邊隨着李毅和赤鐸,看上去面色有些難看。如今荒瀾正逢多事之秋,若是大鄴翻了臉,那該如何是好?
難不成要阿達汗御駕親征,平息這事?
“趙大人傷勢如何?”阿達汗一愣,便是身邊的李毅也跟着愣了半晌。只見趙無憂雙目之上覆着繃布,一襲白衣勝雪的她極是安靜的坐在那裡。
脣角彎彎,不管何時何地,她始終保持着最溫潤的笑靨,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安靜如斯,少年如玉。
“這是……”李毅愣了愣,“趙大人的眼睛?”
溫故冷了臉,“沒什麼大礙,就是被大火灼傷,需要靜養罷了!如今敷了藥,很快就會恢復,諸位就不必擔心了。”
趙無憂起身,循着聲音的方向行了禮,“給大王添?煩了。”
“是我荒瀾……”阿達汗輕嘆一聲,“總以爲已經平息了事件,誰曾想竟還是會有疏漏。”
趙無憂眉心微蹙,側耳低問,“大王這話可有深意?”
李毅道,“趙大人有所不知,就在趙大人這件事發生之前,赫峰將軍……赫峰將軍被人從天牢裡救走,如今還不知身在何處,尚未擒回。是故大王擔心赫峰將軍會對諸位不利,所以想來確定一下,此次事件的元兇是否就是赫峰一黨?”
趙無憂笑得涼薄,“天牢重地,竟然也會失策,可想而知這荒瀾諸位將軍的權勢地位非同小可。我這廂倒也沒什麼,只等着與荒瀾議和結束就會離開。可是大王和王后,就得小心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斬草不除根,早晚會春風吹又生,還望大王與王后娘娘早作準備。”
“多謝趙大人提醒,看樣子這赫峰一黨的確盤根錯雜,不除不快。”阿達汗略顯無奈。
朝廷對付這四大將軍已經費了不少氣力,安撫軍心,君王重掌軍政,這樁樁件件就已經夠讓阿達汗這個荒瀾帝君頭疼不已。如今赫峰逃離,阿達汗卻是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實在沒有足夠的精氣神去應付,去追捕。
若是帝君做得太過,那些舊部便會開始鬧騰,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的軍政,就會再起波瀾。雖然趙無憂的提醒是對的,但是……
趙無憂也不再多說什麼,聽得這荒瀾帝君的口氣,她已經心裡明白了少許,有些東西確實不能急於一時。
等着荒瀾帝君回宮而去,溫故才道,“他們擔心是赫峰襲擊了你。”
“千里長堤,潰於蟻穴。”趙無憂輕嘆一聲,“罷了,荒瀾的事兒也無需你我多費心,終究是荒瀾自己的問題。他們覺得已經執掌了大權,便不想趕盡殺絕,殊不知這星火燎原的可怕。”
“他們見着了你,沒見着那位千歲爺,估計心裡越來越沒底了。”溫故低語,輕嘆一聲開始碾磨藥草,“那個偷襲你們的人,會是誰?這好好的一場局,原本乾淨利落,誰成想今日會功虧一簣。”
趙無憂搖頭,“倒也不是全然功虧一簣的,至少簡衍死了,我親手殺的。”她說得很輕,音色沉沉,彷彿喉嚨裡卡着什麼東西,似哽咽又不像哽咽。
溫故頓了頓,心知她大概還在難受着,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你的眼睛被火灼傷,不可大意。我每日與你敷藥。但是藥量必須恰到好處,否則這冰片的力道太重,就會誘發你體內的寒毒,牽一髮而動全身。”
她知道他與她細說是什麼意思,有些東西,還是得讓她自己注意纔好。
“不可掉以輕心。”溫故生怕她沒注意聽,又反覆的嘮叨。
趙無憂始終保持微笑,靜靜的聽着溫故的絮絮叨叨,有時候能聽得三兩句嘮叨,也是人生美事。有時候聽不到嘮叨,就意味着這世上,你又少了一個真心待你的人。
“公子,你在聽嗎?”溫故蹙眉,壓低了聲音小心的試探。
趙無憂點點頭,“你說吧,我在聽。”
溫故點頭。卻忘了她其實看不見他的臉,看不到他的表情,“莫要貪涼,免得惹了風寒更加雪上加霜,也要避免溼熱,否則傷口容易紅腫,不容易恢復。別碰到水,也別用手去摸,莫要……”
那絮絮叨叨的聲音,始終在趙無憂的耳畔縈繞不去。
她淺淺的笑着,看不到溫故的表情卻能聽出他話語裡的擔慮與緊張。
良久,溫故又問,“我說了這麼多,公子不嫌我煩嗎?”
