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劫的言語,冷過少室山冬天的雪。
三神僧齊齊一愣,心頭無名業火,焚盡了一生唸誦的佛經。
正值忍無可忍時,張三丰忽然站出一步。
他也沒擡手跺腳,亦未高呼大叫,只是隨隨便便、尋尋常常站出一步。
只一步,滿場衆人眼光,情不自禁都聚焦在他身上。
張三丰淡然道:“既然大夥兒多是衝着我五弟子而來,那麼翠山自不會置身事外。翠山,方纔少林高僧所問二事,你給一個答覆。”
張翠山依言站出,朗聲道:“弟子謹遵師命!空聞大師,晚輩當着真武大帝和我恩師面前發誓,龍門鏢局和少林僧人七十四條人命,絕非晚輩所爲!我張翠山雖是平庸之輩,但絕不敢當着恩師打誑!至於傷及這些人命的是誰,晚輩雖然知曉,可是不願明言。至於謝謙也是一般,他和晚輩義結金蘭,雖然晚輩知道他身在何處,但江湖中人,義字當頭,今日張某縱然身敗名裂、頭斷血流,也不會吐露他下落一字。以上兩事,都是張某私事,和我師門無關,你們若要逼我不義,張某有死而已。”
他一席話說罷,山東大豪夏鍪,皺起眉頭道:“這般說來,事情你都知道,可是你偏不願說?”
張翠山神情坦蕩,點頭道:“不錯,我雖知道,但絕不說。”
“醉不死”司徒鍾,自家帶了小酒在懷裡,武當還沒開飯,他已喝的滿臉發紅,忽然打個響亮酒嗝兒,使勁鼓掌幾下:“妙哉妙哉!張五俠很夠朋友,我雖是個沒用的酒鬼,心中卻很是佩服你的義氣,有你這麼個朋友,勝似萬千假道義的僞君子。”
張翠山抱拳道:“前輩謬讚了,晚輩今日若不死,當請前輩喝酒。”
空聞躊躇半晌,還是看向張三丰,皺眉道:“張真人,令徒這般做派,豈不是同耍無賴一般?他是你的弟子,你做師父的,是否該給天下英雄一個說法?”
張三丰坦然道:“老道的徒弟雖不成器,但是欺師滅祖,他們是萬萬不敢的。他對我說沒殺龍門鏢局的人和貴派弟子,那便一定是沒殺了。至於謝謙下落,他不肯說,難道我做師父的,要逼他背信棄義麼?”
空智怒道:“武當弟子不打誑,少林弟子便會打誑不成?”
他把手一揮,身後走出三個獨目和尚,三人三隻眼,齊齊瞪定張翠山,咬牙切齒道:“姓張的,當日西湖岸邊,伱先用毒針射死我慧鋒師侄,又射瞎我三人右眼,我三人親眼目睹,還和你說了話,難道你還要混賴麼?”
這時東華子忽然叫道:“此事我知道!當初張翠山歸來,和他老婆親口承認,是他老婆假扮的張翠山,殺得龍門鏢局滿門和少林弟子,張翠山當初少年清瘦,他老婆穿了文士長衫,又是黑夜,故此你們不曾認出。至於他老婆,也不是旁人,正是神鷹教教主的女兒,妖女野清清!”
空智大喜,厲喝道:“張翠山,此人所言,是真是假?”
張翠山沉默片刻,點頭道:“不錯。拙荊年少無知,鑄下大錯。”
空智大笑,指着張翠山道:“諸位英雄且看,這便是武當派的門風!明知是淫邪妖女,還要娶了爲妻……”
話音未落,葉孤鴻冷冷喝道:“你這淫魔,怎地指鹿爲馬?”
空智大怒道:“貧僧一生清修,連女子的手都不曾碰過,如何便是淫魔?滅劫師太,峨眉門下便是這般信口雌黃、毀人清白?”
