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友既然相請,自然熱情洋溢。
趙榮跟着大莊主,任盈盈不緊不慢在他身旁,一邊行過迴廊,一邊與幾位莊主同賞院景。
梅莊各般建築頗爲古樸。
格子門窗自頂及地,哪怕是一扇築在欄杆中的過膝小柵門,都叫他對應上了張擇端的《金明池爭標圖》。
雪蓋臨安,梅莊之中的亭臺水榭皆披白袍,袍上起伏有褶,他們一路走過,褶皺便如白波,在一亭一樹,朵朵寒梅上盪出漣漪。
好看至極,雅量天成。
衆人轉走回廊,穿門過院,指點奇石,行過的青石方磚不知凡幾。
移步中心庭院,這才駐足排椅,在一寬大的高臺水榭上圍爐而坐。
暖意融融,暗香浮動,更有一把瑤琴橫列青藤長案,香爐浮細,轉眼又不知被礙事的西風吹到哪兒去了。
趙榮朝四周一瞧,見下方小橋流水,注入一塘青碧,想來也有游魚錦鯉,卻不知躲在哪個石洞。
坐在他旁邊的少女如他一般眺望,長長的睫毛輕輕眨動,目光微有奇色,顯然沒想到梅莊之中是這幅光景。
丹青生將手中翡翠酒杯放下,兩手輕拍。
“今日貴客臨門,來人,去將老夫酒屋中的美酒請來!”
“挑出最好的酒!”
他大袖一擺,興致極濃,滿臉笑意朝幾名侍者喊道。
“是,四莊主。”
幾人拱手應諾,轉身便去。
趙榮來不及寒暄,黃鐘公憂心忡忡,迫不及待道:“冒昧一問,小友方纔所言,真不是誆騙於我?”
蒼老的臉上帶着悽然之色,他捋須的手都停頓在鬍鬚上,一聲嘆息過後纔將手移開:
“嵇康未傳廣陵散於袁孝尼,此曲於今絕矣.!”
“大哥!”
丹青生手背打手心,一臉着急模樣:
“我一看趙兄弟便知是好朋友,他說有那肯定就有,大哥一提到這曲子就患得患失,婆婆媽媽,豈不是叫人小看我們江南四友。”
趙榮忍俊不禁,又聽黑白子道:
“若是有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呢?”
“在哪?在哪?!”
丹青生急匆匆連喊兩聲,一聲大過一聲,又看到黑白子嗤嗤一笑便知上當,立刻擺袖不去理他。
趙榮但笑不語,看向一旁表妹。
少女朝他飛了個眼神,將瑤琴取下。
黃鐘公見狀面色肅穆,在梅莊隱居十多年,他從未如此刻這般緊張。
任盈盈瞧出老人是極愛琴之人,寬袖半搭在琴絃上朝老人拱手,口中細細念出“獻醜”二字。
一段開指便揪人心絃的遺音被她撥響!
待到小序大序忽然發力,潑刺敘事之調進入正聲。
在乾淨利落的泛音和深沉厚重的綽注中娓娓道來
廣陵散那紛披燦爛,戈矛縱橫的故事,通過琴音徐徐傳遞.
黃鐘公研究過竹林七賢,知曉嵇康憤慨不屈的浩然之氣。
聞這曲調,已確定是叔夜遺音,心中生出一種莫名感動,彷彿跨越千年,與嵇康論調。
氣韻深遠、回味無窮的曲調在腦海中幽幽響徹。
老人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竟有溼潤。
琴聲止,少女的目光從瑤琴上移開,餘光自身旁劃過。
她看到趙榮也睜開眼睛,給了她一個讚譽眼神。
“廣陵散,真的是廣陵散。”
黃鐘公站了起來,朝他們欠身拱手,“老朽此生能聞此曲,已經死而無憾了。”
趙榮也站起身,拱手寬慰: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前輩沒有見過嵇康,卻在千年後聞其遺音,時間流逝琴聲在,跨過千年以曲會友,又在隆冬偶遇,豈非美事?”
“前輩何必傷感?”
