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停了,路兩旁樹上卻還不時滴下水滴,在這樣的天氣裡,雖然水滴不會讓人覺得寒冷,但混身溼漉漉的畢竟難受得很。
石鐵山理了理頭髮,象他人一樣,他的頭髮黑而且粗密,雖然被雨水打溼了,卻仍然倔犟地挺立着。唯一的傘給了趙王殿下,他自己只有在雨中淋了一上午,好在趙王殿下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嬌慣,無論是長途跋涉帶來的勞累,還是泥濘道路帶來的麻煩,都沒有讓他哼出聲來,相反,他一路上倒是笑語不斷。
疾雨過後的天幕湛藍如玉,但看在石鐵山眼裡,仍然只是一片天空而已。趙王頗爲有趣地看了看這個木訥少語的少年,華閒之沒有派劍技高明的崔遠鍾與軒轅望來護送自己,而派了這個向來不起眼的少年,對他的信任絕非一般啊。
“殿下,很快就可以穿過這片林子了。”
石鐵山不知道趙王內心所想,他指了指眼前的道路,這條道路是在至德革新之前由河門通往貴立的一條近道,但自從魔石車軌鋪成之後,這條道路便漸漸荒棄,只有少數人還在使用。因爲沒有官方維護,道路日漸殘敗,據說還有髒人盜賊出沒。
這條道路的終點就是貴立,華閒之的計謀一環扣一環,以崔遠鍾和軒轅望誘開扶英人的注意力,再以陽春雪誤導其判斷,最後自己先行離開加深扶英人的誤會,而趙王卻不緊不慢隨着石鐵山來到貴立,從容不迫離開扶英。
“辛苦你了,鐵山。”富商打扮的趙王揹着手,長長舒了口氣,身邊的侍從小心翼翼打着傘,爲了避免被發覺,跟在趙王身邊的除了石鐵山便只有兩個侍從。對於趙王的話,石鐵山憨然一笑:“這原本是應該的。”
趙王還想再說,石鐵山忽然雙眉挑動,伸手示意停住:“有人!”
兩個侍衛立刻搶身將趙王護在中間,石鐵山握緊肩後的劍柄,虎目怒張:“出來!”
“不簡單啊,這麼遠都能發覺。”
迴應他的是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石鐵山向前跨了兩步,從路旁林子裡緩緩走出一羣人來。看他們的衣着,似乎並非扶英官兵或巡捕,但身上的剽悍之氣,也證明他們絕非普通百姓。
即使是自幼生長在深宮的趙王也明白這羣人來意不善,但石鐵山卻鬆弛下來,放開劍柄道:“原來是路人,各位中午好。”
那羣人都是大怔,他們相互打量,怎麼也不覺得自己象“路人”,有人忍不住“吃吃”笑了出來:“原來是個傻瓜,那後面的富人怎麼僱了這樣一個保鏢?”
“啊?我不是保鏢,也不是傻瓜!”石鐵山嘟噥了聲,卻換來了對方更大聲的嘲笑,他不明白對方爲何會嘲笑自己,但被嘲笑多了他也沒有迴應對方的興趣。
“應該不是什麼富人吧,若是富人,會乘魔石之車的頭等車廂去貴立,而不會走上這條路。”那個飄忽的聲音又傳了過來,石鐵山的目光從人羣中移到那人身上,那是個中等身材的漢子,嘴脣極薄,面容瘦俏,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看見石鐵山望向他,那人又道:“雖然你的扶英話說得不錯,但我曾去大餘國遊歷數年,能聽出你扶英話中的異國腔調,你應是來自那老大帝國的。嗯,你身後揹着劍,老大帝國劍士這數年來到我大扶英者頗爲不少,但比較著名的不過是傅苦禪師徒與華閒之師徒。你身後那人雖然平常富人打扮,但騙騙一般人可以,卻騙不過我的眼睛,應該是老大帝國的重要人物吧……莫非是……”
看到他眼神漸漸變化,趙王心中暗暗焦急,這人只從些許線索便推斷出自己的身份,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華閒之千算萬算,偏偏漏算了會在路上遇到這樣厲害的人物,這人腰間有劍,石鐵山能否是他的對手?
