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應是海邊最美好的時刻吧,湛藍如玉的天空,燦爛如金的沙灘,澎湃激盪的大海,再加上活潑舒暢的風,實在是讓人恨不得醉在其中,永遠也不會清醒過來。
這裡大約是貴立城最好的一段海灘,但讓人奇怪的是,這兒遊人雖多,但海灘上倒還是乾淨,不少人用塊布墊着就躺在陽光之下,甚至於在海灘邊的青石路上也有這樣的人,據說這是自泰西傳來的風俗,偶爾還可以看到衣着甚少的泰西女子。
當然,更多的還是穿着長長裙袂的扶英女子。特別是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她們自至德革新以來成長,前朝對女子的種種禁束早就被她們遺忘,雖然不象泰西女子一樣在這般的場合裡衣着暴露,卻也活潑歡娛,遠遠比神洲餘國那些扭捏作態的大家閨秀們讓人歡喜。
少女邁着輕步的腳步從躺着的人身邊繞過,她不好意思從別人身上跳過去,只得繞開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卻沒有注意在這附近玩鬧嘻戲的孩子,當她聽到一聲“小心”時,一個孩子們玩的氈球已經飛到了她眼前。她慌忙用手想護住頭臉,球雖然躲了過去,腳下步子禁不住亂了,踩在了一隻腳上,這讓她心中一慌,“對不起”三字脫口而出。
“啊,是誰呢……”
被他踩到的人臉上蓋着一本書,看書名似乎是什麼律法方面的學生教材,當那人坐起來嘟噥了一句時,少女注意到他那張年輕的臉。
年輕人揉了揉被陽光刺得有些疼的眼睛,看了還站在旁邊似乎是等待自己處罰的少女一眼,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片狐疑:“你……你……”
“對不起了,實在抱歉,方纔是我不小心。”少女爽朗地回答,還用力地鞠了個躬,那年輕人聽了她的聲音才收回了驚疑不定的神色:“真是嚇我一跳,太象了,實在是太象了……”
少女心中有些不安,自己已經兩次道歉,爲什麼這個看起來很開朗的年輕人卻還在說些自己聽不明白的話來。少女的不開心立刻寫在了臉上:“喂,人家已經道歉啦!”
“哦……”年輕人這才收回注視在她臉上的目光,是很象,但要年輕稚嫩些,更重要的是,這少女身上的健康與活力不是她象的那個人身上有的啊。
年輕人心中有些微微的鬱悶了,雖然她平均每月會給老師來一封信,說東都開定城的一些變化,偶爾也談談自己的身體,但老師不在身邊,她的病……她的病應該沒有問題吧。
少女的不開心變成了不滿,這個傻瓜一樣的臭男人,竟然對着自己毫不理會,難道說自己道歉了還不夠麼?她背過手,偏頭看着年輕人:“你倒是說句話呀!”
“啊……沒什麼,不要緊,沒事,我沒事……”年輕人醒悟過來,有些狼狽,脫口而出了一大堆沒意義的廢話,少女噗地笑了出聲,“一個學校裡的書呆子”,她想。
“因爲你很象我家鄉的一個人,所以有些失禮了。”年輕人對少女很有些好感,輕輕點頭道。少女卻不將他的話當作真的,她對自己的美貌還是很自信的,也不知有多少輕薄少年以這“象我認識的某人”爲藉口與她接近了,“一個好色的書呆子”便成了她心中給這年輕人的新評價。
“那我就告辭啦!”少女點了點頭,那年輕人果然有些失望,但他並沒有象少女預料中的那樣出言詢問或是相留,只是微微頷首。
“一個有色心沒色膽的書呆子。”少女立刻升級了自己對年輕人的評價,轉身離開了這裡,年輕人揉了揉被曬得發蕩的臉,又吐了句“真象”。
海灘邊的偶遇,對於崔遠鍾來說只不過是在扶英期間萬千偶然中的一個,對於那少女而言更是轉首即忘的瑣事,但萍聚萍散,某種被稱作緣份的東西將兩個已經相互忘懷或準備忘懷的人,又推到了一起。
由於在皇儲御宴前的表現,軒轅望與崔遠鍾都得以在會館中擁有自己單獨的小房間,幾天之後,崔遠鍾獨自坐在屋中看書時,他的屋門忽然砰地被推開來,崔遠鍾揚眉一看,軒轅望滿臉怪異的表情站在那兒。
“阿望,怎麼了?”軒轅望向來謹慎小心,很少這般重手重腳,因此崔遠鍾立刻明白有事發生了,他合上書本問道。
“怎麼了?”軒轅望嘿嘿笑了起來,他雖然老實誠懇,卻還是少年心性,因此崔遠鍾見他笑得怪異,只覺毛骨悚然,忙回想這兩日,覺得便沒有做什麼可能被他抓住小辮之事,這纔再問道:“笑得那麼可怕,又起什麼壞心眼了?”