“嵇康臨死前俱不傷感,唯嘆惋廣陵散已絕,若他知此曲不絕,想必也是歡快得很。”
這一番話讓少女眼睛一亮,黃鐘公更是叫了一聲好。
老人盯着趙榮讚道:“小友不愧是當世奇人,見地比老朽高明得多。”
他又對任盈盈道:“這位小友琴藝極高,老朽歎爲觀止。”
“今日兩位高客在場,我也要多喝四弟幾杯酒水了。”
丹青生、禿筆翁黑白子三人聞言,俱都大笑。
三人的笑聲甚是豪邁,屋檐下的一些冰溜被震得嘩嘩砸在地上。
趙榮趁熱打鐵,他不說所求,只從包袱中頗爲鄭重地掏出一本古籍。
任盈盈微微一愣。
《廣陵散》分明在她身上,沒想到這小子又掏出一本來。
她那一本是趙榮隨身攜帶,這一本卻是本就打算送給黃鐘公的。
“廣陵散!”
黑白子等人驚呼一聲,黃鐘公原本蒼白的臉上竟然出現血色,顯得極度熱切。
他方纔已聞曲調,知道這譜子定然不是什麼好事之徒僞造出來作弄人的。
趙榮不作遲疑將曲譜交在老人手中。
黃鐘公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翻開第一頁,其他三位莊主雖不懂琴,但知這是失落千年的古譜都湊上來瞧看。
只是第一頁便讓黃鐘公面色大變。
他手指在空中挑捻按捺作出撫琴姿態,翻開三頁過後已魂不守舍,跟着一把將曲譜合上不敢再看,這才明白廣陵散韻律高深。
姑蘇少女雖然琴藝絕佳,但也沒能將曲調全部撫出。
他很想詢問是否能抄錄曲譜。
又想着自己一把年紀佔少年人這般大的便宜實在慚愧,想用東西交換,可又覺得梅莊上下找不出任何一樣能與此譜相媲美的。
大莊主少有的心急如焚.
“此譜只是抄錄本,我帶來此處正是要贈給前輩。”
思緒繁雜的黃鐘公一聽這話便看向面帶微笑的少年,心中翻涌軒然大波!
“這”
他話沒出口就被趙榮舉手打斷。
“前輩莫要推辭,小可也算曲中人,那日我翻看廣陵散,叔夜託夢給我,叫我尋天下琴中雅士,共賞此曲。”
他話語真誠。
黃鐘公躊躇片刻,他一聲嘆息不再推辭,略微顫抖地將曲譜收下。
另外三位莊主都對趙榮流露出欽佩之色。
禿筆翁忽然笑道:“之前聽聞趙小友也通書法,可有什麼珍藏拿來鑑賞?”
“哈哈哈!”
趙榮大笑一聲,“真是瞞不過三莊主。”
“我來梅莊是會四位朋友的,若只有廣陵散,怎敢誇下海口,說江南四友都是我的朋友呢?”
“哦?!!”
丹青生、黑白子與禿筆翁三人都是精神一振,黃鐘公撫須而笑。
他心中念着廣陵散,但此時陪兩位高客最爲重要。
便見趙榮掏出一卷畫軸一樣的物品。
既然是禿筆翁所問,他便將卷軸撐開,朝下一展。
衆人伸頭瞧去,任盈盈見他姿態瀟灑,心中也好奇得很。
“咦?!”
禿筆翁那矮矮胖胖的身體朝前一探,眼睛死死盯着卷軸上的內容,雙目瞪得越來越大,口中呼呼喘氣。
“這這是真跡!”
“真是.真是唐朝張旭的真跡,假不了.這書法假不了!!”
三莊主大喊大叫,比大莊主瘋狂多了,卷軸上的草書大開大闔,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在草長鶯飛間縱橫馳躍。
張旭大名幾位莊主如何不知。
他不僅是吳中四士,因擅草書又喜飲酒被稱爲“張癲”,因此與懷素並稱“顛張醉素”。
三莊主的武功乃是石鼓打穴筆法,不僅有裴將軍詩,還有一路來自《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此等打穴法縱橫飄忽,流轉無方。
如今看到張旭真跡,禿筆翁怎能不癲狂呢?!
但是
擁有極強鑑賞能力的黃鐘公等人卻微微皺眉。
“這卷書法不是《古詩四帖》,亦不是《草書心經》,也非《今欲歸帖》.”
黑白子疑惑一聲,一旁的丹青生點頭:“據說癲張還有《李青蓮序》、《自言帖》,內容也都與此帖無關。”
禿筆翁雙目赤紅,眼睛流連在卷軸書法上。
他堅定喊道:“不,這就是張旭真跡,已得其魂,旁人模仿不得!”