“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心反倒更透亮了一些,想得也更多。你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在世的時候也喜歡跟你一樣,一開口就沒完沒了的。那時候覺得很煩,覺得娘說的雖然有道理,可這些道理明明我都懂,爲什麼她還要反反覆覆的說呢?”她袖中的五指,微微蜷握着,脣角依舊掛着笑。
她音色平靜,話語輕柔,“後來娘走了,再也沒有人在我耳畔絮絮叨叨的,世界一下子清靜了下來,我突然明白只有在娘這裡,纔會永遠的當我是個孩子。在所有人眼裡,我有我無堅不摧的盔甲,沒有人在乎我會不會疼,會不會難受。”
“娘走了以後我才知道,我再也當不成年幼的孩子了,因爲那個眼中只有我的娘,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那種感覺如同撕心裂肺,卻是悔之晚矣。孤單的時候,落寞的時候,我真的很希望娘能回來,哪怕以後再嘮嘮叨叨的,我也覺得是極好的。”
溫故悄悄抹去眼角的淚,好在她未能看見。他猶豫了很久,纔敢用半帶沙啞的嗓音開口,“你也別難過,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你娘雖然走了,可她在天之靈會一直伴你同在。她那麼疼你,必定也捨不得你難過捨不得看你哭。”
“我不難受。”趙無憂笑靨溫和。“我只是覺得心裡有些話該說出來,否則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後悔。溫故,如果我的眼睛就此瞎了……”
“不會!”溫故厲喝。
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口氣有些重,溫故當即軟了口吻,“我是說,只要有我在,絕對不會讓你有所閃失。你的眼睛不會有事,只是被煙燻火灼所以暫時失明,但我一定會治好你。”
“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爹更適合當一個父親。”趙無憂輕嘆一聲。
溫故張了張嘴,眼眶通紅,“你好好歇着,我去給你煎藥。”語罷,也不管趙無憂有沒有應聲,轉身疾步而去。
他走得很急,直到走出了帳子。這眼淚珠子才禁不住落下。深吸一口氣,他快速拭淚,然後急急忙忙的離開。
不遠處,陸國安眸色微恙,難不成是這趙大人的傷勢……
思及此處,陸國安疑惑不解的望着溫故離去的方向,然後又扭頭望着趙無憂的營帳。趙大人是灼傷了眼睛,但依照溫故的醫術,應該不會太嚴重。最嚴重的是趙無憂體內的寒毒,所以……難不成是趙大人寒毒發作了?
陸國安三步並作兩步朝着趙無憂的帳子走去,影衛是認得陸國安的,通稟了一聲便放了他進去。
“趙大人?”陸國安行了禮。
“你怎麼過來了?”趙無憂依舊坐在那裡,現在她傷了眼睛,哪兒也去不了。
陸國安直起身子,“趙大人的眼睛沒事吧?”
“沒什麼大事,只要仔細體內的寒毒就好。”趙無憂微微皺眉。“是穆百里讓你過來的?”