“起壞心眼的是你吧!”軒轅望猛然撲過來,伸手卡住崔遠鐘的脖子:“老實坦白,你是什麼時侯認識那麼漂亮的扶英姑娘的?”
不自覺中,那日海畔偶遇的少女浮現在腦海裡,但崔遠鍾立刻收斂了心神:“你胡說什麼呀你,我幾曾認識扶英姑娘了,倒是你,我可不只一次見到有個女子跟你在一起,每當我靠近的時侯那女子就跑了,哼哼,還是你坦白吧!”
“還想隱瞞,遠鍾師兄啊遠鍾師兄,人家可是辛辛苦苦找來嘍!”軒轅望一聽便知他提到的那女子就是緋雨,心中倒是先怯了三分,但嘴上卻不肯示弱。崔遠鍾聽了怔了怔:“找來了?哪個?”
“不逗你了,你自己出去看便知道啦!”
崔遠鍾見他說得認真,心中暗自奇怪,他雖然豪爽,又正處於情苗萌動年紀,象所有正常男子一樣,口頭上風liu總是有的,但實際上卻潔身自好,來到扶英真沒有認識什麼扶英的女子。帶着重重疑思,他隨口應付了軒轅望一句,便走了出門。軒轅望卻不想立刻放開他,賊也兮兮地跟着他身後。
出了門,在會館寬敞的院子裡,零零散散有些餘國的學子在活動,在雖然不多但卻雜亂的人羣中,崔遠鍾一眼便認出了立在一邊屋檐下的那個扶英女子。
“是她……”崔遠鍾心中遲疑了一下,自己那一日並沒有對她如何啊,她怎麼找上門來了,她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快去啊快去啊!”看到崔遠鍾遲疑,軒轅望立刻起鬨,恨不得代替他過去似的。崔遠鍾白了他一眼,大踏步向那扶英少女走了過去,軒轅望卻厚着臉皮跟了上來。
“啊,是你?”
那扶英少女顯然也認出了崔遠鍾,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她沒有料到在海邊偶遇的那個有色心沒色膽的書呆子竟然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
象扶英人那樣,崔遠鍾半鞠爲禮:“我就是崔遠鍾。”
“對……對不起,失禮了。”扶英少女臉上浮起一團紅暈,忙深深鞠了下去,長長的黑亮的頭髮幾乎拖在了地上:“我叫鹿之純,請多關照。”
看到二人這個樣子,軒轅望忍不住噗的笑了出聲來,又趕緊捂住嘴,但二人的目光都轉到了他臉上,見到二人怪異的目光,軒轅望擺擺手:“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繼續……”
鹿之純的臉再度紅了起來,她原本不是個靦腆害羞的少女,但面對着這個被自己認爲是有色心無色膽的書呆子,不知爲何她覺得有些不自在。崔遠鍾倒還是坦然,他瞪了軒轅望一眼:“去,有多遠躲多遠去!”
軒轅望再忍不住笑意,哈哈大笑着跑了開來,看着他離開後,崔遠鍾才收回目光,開口道:“對不起……”
鹿之純同時張口道:“對不起……”二人發覺自己說的和對方說的一模一樣,都怔了下,不覺相視一笑。崔遠鍾溫和地道:“你說吧。”
鹿之純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內心似乎在做着掙扎。崔遠鍾呆呆地看着她的臉,輕輕嘆了口氣,“真象”兩字個又浮現在他腦海中。比起那天海邊上的爽朗活潑的樣子,現在的鹿之純更象遠在餘國的依素。
崔遠鐘的嘆息讓鹿之純省悟過來,她睜開眼,終於說了出來:“聽說……聽說您要與武哲光鬥劍?”
“啊?”