黃鐘公念着字帖內容:
“重巖抱危石,幽澗曳輕雲。繞鎮仙衣動,飄蓬羽蓋分。錦色連花靜,苔光帶葉薰”
“這這是駱賓王的詩,意境美妙。”
趙榮笑答:“正是《賦得白雲抱幽石》,此帖是駱賓王后人親手贈我。”
“天寶五載張旭退居洛陽,駱賓王的後人與“罷職醴泉”的顏真卿一道去尋張旭討教書法,張旭寫了這一帖,被其後人留了下來,一直保存至今。”
幾位莊主聞言,目色有變,心中又是連嘆。
這一帖不僅是張旭真跡,還牽扯初唐四傑,又有顏真卿的痕跡。
難以想象駱家後人怎會將這無價的傳家至寶親手送人。
黃鐘公微有錯愕,又唸了字帖上的詩詞:“繞鎮仙衣動,飄蓬羽蓋分。”
他不由朝執帖少年瞧去。
那身輕盈的衣衫正在西風下飄動,加之氣度非凡,果真有詩中韻調。
妙極,妙極啊。
丹青生是個直性子:“趙兄弟,駱家後人因何將此寶贈你?”
趙榮思忖迴應:
“她家中一小輩身有病疾,求醫天下,因緣際會與我偶遇,我出手將那小輩頑疾去了。又盛情難卻,收了這謝禮。”
丹青生不住點頭:“趙兄弟奇人也!”
其他人還不及感嘆,忽聽禿筆翁一聲大吼!
他身體一縱,提筆蘸墨在一面白牆上狂書起來。
正是《裴將軍詩》,二十三字龍飛鳳舞,字字精神飽滿,如要飛出牆外!
“好,好極!這二十三字當是我生平最佳。”
他搖頭晃腦,將一身興致化作滿牆飛書。
見三哥這樣快意,丹青生用急切的目光看向趙榮:“趙兄弟定然還有畫作!”
“那是自然。”
“不過這畫作是我偶然所得,並且是看着那人畫的,決計算不上傳世名作。”
趙榮一邊取畫一邊笑道:“只是此事又巧又有趣,就拿來給四莊主取笑一番。”
“誒~!!”
丹青生胡亂擺着袖子:“怎會取笑,便是兄弟你什麼畫都不拿,我也要與你痛飲一番!”
能打動四莊主的畫作很難找。
不過畫作只是他的愛好之一,論酒論劍再補上不遲。
趙榮與這幾位相處頗爲融洽,彷彿置身衡山山門。
四位莊主貌似與我衡山派有緣啊。
他暗自嘀咕,將那捲畫冊交在丹青生手上。
四莊主展開一瞧,立刻哈哈大笑。
又展開給另外三位莊主看,衆人都笑了。
任盈盈掃過一眼,立馬想到會稽山有一幅差不多的,原來文先生所畫不止一幅。
不過,當那幅畫與真人同時呈現在眼前時,倒是讓她別有感觸。
丹青生一開始沒當一回事,只是誇畫中少年俊俏。
忽然,他覺得這畫的筆法有種熟悉感,不由微微一怔,仔仔細細揣摩畫中細節。
丹青生咦了一聲,提起輕功快步衝入一間屋舍,又飛快跑回水榭樓臺,將另一幅畫攤開。
衆人一道觀賞。
黑白子也輕咦了一聲,黃鐘公也眼神微變。
“這”
“二哥,伱也發現了嗎?”
丹青生道:“哪怕他畫的不是花鳥,一樣會寫意,這種能將特徵放大極致的技法不是尋常畫師能具備的。”
“畫中的趙兄弟分明在笑,那股子劍客的凌厲卻能力透紙背撲面而來。”
“不錯!”
禿筆翁摸了摸腦門:“這畫上也題了字,兩邊字跡極爲相似。嗯,出自一人之手!”
趙榮聽他們一說,倒覺得有些離奇了。
“趙兄弟,幫你作畫之人可是一名老者?”
趙榮回憶了一下:“他看上去五十餘歲,接近花甲之年。”
“但短暫交流,我覺着這位文先生心態舒慵,興許並不顯老,年紀會更大一點。”
任盈盈在一旁聽他迷迷糊糊猜測,心中覺得好笑,彷彿是自己知道得多一點,他知道得少一點,有一股逗趣。
“文先生?”
