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新年,軒轅望過得極歡喜。車行的大通鋪上還留下了五六個同他一般無處可去的,大夥湊份子吃了頓還算豐盛的年夜飯。軒轅望將劍枕在自己枕下,很快就進入甜甜的夢鄉。
連續不斷的鞭炮聲讓軒轅望從夢中醒來,他揉揉眼,發覺窗紙外天色已大亮了。
“就天亮了?”軒轅望伸了伸腰,從炕上跳了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抓起枕下的劍,來到院子之中。
“譁!”他打了個冷戰,映入眼中,盡是銀妝素裹,原來昨夜入睡之後,一場大雪不期而至,將整個東都都妝扮得粉雕玉琢一般。
當軒轅望練完劍,其餘的車伕才懶洋洋起了牀。今日是大年初一,拜年的人會不少,但這些車伕都無心拉客,只有軒轅望一如往常,拉着車便出了門。街上積雪頗厚,零星可以看到出來掃雪的人們,但大夥都是自掃門前雪。軒轅望拉着車專走僻靜的小巷,當他從小巷裡出來時,緋雨已經坐在他的車上了。
“譁,好漂亮的雪!”雖然緋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靈是鬼還是妖,但女孩家的心性卻如常人無異,她放眼望着路邊樹上的積雪與掛着的冰凌,時不時發出驚歎。過了會兒又伸手自樹上“抓”下一把雪來,扔進軒轅望脖子裡,讓軒轅望冰得直跳,她卻咯咯笑個不停。
不經意中,軒轅望拉着緋雨便來到了天香樓前。當緋雨發覺他習慣性地將車拉到這來時,又將一團雪扔在他脖子裡:“好哇,大年初一就想着上這骯髒地方來了。”
軒轅望大窘,這幾日天天如此,習慣竟成自然了。他忙不迭地要拉着車兒離開,正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喚住了他:“軒轅望!”
軒轅望吃了一驚,天香樓裡認識他的人都喚他阿旺,這喚他的一定不是天香樓裡的。他四下張望,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少年的臉。
“你是……”
“原來你在這兒!”那少年揚了揚眉,軒轅望立刻認出,他便是英雄會中徒弟組最後的優勝者,華閒之的弟子崔遠鍾。一見到他,便想起華閒之那錚錚作響的“劍道”二字,想起華閒之那一夜裡獨戰衆多好手時的風采。
“崔遠鍾!”遠鍾大聲報了自己名字,他上下打量了軒轅望幾眼,“你怎麼成了拉車的了?”
軒轅望回頭看了看緋雨,她已經消失不見了。軒轅望心中有些悵然,但對華閒之劍技的嚮往又沖淡了這種悵然,他苦笑道:“我離開了董師傅。”
“哦。”崔遠鍾隨意應了聲,過了會兒,他忽然睜大眼睛盯着軒轅望道:“軒轅望,英雄會上沒有同你交手是我最大的遺憾,難得今日遇上你,你何時有空?”
軒轅望心中也頗想與他交手試試,點頭道:“我一日都有空,你呢?”
崔遠鍾笑道:“那好,你在這等我。”話一出口,想到這軒轅望難得遇上,他又改變了主意:“不成,你隨我來,你這車子擱在哪兒吧。”
軒轅望將人力車擱在天香樓邊,託把門的小廝替他看着,崔遠鍾便拉着他進了天香樓中。雖然這些日子他天天在此侯客,但進來還是頭一遭,看着裡頭各式各樣的擺設,他也有些驚奇,這天香樓雖然是青樓,但擺設卻幽雅清淡。
“咦,阿旺,你怎麼進來了!是不是也想哪位姑娘啊?”
翠兒正打裡頭出來,一眼看到軒轅望,不禁似笑非笑地問道。
軒轅望立刻大窘,崔遠鍾掃了翠兒一眼,道:“胡說!我們是趙王府的,他們人呢?”