“我知道是什麼人了,哈哈哈哈,沒料到今天竟然遇上大人物!”那個扶英人道,“難得,難得,有了這位,榮華富貴便唾手可得。你們走這條路,一定是爲了避開官府,想來賀秀騰對我送他的禮物會極爲開心,也不會計較我們的過去了。”
“啊,你真的知道是什麼人了?”趙王心中焦急萬分,石鐵山卻依舊反應遲鈍地問道。那人笑了笑沒有回答,轉而向趙王行了一個扶英禮:“閣下,過會兒要失禮了,還請閣下不要見怪。”
“大膽!”
侍從怒吼了聲,趙王卻止住了他們:“你確實聰明,若是你隨了我,榮華富貴同樣唾手可得。”
“恐怕不成,我雖然喜好榮華富貴,卻還不想爲此背棄故國。”那人緩緩握住自己的劍柄,轉向石鐵山:“你應是華閒之先生劍道弟子吧,我曾與你同門交過手,他叫作軒轅望。”
石鐵山目光凝了一下,那人又道:“華先生劍道門下弟子劍技高明者三,軒轅望與柳孤寒我都見過,看你模樣氣勢,似乎不是大弟子崔遠鍾。時隔數年之後,又能同劍道門下交手,實在讓我高興,請問你的姓名?”
“劍道門下,石鐵山。”石鐵山行了一禮,當他擡起頭來時,他的目光中的呆滯全部不見了,“請教前輩姓名。”
“圓月明心流,平道一。”那人遲疑了會,略帶自嘲地說了名字,“你的劍技,比起軒轅望與柳孤寒來說相差多少?”
“相差甚遠,十個我也未必能打得過阿望師哥與孤寒師哥。”
“那麼你還是覺悟吧,退到一邊,我不願殺人。”
“不踏過我的屍體,你不可能靠近一步。”石鐵山的回答鈧鏘有力,他從肩上拔出巨劍,微微挫下身軀。
“氣勢倒是很驚人呢,就是虛有其表。”平道一冷冷笑笑,身邊的同伴也鼓譟起來:“一起上,殺了這小子,抓住那富人!”
“不,讓我來,我一個人就夠了。”平道一制止了同伴們,“因爲敗在劍道弟子手中,我不得不離開林政康大人,不得不與你們這些盜賊爲伍。現在,我要在劍道弟子手中奪回我失去的一切!”
盜賊們咆哮起來:“你說什麼,你瞧不起我們?別忘了是誰把你從瀕臨餓死中救了出來!”
“哼!”
平道一的哼聲與盜賊們的驚呼同時響起,那個叫嚷得最響的盜賊的頭飛了起來,落在石鐵山腳前,石鐵山退了半步,驚愕地看着平道一。
“你們都乖乖地聽我的,從今以後就可以同我一起享受榮華富貴。但如果有誰敢反對我,這就是你們的榜樣!”
盜賊們本來就是烏合之衆,平道一的霹靂手段把他們都震住了,再沒有人敢出聲。平道一將弧形劍送入鞘中,向石鐵山招了招手:“來吧!”
石鐵山撓了撓頭,側着頭思忖了片刻,突然問道:“你那劍……你那劍是弧形的?”
平道一險些大笑起來,只要不是瞎子,自然可以看到他的劍是弧形劍,但石鐵山卻在慎重思忖之後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莫非眼前這個牛高馬大的少年竟然真是個傻瓜不成?
“一定是弧形的,否則劍式變化不會那樣詭異……”石鐵山沒有理會他嘲弄的目光,又自言自語了一句,臉上浮出愁容來。
“難道說他剛纔根本沒有注意我劍是什麼形狀的,注意的只是我的劍式?”平道一正要大笑,忽然心中一動,笑聲還沒有出口便又被他嚥了回去。
“不好辦,不好辦……先試試吧!”石鐵山臉上愁容未展,喃喃自語了兩句,緩緩舉起自己的劍。他的劍長四尺六寸,遠遠比一般的劍要長,劍寬超過五分,幾乎是普通劍的一倍。巨大的劍與他高大強健的身材相配,頗讓人望而生畏。
平道一伸開右掌,五指輕輕顫抖,卻沒有觸着劍柄。石鐵山向前邁了一步,右手擎着巨劍舉過肩膀,劍尖指向天空,左手則捻了個劍訣,斜斜指向大地。
“我要攻過去了。”
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將是一場生死之搏,石鐵山甕聲甕氣地提醒對方,然後快步向前。平道一迎着他走過來,步伐不是很大,但速度卻也不慢。不過是五度呼吸的時間,兩人便相距僅三丈遠。
石鐵山的喝聲有如晴天霹靂,震得趙王耳中嗡嗡直響,在這暴喝聲中,兩人間三丈的距離瞬息拉近,石鐵山高舉的右臂突然下襬,巨劍轟然劈下,宛若山崩一般。
平道一猜到石鐵山的特長在於力量,因此沒有硬接石鐵山的巨劍,而是迅速側身閃躲。但石鐵山的劍速遠遠超過他的想象,他雖然避開劍勢,卻仍然被劍風掃中,胸口禁不住一悶。
石鐵山這一劍餘勢未消,雖然他回肘收劍,但劍上罡風仍撞擊在地上,弄得泥漿四濺。就在這髒水與爛泥齊飛之時,平道一低嘯了聲,劍芒脫鞘而出,象是夏夜晴空裡的流星,劃出美麗的弧線。
“啊!”