金明珺大聲道:“你沒碰過別人手指,便不是淫魔?那你連人家野清清面也沒見過,如何卻一口咬定對方淫邪?哼哼,只怕方纔片刻間,你腦子裡不知閃出了多少腌臢片段!你雖沒摸過女人手指,心裡卻已髒污透了,你這淫魔,淫得乃是心魔!”
金明珺不愧徹夜苦讀《洞玄子》,一席話出口,罵的空智腦袋都斷片了。
滅劫仰頭一聲大笑,回頭拍了拍金明珺臂膀,誇她道:“明珺,你練武雖然不行,看人看得明白。”
金明珺也不知上次被滅劫誇獎是八年前還是十年前,一時骨頭都要酥了,大喜之際,雙眉一揚,便要拿出洞玄子中的知識,大罵一番,坐實了空智淫魔之名。
葉孤鴻一看師姐神色,就曉得她得意忘形,馬上就要惹禍。
連忙搶上一步,左手在背後猛搖,讓她見好就收,自己則大聲道:“不錯!胡言亂語毀人清白,死了要下拔舌地獄,你這和尚不修口戒,果然是個魔僧!”
空智雙眼一紅,便要撲擊葉孤鴻,空聞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低聲道:“你什麼身份?他什麼身份?當着這麼多人面,難道我少林以大欺小?”
隨即瞪向張翠山道:“好!龍門鏢局的血債,我們且放一放,單說惡賊謝謙的下落,他是爲禍江湖的大魔頭,卻不是你們義氣二字便能遮掩的,張翠山,今日謝謙下落,你說也要說,不說也要說!”俞蓮舟接口道:“好霸道的少林僧!在下斗膽問神僧一句,若是屠龍刀不在謝謙手中,你們也這麼急着要找他麼?”
空智怒吼一聲,轟隆一掌,把一張桌子拍得粉碎,大喝道:“你武當今日護短是護定了!張真人方纔說武當弟子不會欺師滅祖,卻不知偷學我少林秘籍,叛逃出寺的叛徒,算不算欺師滅祖!”
這一嗓子喝出,滿堂羣雄精神一振,心道好呀,這和尚直指張三丰是少林叛徒,這是正式撕破了臉了!
張三丰哈哈一笑,淡然道:“老道幼年時,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此事不假,但老道不過是個掃地烹茶的雜役,既沒剃度,也沒拜師,說不上是少林弟子,遑論叛逃二字?”
空聞冷笑道:“你敢說你沒學過少林武功?”
張真人嘆道:“覺遠大師乃是至誠之人,與世無爭,專心打掃藏經閣之餘,飽讀寺中所藏佛經,於楞伽經夾縫之中,讀到一部不知何人所作的九陽真經,他又不知這是內功,只道是前賢大德閱讀佛經的感悟,糊里糊塗照法修習,百病不生,憐我體弱多病,傳了少許法門讓我健體。”
說着自懷中摸出一對把玩的包漿發亮的鐵羅漢,諳熟無比的緊了緊發條,那兩個小羅漢呼呼哈哈打起拳來。
他端在手心:“這是本寺高僧,送給郭二姑娘的生日禮物,郭二姑娘見我在寺中孤零零人見人欺,於是轉送給我,我於其中學了半套羅漢拳,這便是我所學的少林武藝了。”
說着說着,這老道士不由動情,眼眸中隱現淚光,感嘆道:“當年‘崑崙三聖’何足道前往少林挑戰,滿寺僧人皆不能擋。是我年少無知,使出這半套羅漢拳,和崑崙三聖交手,崑崙三聖盡興而去,寺中前輩,卻拿出當年偷學武功的火工頭陀案例,要廢了我的經脈,覺遠師父不忍,以一副挑水扁擔,挑着我和郭二姑娘突出重圍,臨終之前於荒山誦經,貧道和郭二姑娘、少林無色禪師三人,有幸聽聞,這也是三家九陽經的來歷。”
空智哈哈大笑:“這般說來,如今武當名聲赫赫,其實還是覺遠之功了。”
張三丰端正面容,肅然點頭:“先師恩德莫大,貧道無一日敢忘。”
空智緊逼道:“可是覺遠卻是本派叛徒!”