丹青生恍然一笑:“就是他了,你恐怕是在瀟湘一地碰上他的,這文徵明的祖籍便在衡山附近。”
趙榮點了點頭。
丹青生一指自己的那幅畫:“我這幅《漪蘭竹石圖卷》也是他所作,其寫意手法與我劍法相合,讓我極爲滿意。”
“沒想到他會爲你畫像,太罕見了。”
四莊主唏噓一聲:“定然是被你的氣質所吸引。”
又見到旁邊“疑是銀河落九天”題詞,心知這是誇他劍氣傾瀉而下如廬山瀑布。
趙榮見他手按劍柄,知他技癢。
“四莊主,可是要論劍?”
丹青生神采飛揚:“丁兄弟與施兄弟說你劍法天下一絕,我又見這文徵明題詞,立時等不了美酒送上就想論劍了。”
“有何不可?”
“好!”聽趙榮如此乾脆,丹青生當下大喜。
他叫好一聲整個人踩在圍欄上,跟着飛掠而起上了水榭亭臺側邊一處房頂,雙足踩入雪中。
只這一手輕功,便見他武藝高強。
衆人轉眼看向趙榮,想見識一番少年的神奇劍法。
趙榮微微一笑,原地一個提離,身子驟然躥出迅捷越過四丈,又輕盈登上屋瓦。
他沒點圍欄借力,落上屋頂時踩雪反倒比丹青生要淺!
這輕功一出,別說禿筆翁黑白子,就連黃鐘公都吃了一驚。
衆人皆是高手,深知這比一招擊敗一字電劍還叫人震撼。
“老朽看走眼了,趙小友年紀輕輕,沒想到竟然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
黃鐘公搖頭笑嘆一句:“四弟,你還是先出招吧。”
丹青生抱劍一禮,激動道:
“趙兄弟功力如此高深,想必劍法驚世駭俗。”
“今日雖要大飽眼福,但我是半分不敢承讓了,得罪得罪。”
趙榮拔劍出鞘,笑吟吟說道:“四莊主既有興致,盡興使劍便可。”
言下之意是叫丹青生全力施展。
他已小露一手,沒人覺得這是託大之言。
梅莊中人見到丹青生起劍手勢,便知尋常的“白虹貫日”“春風楊柳”“玉龍倒懸”等劍法他都不去使了。
一來就要拿出真本事。
丹青生原地站定鼓內力在劍上,踏步攻殺前用劍連劃三圈。
他長劍劃過讓趙榮瞧見神奇一幕,丹青生如作畫一般寫意在劍上,劍舞三圈竟然化作三個光圈,如是有形之物凝實在空中。
這三個光圈看上去不及一字電劍耀眼,卻都是劍氣化成。
頃刻之間,這凌厲劍氣壓過屋頂寒風,呼嘯而來!
光圈越來越大,趙榮目穴鼓氣,以破一字電劍的方法看這劍招。
丹青生的寫意劍氣遠比一字電劍高明。
這劍氣雖沒實際殺傷,卻森森逼人,此時夾着風雪,叫人看不清楚後續劍法動作。
可是這並不能逃過趙榮的眼睛。
趙榮快劍一出立刻洞穿劍氣,戳向四莊主劍身,又快又準!
感受到劍上撞力,丹青生長劍微斜,瞬丟攻勢。
他趕忙再提一口真氣上來對劍,可對面劍速越來越快,他不斷提氣招架,只覺得對面的快劍無有上限,看不到盡頭!
心知對方已有留力,他又驚又喜。
旁觀之人見他們快劍來去,在劍氣與風雪中實難看清招法。
諸位莊主已知四弟早落下風。
復聽“喝”的一聲!
丹青生鬚髯俱張劍光大盛,臉上出現一團青氣,正是青碧訣瘋狂運轉的徵兆!
他長劍連舞出十幾道劍氣光圈,大大小小,全在周身!
這是他劍法中的登峰造極之作,潑墨披麻!
數十招合爲一招,再寫意而出。
內力全展之下,劍氣如風捲起屋頂積雪!
“噌!”
他一劍斬出,屋瓦上掀起一面巨大雪牆,朝前砸去。
然而頃刻之間,那雪牆便在少年眼前被切割成無數小塊,一瞬間不知他到底出了多少劍。
四位莊主、梅莊莊客各都瞧見劍影翻飛,無不震撼。
丹青生臉上的青碧之色深到極致,近五十年的青碧訣內功豁然發出!