趙王忍不住驚呼了聲,石鐵山一劍擊起的只是泥漿,而平道一這一劍則帶起了血花!雖然因爲兩人動作較快看得不是很輕楚,但從方向來判斷,石鐵山執劍的右臂外側已經中劍!
劍光隨着二人身形交錯黯淡下來,但這黯然僅僅是片刻的事情,平道一再次喝了一聲,手中弧形劍橫掃而出。雖然是背對着石鐵山,但他對石鐵山的形體與動作判斷得極準確,這一劍的目標是石鐵山後脊。“錚”一聲響,他的劍刺在石鐵山劍身上,震得他手隱隱生痛。
這一劍沒有得手,平道一心中微微怔了一下,但立刻就明白,石鐵山並不是真正識破了自己的劍式,而只是本能地護住要害。平道一念頭急轉,立刻有了主意,他揮手揚劍,“噗”一聲,劍在石鐵山臀部劃開一道口子,而石鐵山卻絲毫沒有防備。
平道一連接兩劍都不過是二人身形交錯後一瞬間的事情,石鐵山背劍護住要害,全力向前突進,與平道一拉開距離之後才轉過身來,雖然僅僅三式他就中了兩劍,但平道一卻發覺他臉上沒有驚恐,相反,似乎有種莫名的興奮。平道一心中又怔了一下,他生性多疑,不太相信華閒之的弟子、軒轅望的師弟真的會是一個傻瓜,因此有些擔心石鐵山是在扮豬吃虎。
他卻不知道,石鐵山之所以會覺得興奮,是因爲這是他第一次正式與人比鬥。幾年前的頤苑湖畔之戰他劍技未成,只是僥倖砍斷了一個敵人的手掌,而拜入華閒之門下後,崔遠鍾、軒轅望雖然都指點他劍技,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對決。
“不管他是不是扮豬吃虎,我都得留下一分心眼,若是殺了他,便會與餘國人結下不解之仇,這對我沒有什麼好處。”平道一吸了口氣,腦中飛快地掠過這個念頭,接着便騰空而起,向石鐵山撲擊過去。
石鐵山看到他的劍刺向自己咽喉,振臂擺劍想撥開對方的劍,但眼看着兩劍相交之時,平道一的弧形劍忽然轉了個彎,從石鐵山的劍旁滑過,又是“噗”的一聲,將石鐵山袖子切下半邊來。石鐵山嗷嗷吼了一聲,心中老大奇怪,自己明明判斷出了對手弧形劍的軌跡,但爲何總是無法迎擊到呢。
劍光又暴烈地閃起,那是平道一不給石鐵山喘息的時機,在落地之後再次騰身飛躍,弧形劍上發出“嗚”的怪異嘯聲,掃向石鐵山的脖子。石鐵山舉劍相迎,卻又落了個空,這一劍從他右肩處刮過,將開始的傷口又切深了幾分。
“還想再試嗎?”
平道一收住了劍,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石鐵山的反應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石鐵山無法應付他的弧形劍式,意料之外的是石鐵山的對應方法過於笨拙。難道說眼前這高大魁梧的少年竟然隱藏得那麼深,寧願捱上幾劍也不輕意暴露出自己的實力?
“當然要,勝負尚未分出來!”石鐵山沒有看傷口,或許是天賦異稟,他受的皮肉傷很容易癒合,象這樣的傷口,連血都不會流什麼。
“對方的劍過於詭異,變化實在太快,正是我最討厭的那種。”石鐵山再次舉起劍,這一次他沒有茂然突進,而是左足微撤半步,擺出防守的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