“是!”陸國安道,“千歲爺不放心趙大人的傷勢,自己又不方便出來,所以差卑職前來問一問。趙大人沒什麼事,千歲爺就能放手去辦事了。”
趙無憂抿脣不語,單手撫着牀柱徐徐站起身來。
“方纔溫故這是怎麼了?”陸國安隨口一問。
“什麼怎麼了?”趙無憂明知故問。
陸國安一笑,“沒什麼,就是覺得溫大夫的臉色不太好,還以爲趙大人的傷勢有變。既然沒什麼事,那卑職就先回稟咱家千歲爺。”
“去吧!”趙無憂長長吐出一口氣,也不多說什麼。
陸國安是個聰明人,有些東西不該問的自然不會多問。靜悄悄的退出帳子,陸國安眉頭微皺,疾步折回穆百里的營帳。
“爺!”陸國安行了禮。
“她沒事吧?”穆百里蹙眉。
他跟她之間最悲涼的莫過於,永遠無法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相愛不能相守。相守不能大白於天下。永遠都只能躲躲藏藏,悄悄的深愛。
“按趙大人所說,趙大人的眼睛應該沒什麼事,可溫故的表情卻不太對勁。”陸國安對着穆百里自然不會有所隱瞞,“卑職瞧着那溫故走出了帳子,一直在那裡抹眼淚,也不知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穆百里神色微恙,“你是說溫故哭了?”
“是。”陸國安頷首,“卑職看得很清楚,那老頭出來的時候直掉眼淚,也不知是受什麼刺激了。大老爺們還哭哭啼啼的,又怕被人看見,那表情別提多滑稽。這人顛沛流離了一輩子,怎麼臨了臨了的,反倒又兒女情長起來?他莫不是……”
穆百里猶豫了一下,“看樣子溫故的確隱瞞了一些事情。這事兒想必內有蹊蹺,你好生留意着。”
“是!”陸國安點點頭,“爺,那接下來……”
“本座不在的這段時日,你自己看着辦!”穆百里負手而立,長身如玉,“邙山有狐鳴,應是確定無疑。此去兇險卻必須一擊必中,容不得絲毫閃失,當本座親取之。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必定歸來。”
陸國安深吸一口氣,躬身行禮,“卑職一定堅守到千歲爺歸來。”
“這一次幸賴沈言辦事得力,早早得了師父的書信。你在此候着,隨時留意消息,若師父決議出山,親自清理門戶自然是極好的,如若不然也當會有回覆。”穆百里斂眸,“無憂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本座決不能讓她失望。”
“那這一次劫走簡衍屍體的是誰呢?”陸國安不解,“這人的武功出神入化,絕對在千歲爺之上,細想之下朝堂之中似乎也沒有。難不成來自江湖?”
“齊攸王的武功若是在本座之上,昔年就不會挨那一箭以至於如今傷勢反覆,久久不見痊癒。”穆百里搖了搖頭,“暫時先放一放,還是雪狐的事情要緊。這幾日你便協助趙無憂,把這議和大事給敲定下來,一旦本座歸來,立刻啓程返回大鄴。”
陸國安深吸一口氣,“卑職領命!”
拂袖落座,穆百里面色沉沉,此去兇險萬分,那雪狐乃是荒瀾的瑰寶,必定有人嚴加看守,絕非輕易可以取之。但雪狐——他勢在必得!