一掌推向自己打出的劍氣風浪,將少年眼前碎掉的雪牆朝前轟擊。
那秋水長劍先是穿過雪幕,跟着以遠強過丹青生的內力施展出萬花劍法。
這萬花劍法已大變模樣,在趙榮手中開出了不一樣的花朵。
本是防禦接暗器的招法,此時迎面雪幕成了暗器,被他畫圓借力,在空中盤旋。
西風怒嚎!
丹青生的風勁劍氣被趙榮化在招法中,此時劍舞雪龍,氣勁呼嘯,盤旋兩圈後竟然斗轉星移!
四莊主拔劍狂斬,反而吃到了自己的劍氣風浪。
他雙眼迷濛,拔劍斬斷雪龍!
可是後力難生,被這一招殘餘力量震下屋瓦!
“四莊主!”
施令威與丁堅大喊一聲,趕忙在下方一接,將丹青生身形穩住。
“好劍法!”
四位莊主齊聲喝彩,“果真天下一絕!”
禿筆翁大叫一聲:“沒想到我今日能見到趙兄弟這般奇人。”
“痛快,痛快!”
他哈哈大笑,忽然又去牆上筆走龍蛇,大寫書法。
趙榮從屋頂躍下,丹青生收劍入鞘,熱情地上前摟住他的肩膀:
“兄弟,好劍法啊!”
“我自詡見過這天下諸多劍術,洋洋得意,沒想到還是孤陋寡聞。”
他們又上樓臺,趙榮笑道:“四莊主的劍法也妙得很。”
“起先我以爲劍氣成形,着實嚇人。”
“欸~!”
丹青生對自己的招法失了興趣,意猶未盡道:“我施展潑墨披麻劍法,用劍招寫意,兄弟你竟然用我的劍勁反而將我擊落。”
“說是衍化萬法,那是一點不錯了。”
“用我的劍法打敗我,天下沒有比這更難的事。”
丹青生不住讚歎,再拿起趙榮那副畫,又看向一旁題字。
“妙啊!劍氣果如銀河!”
“劍妙,畫妙!”
“酒呢!酒呢!”
他知道管事們在挑最好的酒,但還是忍不住催促在高樓上大喊起來:“快快拿酒!快拿酒來!”
黑白子道:“這也是我生平僅見。”
“以寫意劍勝寫意劍,潑墨披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他正在嘆,趙榮忽然拿出了一本棋譜,上面寫着《媼婦譜》。
“二莊主,那這譜你可見過?”
黑白子眼睛一掃,很是有禮地接了過去。
他端詳着棋譜,“這這是”
趙榮的聲音悠悠傳來:
“唐朝圍棋國手王積薪有一次借宿在一位老婦人家,聽得隔壁老婦人和她的媳婦躺在牀上對話‘夜很長,一時睡不着,咱們來下盤圍棋吧’。”
“屋中沒有燈,她們就憑空喊着東南九放一子、東五南十二放一子、起西八南十放一子.”
“王積薪一直聽到老婦贏過媳婦,暗暗記住下棋全過程。
翌日用棋盤把她們的下法重新演示了一遍,才發現她們所下之棋,妙招迭出,用意獨特,世所罕見。”
黑白子翻開棋譜,趙榮所說的話他逐漸聽不見了。
一張棋盤,黑白世界。
黑白子的耳邊只剩下了嗒嗒落子聲,他彷彿成了王積薪。
手上的《媼婦譜》像是有了聲音,那老婦人與媳婦的對話,不斷響徹在他的腦海中。
見到二弟癡癡傻傻,偶爾露出失神落魄之色。
黃鐘公便知這棋譜極不簡單。
他看向少年,又看向那少女,心中若有所思。
想說些什麼,卻被嘈雜的腳步聲打斷。
禿筆翁酣暢淋漓,在牆上寫完了第二帖。
這又是他生平最佳!
“咚咚~!”
梅莊侍者搬來了四大壇、一大桶酒。
“兄弟,來看看我的酒!”
丹青生將五種酒檢查一遍,他用鼻子一嗅,便知它們是珍藏中的珍藏。
“這是三鍋頭汾酒,這是紹興女兒紅。”
“這七十五年的百草酒!”