武當七俠見師父在道理上被逼住,都不由面露焦慮,然而不待張三丰說話,葉孤鴻忽然大笑:“有趣有趣,原來武當少林,還有這番前緣!師父啊!”
他一聲師父喊出,滅劫立刻應道:“徒兒你說。”
葉孤鴻道:“我峨眉派規矩向來森嚴,可是若是犯錯的弟子,先前不知有這規矩,那便如何?”
滅劫道:“那自然是和他聲明規矩,以後不許再犯。”
葉孤鴻道:“不能直接按照門規辦了他麼?”
滅劫這時已經瞭然,冷冷笑道:“那豈不成了不教而誅?我峨嵋名門正派,豈能做出這等勾當!”
唐珙忽然道:“何止不教而誅,簡直是誘人上當!如張真人所言,少林寺有規矩不許別人偷學武藝,這規矩偏偏又不曾公告江湖,然後又做了這會打羅漢拳的機械玩偶到處送人,我若是郭二姑娘,見這玩偶打得有趣,多看幾眼,自然學會了少林拳法,那少林再以不許偷學武藝的罪名弄死了我……”
他說着說着,眼睛忽然瞪大:“啊呀,那樣一來,少林便能名正言順和守襄陽的郭大俠爲難了!幸好郭二姑娘把鐵羅漢送給了張真人,不然少林一插手,襄陽還能守那麼久麼?你們拿蒙古韃子的俸祿,果然不曾白拿啊!”
少林三僧一驚,心道道理如何能這麼講?正要分辨,便聽葉孤鴻笑道:“不止如此,不止如此,依我看還要多虧少林前輩們,人人都有不教而誅的心思,讓根本不知道自己偷學武藝、且會面對如何下場的一個小小少年,被迫離開少林,不然以張真人這般曠世資質,學了半套羅漢拳就能逼走打遍少林無敵手的崑崙三聖,若肯稍加體諒,收入門下,授以少林七十二絕技,張真人不必花這麼多心思獨創武學,豈不是要把少林絕技練到曠古絕今的程度?嘖嘖,若是那般,今日少林方丈,還不知何人坐得哩。”
武當七俠中,張松溪腦子最快,立刻接道:“師弟,若是那般一來,我師父只怕真個成了少林叛徒。你且想啊,做少林方丈,便要受蒙古韃子的冊封,我師父大好男兒,豈肯受這等奇恥大辱?只怕真個便要搬出少林,依舊來創立我們武當。”
葉孤鴻點頭,一本正經道:“啊喲,是呀,有理有理,受教了,這正是天命不可違,此番天地中,註定要有武當之大興!喂,空聞大師,你是高僧,深通佛法,你說這是不是正是註定的因果?”
葉孤鴻、唐珙、張松溪你一言我一句,幾乎把少林派的巍巍招牌,一人一腳踢進了糞坑。
滿堂羣雄大譁,紛紛交頭接耳,原本共討武當山,此刻卻變成了看少林的笑話。
空聞心知此風不可漲,不敢任他們胡說下去,內力一提,高宣佛號:“阿彌陀佛!口舌之爭,終究無益,武當這幾十年好大名聲,江湖中人人都道張真人出身少林,卻是青出於藍,貧僧等以爲此說言過其實,如今天下英雄在此,正要同張真人討教!”
他這一聲佛號,滿堂迴音,果然把雜音都壓制下去,聽說少林僧要挑戰張三丰,那些看客無不大喜,這可是幾十年沒有過的大熱鬧!心道今日不管結局如何,能目睹天下第一人出手,已然是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