不管有多艱難,他都要拿到。
誰能想到,昔日的生殺在握,如今竟成了只爲一人的奮不顧身。不過這樣也好,揹負的滿身血海深仇,可以暫且放一放。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日子,實在是痛苦而不堪回首。
現在這樣,其實也很好。
愛與恨其實是一樣,一樣的執迷不悟,一樣的不死不休。只不過前者是幸福,後者是毀滅。一念之間的抉擇,或天長地久,或生死相隔。
事關簡衍的消息。很快就以正常的途徑傳回了大鄴。
簡家陷入了一片哭聲之中,滿目白綾翻飛。便是那十五公主蕭柔玉,如今也穿着一身的白,劇顫的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哭斷了肝腸。
當然,這些早就在趙無憂的預料之中。
簡衍身死,那具被燒焦的屍體得隨着趙無憂等人一道回朝,所以暫時簡家還不能將簡衍入土爲安。簡家的人在等,等着命喪異國他鄉的公子,馬革裹屍而歸。
這頭,趙無憂已經抓緊了議和的進程。雖然她看不見,但是有溫故在身邊,而且……營寨中也有第二個“穆百里”在坐鎮指揮,所以事情進展得還算順利。
因爲荒瀾不再糾結在趙無憂提出的那兩個原則性條件上,所以很多協議內容敲定得很順利。畢竟只要確定了主線,其他的旁支便也沒那麼重要了。
荒瀾對大鄴稱臣,並且年年上貢,便是大鄴最大的勝利。
能不打仗是最好的,如今還得了這樣的好處,算是大鄴的大獲全勝,幸賴趙無憂等人運籌帷幄,才得了這樣的好消息。
所以說拿這張議和的協議,就足以平息簡衍之死給趙無憂帶來的波動。那一份沉甸甸的議和協議,承載了多少人的性命。
血染的協議,將爲天下百姓換得一夕太平,至少就近幾年,這荒瀾都會安分守己,不再犯我邊疆。
溫故解開了趙無憂的覆眼布,“你慢慢睜開眼睛。”
時隔數日,這是趙無憂第一次見到了光亮。是那種很模糊的光亮,眼前的東西並不太清晰,看什麼都有些重重疊疊的感覺。
“初期會覺得有些模糊,畢竟長久不見光亮。”溫故擔慮的望着她,“你慢慢來,切莫着急。先適應一下,這眼睛也沒辦法一下子好全了,得慢慢的治療,免得藥性太猛反而傷及根本。”
趙無憂蹙眉望着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大概,能看到有人影晃動,憑着自己的意識反應,可以猜測眼前的是誰。
“覺得怎樣?”溫故問。
趙無憂依舊笑得淡然,“還是很模糊,但是我能看出輪廓。”
“那就是有希望的。”溫故如釋重負,“你莫要着急,這眼睛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痊癒的。好歹現在能看到光亮了,也是好事。”
比起當時的漆黑一片,現在確實已經很好了。
然則趙無憂並沒有預想中的高興。她雖然笑着,可這一顆心始終高懸着,想起了那個遲遲未歸之人。她掰着手指頭算,生怕算錯了,他走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六天了吧?”她道。
溫故一頓,欣喜之情逐漸冷卻下來,“是。”
“他還跟陸國安說,少則三五日,這都六日了。”她輕嘆一聲徐徐站起身來。
溫故趕緊上前攙着她,扶着她坐在了桌案前,與她倒上一杯水,“你別擔心,他那人福大命大,連閻王爺恐怕都得避忌着他,又有你護着,他哪敢有事。”
這話說得趙無憂噗嗤一聲笑出來,“我算哪門子的事兒?”
“你在他心上。”溫故輕嘆一聲,“誰能想到,最是無情之人,最後反倒是最多情的。公子別擔心,他就算是爲了你,也會平安歸來。”
趙無憂抿一口水,心頭還是惴惴不安。外頭傳來腳步聲,她眉心一皺,“是他來了嗎?”
來的是另一位“穆百里”,身邊隨着陸國安。
“公子?”這不是旁人,不就是那神通廣大的素兮麼?
“素兮?”趙無憂有些失落,也有些失望,終歸不是他。他還是沒有回來。
素兮輕嘆一聲,也不敢撕下臉上的皮面,只是無奈的望着眼前的趙無憂,“公子的眼睛好些了嗎?”
“好多了。”趙無憂輕嘆,“議和的事情也已經到了最後,基本上敲定了內容,只要這荒瀾帝后審閱之後蓋上金印,這事兒就算是大功告成,便是板上釘釘了。”
這意味着什麼,在場的其他人都心知肚明。
陸國安深吸一口氣,“千歲爺一定會回來的。”
“少則三五日,這都第六日了,還能再等多久呢?十天半月嗎?拿什麼藉口一直留在荒瀾,遲遲不歸?簡衍的死,容不得我們在荒瀾耽擱太久,否則公主鬧到皇上那兒,皇上必定怪罪。”趙無憂口吻沉沉,彷彿極爲倦怠,“使團當同去同歸,若是先讓簡衍的屍身回國……皇上那頭也會不高興。”
皇帝慣來喜怒無常,所有的決定都出自他自己的喜好,所以……趙無憂知道這個時候得順着皇帝的毛捋,絕對不能逆鱗,否則後果很嚴重。
使團有人喪命,還是當朝駙馬爺,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不要追究她與穆百里的失職之罪,只在皇上的一念之間。
“公子,若是千歲爺遲遲不歸,那該如何是好?”素兮終是問出了所有人的擔慮。
“協議這兩日就會敲定,也就是說,我們最多還能在協議敲定之後停留一日。”趙無憂斂眸。“否則簡衍的死就會令人生疑,我這個失去好友理當悲傷,理當急急趕回大鄴之人,若是沒有悲傷且故意耽擱回程,是會惹來禍端的。”
溫故猶豫了一下,“也就是說,如果穆百里遲遲不歸,咱們也只能班師回朝,不可在此久留?”