翠兒臉色一正,也不敢玩笑了,只是心中暗暗奇怪,這軒轅望明明是街上拉人力車的,何時成了趙王府的。軒轅望看出她且疑且懼,想起昨日她那一碗魚頭豆腐,便道:“我是陪這位來的。”
翠兒向崔遠鐘行了一禮,她終究是見過世面的,神色很快就恢復正常:“這位少爺,趙王請的客人都在香雪樓呢。”
翠兒喊了個小廝領二人來得香雪樓,一進樓便聽見裡頭歌舞管絃之聲。二人一進去立即引起衆人注意,軒轅望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場合,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而崔遠鍾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目光在廳中掃來掃去,見着自己老師才鬆了口氣。
“老師。”他拉着軒轅望來到華閒之身邊,低聲道:“我在門口遇着軒轅望了。”
華閒之點點頭,衝軒轅望微微一笑:“那一夜謝謝了。”
軒轅望先是一愕,立刻明白那一晚自己偷看董千野等暗襲華閒之已經被華閒之知曉了。他臉上一紅,雖然已經脫離了董千野門下,但想起自己這個師傅的所作所爲,依舊讓他覺得羞愧。
崔遠鍾看着老師道:“老師,我可以先離開麼?”
華閒之眼中浮出一絲笑意:“不成,你和軒轅望都在這兒等着。”
崔遠鍾一皺眉,嘟噥了句“悶死了”卻依言立在華閒之身後。軒轅望看了看崔遠鍾,又看了看華閒之,華閒之鼓勵式地向他微微一笑,他也站在崔遠鐘身邊。
起初軒轅望不知這些人在此做什麼,他們既不似一般的嫖客,又不似單純地來欣賞歌舞。但漸漸他便明白,這是趙王命屬下在此陪自京師趕來的幾位年輕人。看這裡都是青年俊彥,年長的也不過三十歲左右。
這些人大都是世家子弟,嘴中談的是風花雪月的韻事,眼中見的是沉魚落雁的嬌人,漸漸便放浪形骸起來。那京城中來的幾位更是肆無忌憚,左擁右抱上下其手,瞧得軒轅望與崔遠鍾都面紅耳熱。
“這種程度,你們兩個都受不了?”
當二人想溜出去時,華閒之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軒轅望向他臉上望去,只見他神色如常,似乎眼前這些火熱場面都不存在一般。
崔遠鍾道:“老師,這也無聊太甚了。”
“修劍即修心,心靜則劍靜。”華閒之微微一笑,“對手劍上的花樣,劍外的手段,都可能讓你心中充滿七情六慾,你心若不靜,你手中的劍便不穩。”
軒轅望吃驚地看着華閒之,他從來沒想過在這種場合之下會有人傳授劍理。但崔遠鐘的反應看來,他們師徒這樣談論劍理應是經常的事。
又看了會兒,見那自京城來的幾人更爲浮浪,華閒之這才緩緩起身:“你們隨我來吧。”
告辭出了天香樓,華閒之慢慢行在街道上,出來時穿梭往來的僕役有些詫異地看着這三個不在溫柔鄉中而到外頭喝西北風的人。
“遠鍾,方纔這些人,都是所謂士人君子。”華閒之目光中似乎有些黯然。
崔遠鍾撇着嘴道:“士人君子?我看全是些好酒好色之徒纔是。”
軒轅望心中也有同感,那些人都是在這個國家中居於高位的一時之選,但其所作所爲,哪有半點是爲民爲國。他們在此花天酒地,難道就不知他們一盤點心的花費,便足以讓數口之家過上一個富足的新年麼?他們只是略動一動的菜餚便便撤下倒掉,難道不知這大街之上尚有不少餓得嗷嗷直哭的人麼?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呵。
華閒之輕輕嘆了聲:“這些人,不出意外在十年二十年後都將身擔重任,可他們如此風骨……哈哈,不談這個了。軒轅望,這是你的車?”
他見軒轅望到小廝那兒道謝拉了人力車來,微微一笑問道。軒轅望只道他譏嘲自己,神色頗有些羞愧:“是。”
華閒之眉間微微一挑:“正應當如此,學劍與做人是一般道理,不識人間疾苦,怎知劍上滋味。”
遠鍾也笑了:“別看我跟着老師,其實我還是老師病坊的小廝,老師每月都給我開工錢,我在老師那吃飯可是要繳伙食的。我也是用自己之手養活自己呢!”