崔遠鍾心顫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麼,武哲光約自己比劍已經有些日子了,但比劍的時間卻始終不曾定下來。崔遠鍾心中倒是希望越早越好,但那個武哲光卻以受諸葛眠風與軒轅望之戰影響太大無法完成完美一戰爲由而要求推遲些時日,崔遠鍾確信自己除了老師與軒轅望柳孤寒外沒有告訴別人,那麼鹿之純的消息,一定是從武哲光那兒得來的了。雖然相識不長,崔遠鍾卻以爲自己對武哲光有了一定的瞭解,他絕不是到處宣揚此事的那種人。
“是這樣,我是哲光君的未婚妻……”
滿臉是紅暈的鹿之純鼓足勇氣,將自己與武哲光的關係說了出來。崔遠鐘慢慢垂下頭,低低“哦”了聲,兩人間陷入有些尷尬的沉默。
“你來找我,是爲了我與武哲光之戰麼?”
“是的……”鹿之純也垂下了頭,不知道爲什麼,在這個男子面前,自己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或者是因爲自己在他身上,感覺到某種只有親近的人身上纔有的味道吧。她慢慢將自己與武哲光自幼訂婚,但武哲光醉心於劍技,無論是離家修行還是與人鬥劍都讓自己提心吊膽的事情一一向崔遠鍾說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讓我在鬥劍中輸給武哲光?”
鹿之純的傾訴停了下來,崔遠鐘慢慢地問道。
“不是!我是希望您能夠徹底地擊敗哲光君,只有這樣他才能知道,離開這人世一個人躲進深山裡是練不好劍的,普通人的生活與劍並沒有衝突!”
看着鹿之純極爲堅決地握緊拳頭,似乎面對的不是崔遠鍾而是武哲光本人,崔遠鍾苦澀地笑了笑:“明白了。”
“那麼您答應我了?”
忍住自己轉過身去的衝動,崔遠鍾用手指拂開擋在眼前的頭髮,停了好一會兒才道:“不。”
在鹿之純搶過話頭之前,崔遠鍾終於轉過身去,背對着她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我只能盡力而爲,但武哲光的劍技……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勝過他。”
“您一定能行的!”
鹿之純先是失望,緊接着便是狂喜,她合攏雙掌,默默向蒼天祈禱。
“真是個單純的女子,難道說就不怕我傷着武哲光麼?”一邊向回走,崔遠鍾心中一邊苦澀地想,“或許……或許……”
“嘿嘿,遠鍾!”
突然闖出來的軒轅望的臉讓崔遠鍾嚇了一跳,但心中被煩悶所困擾,崔遠鍾無心同軒轅望頑笑,揮了揮手不理他。軒轅望卻以爲他是羞澀,不退反纏了上來:“說了些什麼?”
積鬱在心中的苦澀與煩躁忽然爆發出來,崔遠鍾猛然將軒轅望推開:“她是武哲光的未婚妻,來和我談武哲光的事,現在你滿意了吧?”
“對不起……”被崔遠鐘的怒吼震住了,軒轅望立刻道歉,崔遠鍾心中怒意稍泄,又瞪了軒轅望一眼,不再理他便自顧自回屋裡去了。
軒轅望摸了摸頭,心中頗覺無趣,也回自己屋中。聽到外邊軒轅望的腳步聲遠去,崔遠鍾卻禁不住喟然長嘆,只覺自己這十八載歲月盡如鏡花水月,似乎什麼也不曾收穫到。
“不錯,老師待我情如父子,但老師對阿望鐵山他們也會如此,鳳羽與我打出來的交情,但只要有鬥劍的對手就好,哪管那個對手是不是叫崔遠鍾,依素姐心中只有老師,這個鹿之純心中也只有武哲光……爲何,爲何就沒有一個人心中只有我?”
心念一轉,想起一直對自己敬愛有加的石鐵山,但卻絲毫不曾減去內心深處的孤獨與寂寥:“鐵山對我是好,但他也不只是敬愛我,多半還是敬愛老師……”
無邊愁緒,千迴百轉,終歸到與武哲光之戰上。若不曾與武哲光約見,鹿之純與自己不過是見過一面的陌路人而已,根本不可能引起自己這愁腸百結,那在與武哲光之戰中,自己是否要當場將之殺死?亦或讓他重傷殘疾,讓那有眼無珠的鹿之純終身在淚水與懊悔中渡過?
太陽漸斜,小小的屋子裡光線越來越暗,崔遠鍾漸漸籠罩在黑暗之中,他的臉上,也露出幾分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