趙無憂抿脣不語,這是必然,也容不得她選擇。
“還有三日。”趙無憂顧自呢喃,視線裡一片模糊。
我希望在我恢復視力之後,第一個看見的人,會是你,並且一直是你!穆百里,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不是?
娘,你在天之靈幫我護着他。
眼睛裡蓄滿了淚光,堅強得不肯落下。一顆心爲他七上八下,愁腸百結卻無處訴說,不敢與人細說共剪西窗燭的愛恨離愁。
穆百里,你一定要回來!一定一定要回來!
當議和協議蓋上了荒瀾與大鄴使團的大印,簽署了趙無憂等人的名,剩下的便可以一式兩份傳送回京城,等着蓋上皇帝的玉璽金印,將另一份送回荒瀾,再昭告天下便算是徹底的完成了議和。
可是——穆百里還是沒有回來,趙無憂定定的站在營寨外很久很久,負手而立,舉目眺望。有些愛無法說出口,也不敢說,最怕那一瞬間的天塌地陷。不管是他還是她,都會變成彼此最危險的軟肋。
雖說也不至於一定會死,但……誰也冒不起這風險。
直到使團要離開荒瀾,穆百里都沒有回來,甚至於跟陸國安他們都斷了消息。一去邙山,從此音訊渺茫,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無任何迴音。
是生是死無人知,趙無憂坐在那回程的馬車上,心字成灰。
溫故也不知該如何寬慰,這種事情本來就兇險萬分。你要偷人家的寶貝,那還不得被人打死才休?奈何這東西,即便穆百里不去,溫故也會去,但凡能清除趙無憂體內的寒毒,這一趟就勢在必行。
“他興許在回來的路上。”溫故也知道,這話連自己都不信。
如果真的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依着穆百里如此謹慎的性子,一定會提前來消息。否則兩個穆百里,教荒瀾的人看見,勢必要惹出事端。
趙無憂神情略顯遲滯,“算上今日,已經是十日,他還會回來嗎?溫故,如果早知道會這樣,我寧可一輩子都離不開藥,也不願他去冒這風險。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你也不必擔心我,我不會那麼傻,跟尋常女子一樣要死要活。”
許是覺得自己被人看穿,溫故的臉上露出幾分窘迫之色,“我就是怕你想不開,畢竟這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也不知他遭遇了什麼。他的武功那麼好,這邙山雖說兇險,卻也沒有千軍萬馬,想來即便遇見了難處也不會有什麼大礙。”
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裡,不知疼痛。
面上依舊維持着最初的笑靨,眸色溫和,無波無瀾。
趙無憂含笑望着溫故,“我從不相信奇蹟,可是後來我信了,而現在我渴望有奇蹟。如果真的沒有奇蹟,我仍舊感恩上蒼,能讓我此生遇見他。於這一生的灰白之中,終於有了明媚的色彩。溫故,我無悔。”
溫故點點頭。這無悔二字說出來,該有多疼?溫故心裡很清楚,能說無悔的,都是在絕望的情況下,給自己此生下的最後的結論。
可真當無悔嗎?
相愛不能相守,何來的無悔?是抱憾終身!
夜色擦黑的時候,傳來趙無憂舊疾復發的消息,是以大部隊便停下來安營紮寨。
明天繼續加更哦!大家有鑽可以開始丟了,爺已經開始恢復加更了!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