丹青生笑指第四壇:“這更是難得的猴兒酒!”
“可知這最後一桶是什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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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榮不是酒國高人,但此時猜也能猜道:“似是葡萄酒。”
丹青生一驚:“厲害!”
“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的葡萄酒密封於木桶之中,你竟然能聞得出來。”
“二哥,待會兒再看譜不遲。”
“酒已到,我們先喝這難得的葡萄美酒!”
這木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寫着許多西域文字,木塞子用火漆封住顯得極爲鄭重。
江南四友不願怠慢貴客。
黑白子暫時放下棋譜,禿筆翁、黃鐘公全都走近。
丹青生一邊拆桶一邊道:
“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要減色一次,會添許多酸味。吐魯番到了杭州估計有萬里路,可我這酒卻毫無酸澀之味。”
他面露得意:
“只因我用三招劍法從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手上換來秘訣,將十桶一百二十年的三蒸三釀變成四蒸四釀!”
衆人聞言都笑了,對這美酒很是期待。
黑白子讚了一句:“四弟這酒極爲難得。”
“那是當然,我留在酒屋中十二年,不忍去喝。”
“今日兩位朋友到場,這酒便留不得了!”
他豪氣甘雲,抱起了百斤重酒桶準備倒酒。
“慢!”
禿筆翁打斷他的動作:“四弟,今日有高人在場。”
“趙兄弟雅量難測,你有這美酒,他既然能聞出來,怎不問問他如何去喝?”
“也對。”
丹青生放下酒桶,連忙問詢:“趙兄弟可有見教?”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趙榮笑了笑,順口答道:”葡萄美酒作豔紅之色,盛入夜光杯中與血色無異,嶽武穆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
四位莊主聞言,只覺意境十足,紛紛叫好。
丹青生又急得連連踱步!
“可惜啊,我的酒器中沒有夜光杯!”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手心打手背,急得抓耳撓腮。
趙榮微瞥黑白子一眼,笑道:“莫急。”
“四莊主,勞煩叫人打一盆乾淨的水來,再拿一根蠟燭。”
丹青生連忙吩咐,馬上就有人端水、端來點燃的蠟燭。
“趙兄弟,這作何用?”
衆人疑惑不解。
趙榮笑而不答,伸出兩指到水中。
很快,一盆清水凝冰。
“玄天指!”
黑白子低呼一聲,卻又吸了一口氣,搖頭道:“不對,這並非玄天指。”
任盈盈盯着這一盆冰,感覺自己的掌心有一片寒意涌入,一直到心間。
她不着痕跡地朝少年身上瞪了一眼。
禿筆翁唏噓道:“沒想到趙兄弟還有一身異種真氣,二哥的玄天指怕也沒這威力,實在是驚世駭俗。”
黃鐘公看向少年,老眼全是渾濁。
他滿心疑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培養出這般少年。
丹青生反倒大笑:“天下一絕自然有天下一絕的風範。”
他望着這冰,忽然醒悟過來。
“妙極!”
他這邊一聲大讚,趙榮那邊已經拔劍出鞘。
一時間宛如顧老先生手握雕刀,一劍一劍,渾然天成,雕出了一盞寒冰做成的夜光杯!
衆皆失色,嘆於方纔的劍法。
丹青生愣神間,忽聽少年笑道:“四莊主,請倒酒!”
“好~!”
丹青生抱住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冰杯中倒酒,一滴不灑齊口而止。
趙榮偏過頭來,盯着蠟燭。
又對一旁微微出神的少女道:“表妹,出劍!”
任盈盈見他眼神示意,立時心領神會,她忽然拔劍將燃燒的蠟燭頭削下,挑在劍上。
這一劍又快又準。
四位莊主這才驚覺,撫琴少女也是罕見高手!
一晃眼,少女橫劍在身前,眸光在劍光焰火下顫動。
她微側短劍,利用劍面將燭光反射到冰杯上,這才加大冰杯透性,杯中的葡萄美酒,因此鮮紅如血!
酒中帶着一層焰光,彷彿血液在沸騰,如擱置在吐魯番的火焰山上。
反射的劍光,更壯此酒氣概!