軒轅望吃了一驚,遠鍾所說讓他想起了董千野待他騙來的少年們。但看到崔遠鍾臉上的笑意,便知道遠鍾對作病坊的小廝不但不反感,而且還很歡喜。
軒轅望微垂下頭去,過了會兒道:“崔……崔遠鍾,你究竟要帶我到何處去?”
“自然是去尋一個別人找不着的地方,痛痛快快打上一場啦!”崔遠鍾哈哈笑道,“不同你交過手,我心中始終覺得有些疙瘩。”
“我知道,是去哪個地方呢?”軒轅望又問。華閒之微微一笑:“趙王府如何,那兒有現成的劍室,而且不會有閒雜人等打擾。”
“趙王府!”軒轅望吃了一驚,他這樣的尋常百姓,一輩子也不曾想過進堂堂王府見識,他對於王府的氣派,雖然也有欣羨之心,但更多的還是曾通人那種敬而遠之的心理。
“無妨,只借趙王劍室一用。”華閒之忽然停住了身體,“軒轅望,可否拉我去趙王府?”
“是。”軒轅望拉着華閒之小跑起來,崔遠鍾則與他並肩而跑,兩人有一茬沒一茬地談着,華閒之微微閉上眼,似乎陷入重重心事之中。軒轅望偶爾回過頭去看他那儒雅剛毅的臉,心中卻有些奇怪,象他這樣劍技幾達不可思異之界的高人,難道說還會有什麼煩惱麼。
不知何時起,天空中又開始飄着雪花來,二人一車經過的雪地裡,留下長長的一串印跡。
有華閒之這趙王劍技師傅在,軒轅望終於來到趙王的劍室。比起尋常劍士的劍室,趙王的劍室更爲寬大,牆上裝飾着同劍有關的精美的壁畫,各式各樣的器械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幾個盛氣凌人的僕役在一旁侍候。軒轅望打量了一週,禁不住欣羨道:“這地方可真是華麗。”
“這地方卻不是練劍的好所在。”華閒之淡淡道,卻不曾說明,軒轅望略一思忖,猛然省悟:“練劍需要專心,對着這些精美的壁畫,看着這些精巧的器械,長期耳渲目染,如何能專心練劍?”
“你且休息一下。”華閒之看了看軒轅望氣色,方纔拉他過來,軒轅望雖然並不覺吃力,但比起崔遠鍾來說總算有些吃虧。
軒轅望知道崔遠鍾能勝過鳳羽,定然是前所未有的好敵手,因此依言盤坐在蒲團之上休息。過了會兒,華閒之問道:“你好了麼?”
正這時,有個聲音傳了過來:“有熱鬧不叫我,華先生你可也太小氣了。”軒轅望見在劍室裡侍候的僕役個個屏氣凝神,方纔那盛氣凌人的神色都收斂不見了。
軒轅望心念一轉,立即明白來者是誰了,在這趙王府中,除了趙王本人,還有誰有這般威勢?
轉眼看華閒之師徒,卻發覺這兩人神色一如方纔。軒轅望心中有些欽佩,這東都城中,能夠在趙王來之際面不改色者,只怕寥寥無幾吧。
隨着腳步聲越來越近,趙王終於進了劍室。軒轅望在英雄會上曾遠遠見過他,自然沒有如今就在眼前看得真切。他年紀不過三十幾許,濃眉大眼略顯福態,雖然無不怒自威的威嚴,但倒也有着幾分皇家風範。
“殿下。”
華閒之與崔遠鍾向趙王行過禮,軒轅望也依照模樣深深一揖。趙王擺了擺手,上上下下打量着軒轅望道:“這少年叫什麼名字,會是遠鐘的對手麼?”
華閒之道:“殿下也見過他,英雄會中徒弟組裡的妖劍軒轅望,因爲與柳孤寒兩敗俱傷,故此不曾與遠鍾交手。”
“哦,我想起了,妖劍軒轅望,毒蛇柳孤寒,劍癡鳳羽,再加上黃金之劍遠鍾,英雄會中四強啊,哈哈……”趙王點點頭,“既是如此,孤王就更要看了,華先生可作仲裁。”
軒轅望與崔遠鍾拔劍行禮,二人劍輕輕一交,發出清脆的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