休說是四位莊主各露驚色,瞻望諮嗟,便是酒國前輩祖千秋到此,也要心神動盪,連聲叫嘆。
少年舉杯欲飲,少女便移動劍光焰火。
這一口酒,幾乎是她喂到嘴邊。
這樣的畫面,也註定叫她一生難忘。
趙榮一口飲下,眼中精光一閃,“歷關山萬里,也不酸其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真是美酒!”
聽到“唰”的一聲,少女一劍回遞,將蠟燭還送燭臺,短劍也隨之入鞘。
“佩服~!”
丹青生的目光從短劍移回到趙榮身上,“想我丹青生好酒好劍,今日見過趙兄弟,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
黃鐘公搖頭道:“小友乃是天下奇人,四弟何須與之相比。”
“哈哈哈,大哥,你卻誤會了。”
“我只是太過激動,只覺這酒雖是珍藏,卻還不足貴,若是能多個幾百年份,才堪堪配得上趙兄弟的雅量。”
趙榮自嘲道:“哪有什麼雅量,諸位前輩別笑我賣弄便好。”
“這隆冬天用冰杯,寒中更寒,其實不美。”
“哈哈哈!”幾位莊主又笑了起來。
大家不再講究,圍爐而坐,各自滿酒,先飲一杯。
黃鐘公被這對年輕的表兄妹所驚,心中掛懷甚多,此時一杯酒下肚有了一分酒氣,只得冒昧開口:
“兩位小友今日來敝莊,除了訪友可有其他事情?”
老人話語真誠:“今日得奇人高看已是擡愛,若有江南四友能辦到的,儘管提便是。”
“不錯!”三位莊主也相繼開口,對大哥的話並不奇怪。
四人眼中,那表妹閉口不言,一雙妙目只望着表哥。
於是他們也都看向少年。
趙榮朝他們拱手,話說到這個份上不必再瞞:
“今日小可前來梅莊會友,那是半分不假的。只是心中還有點駁雜念頭,此番說出來要讓四位朋友見笑了。”
丹青生連連催促:“兄弟你儘管說,若我能爲好朋友辦到什麼事絕對眉頭不皺一下。”
趙榮朝他一笑,看向黃鐘公。
大莊主神色微凜,心說是衝我來的。
‘難道方生大師與他說了什麼,所以看上我的那些人情?’
‘方證人情我雖不願去用,但這少年並不是奸邪之輩,即便沒有廣陵散若真有急事,老夫也該幫忙。’
他心思電轉,想着怎麼寫信給方證大師。
忽然聽到少年開口。
“小可癡迷功法秘訣,很想見識一下大莊主的七絃無形劍。”
聽了這話,江南四友都愣住了。
“僅是如此?”
黃鐘公的臉上帶着訝然之色。
趙榮又朝黑白子拱手:“我還有一本《嘔血譜》,比方纔二莊主看過的《媼婦譜》還要高深。”
“在下身懷異種真氣,如今功力修到極致,難有寸進。便想見識寒冰之類的功訣法門,聽說二莊主也有一門類似武功,便想用《嘔血譜》抄本來換。”
“不知兩位莊主意下如何?”
四位莊主都明白了。
丹青生道:“大哥雖然不動武,但若是兄弟你想見識他的七絃無形劍,那他一定一百個答應。”
“不錯。”黃鐘公立刻點頭。
丹青生又皺了皺眉,看向一臉糾結的黑白子:“我二哥的玄天指就難辦了。”
“嗯。”
黃鐘公道:“小友有所不知,這玄天指的功夫不是我二弟獨創,他受規矩所限,不能將此功傳人。”
“不過.”
老人盯着趙榮,灑脫一笑:“這七絃無形劍是我自創,旁人無可置喙。”
“小友也不必見外,你在梅莊小住幾日。”
“我將七絃無形劍盡數傳授於你。”
趙榮聞言心中大喜,他對音律武功毫無掌握,沒有把握領教過後就能練成。
此時聽了黃鐘公的話,驚喜不已。
“多謝前輩厚愛!”
“小可貪心這門功法,連拒絕的話也不願出口了。”
見他如此坦蕩,黃鐘公反而大笑。
此時搞清楚趙榮目的,他心中再無掛懷,當下與他同飲一杯。
黑白子無奈搖頭,投來歉意的目光。
玄天指是黑木崖上的武功,外傳等同叛教。
趙榮臉上的愁悶一閃而逝,不再糾結。
察覺到他心情波動,又捕捉了那一絲失落。
一旁少女不由垂下眼眸,薄脣抿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