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煙霞路上的惠濟診所像往常一樣,病人雖不多,卻也絡繹不絕,江虹一邊爲客人看病,一邊想着如何恰到好處地運用方滔軍統的身份,更好地完成組織上派下來的任務。

在目前的形勢下,日軍經一年多作戰,並未達到速戰速決的目的,日本國小、兵少、人力財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持大規模長期戰爭,這一根本弱點現在已顯露出來。於是,日本政府被迫停止戰略進攻,轉爲戰略保守,暫時不再企求擴大其佔領區,而是力爭確保其已佔領區,在保持軍事壓力的基礎上,施展政治謀略,通過中國內部的投降派、親日派,對中國政府和軍隊進行誘降活動,破壞抗日統一戰線,“以華制華,以戰養戰”,瓦解中國的抗戰意志,迫使中國人民屈服。而面對汪精衛的賣國行徑,提出“堅持抗戰、反對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的口號,堅持打擊叛國的漢奸汪精衛,繼續爭取與重慶政府堅持國共合作的抗日統一戰線。在這樣的形勢下,方滔的兩個身份其實沒有直接的矛盾,無論是作爲地下黨,還是作爲軍統的特工,他的目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抗日,鋤奸,救國。

就在江虹低着頭專注思考時,一個病人突然坐到了她的對面。

江虹擡起頭,問,“先生,您哪裡不舒服?”

那位病人說,“家裡鬧鬼,總睡不踏實。”

江虹一愣,隨即說道,“鬧鬼要去找捉鬼的道士,找西醫沒用的。”

病人壓低了聲音說,“我家鬧的是外國鬼,就得用外國的方子來治。”

江虹努力剋制着心中的喜悅,儘量用平淡的語氣問,“你是從老家來的?”

病人站起來,握住她的手,興奮道,“您是江虹醫生吧?”

江虹連忙制止他繼續說下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到門口仔細看了看外邊的動靜,順手把門鎖上,這才轉身對那“病人”說,“我就是江虹。”

“病人”立刻立正,向她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新編第四路軍警衛營戰士耿玉忠向您報到。”

江虹高興地拉着耿玉忠坐下來,說,“上級說要調一名有戰鬥力的同志來支援我,聽上面說,你可是個‘刺殺大王’呢。”

耿玉忠憨厚地笑笑,眼睛裡卻又揚着幾分自豪,“我在戰鬥中使用刺刀刺殺日軍四人,僞軍十一人。其中有一名日軍中佐。”

江虹點點頭,“太好了!我們這裡就需要你這樣的同志。”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急促敲門。伴隨着敲門聲,向非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醫生,開門啊。我們是來接人的。”

耿玉忠和江虹對望一眼,江虹說,“是軍統的人。”

耿玉忠說道,“如果來者不善,我就給他們來個乾脆的。”他說着,掏出手槍。

江虹攔住他,“別衝動。”她一邊對外面喊着“稍等一下”,一邊將耿玉忠推進了藥劑室,低聲說道,“沒我命令別亂動。”

她安頓好一切,這才示意護士去開了門,而她自己則換上一臉焦急的表情迎到門口,見到向非豔和馮如泰後,也不等他們說話,就率先說道,“哎喲,謝天謝地你們總算來了,我正急得不知道怎麼辦呢!”

向非豔和馮如泰對視一眼,問,“怎麼了?”

江虹露出害怕和不知所措的表情,說,“昨天晚上,他內臟突然大出血,以我這兒的條件救不了他,我又不敢把他轉到外面去,也不知道到哪兒才能找到你們……”

馮如泰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他眯起眼睛審視着江虹,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破綻,沉默了幾秒後,他說,“屍體在哪兒?我去看看。”

江虹把馮如泰和向非豔帶到一間病房裡,病牀上躺着一具屍體,馮如泰將屍體上的白布掀開一看,躺在那裡的正是曾奎,他昔日生死與共的戰友。當然,現在並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馮如泰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俯下身,仔細地察看着曾奎的屍體,指着他身上的一處傷問道,“這個傷是怎麼回事?”他說完,就一動不動地盯着江虹,觀察着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江虹說,“子彈打的就是這個地方,我動的手術。”

馮如泰看了看向非豔,向非豔微微點了點頭,證明江虹說的是實話。

可馮如泰並沒有因爲江虹說的是真話就相信她,反而板起臉,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他大聲對江虹喝道,“說!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江虹以爲馮如泰看出了什麼破綻,但她還是強作鎮定地指着向非豔說,“那位小姐當時在場看到的,子彈打穿了他的大血管,傷口太大,加上失血過多,他全身器官衰竭,我這小診所根本救不了。”

馮如泰緊緊盯着江虹,冷冷地說,“我只知道一個兄弟死在你這裡,你的話,我不信。”

江虹大口喘着氣,看起來像是嚇壞了,她一臉委屈、無奈地看着馮如泰,言語裡不由多了幾分小女人的負氣,“我這小診所,看看小毛小病的,本來就不具備搶救條件,是你們用槍指着我硬要我搶救的,我就知道閒事管不得,好心沒好報啊……”

向非豔看了看馮如泰的表情,雖然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決定要殺人滅口,但她已經握住了包裡的手槍,只要馮如泰一個眼神,她就會立刻殺了這個醫生。躲在暗處的耿玉忠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手裡的槍也上了膛,並且瞄準了向非豔,只要她敢掏出槍,他就一槍斃了她。

江虹感覺到形勢危急,一方面思索着怎麼打消馮如泰的懷疑,另一方面又擔心和敵人打殺慣了的耿玉忠沉不住先暴露了,倘若如此,組織上經營多年的地下組織可能也就隨之暴露了,想到這裡,她的額頭也滲出了汗珠。

就在四個人明裡暗裡僵持着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對不起,有人嗎?我有點不舒服。”

江虹看了看馮如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衝外面喊道,“對不起,快下班了,等下我還要出診。”

門外的病人堅持道,“我實在是不舒服,我只要檢查一下。拜託您了。”

江虹又看了看馮如泰,馮如泰想了想,壓低了聲音,“去吧,該怎麼做,你應該明白!”說完,馮如泰和向非豔也要找地方藏起來。他們一眼看到藥劑室,走過去開門藏了起來。

江虹見他們也進了藥劑室,非常着急,但想阻攔已經晚了。

樓下嚷嚷着要看病的人,正是小泉晏夫。這次誘捕抗日分子失敗,小泉很惱火,這是他上任後設計的第一次行動,直接影響到上級對他個人能力的評價。因此,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有價值的線索。這次到惠濟診所前,他已經派人查了江虹的資料,資料顯示她曾留學德國,這更增加了小泉對這診所的疑心。他此次前來,一是要搜尋下可能會被遺漏的線索,再者,也要試探一下這個女醫生,試探她是不是另有身份,試探她對假盧光潔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此時此刻,江虹決不能說錯一句話。

小泉裝作很難受的樣子,用流利的漢語說,“拜託您開門爲我檢查一下好嗎?”

江虹示意護士去開了門,小泉彎着腰,捂着肚子走進來,“謝謝您了。”

江虹看了他一眼,知道來者不善,故作鎮靜地將小泉讓到了診療室裡坐下,問道,“您哪裡不舒服?”

小泉說,“我的胃很難受,好像有一團火在裡邊,想吐又吐不出來。”

江虹示意他躺下,“讓我來看一下。”

在藥劑室內,馮如泰和向非豔從門口的縫隙注視着外邊的情況,突然屋子裡有一聲響動,聲音是從屋內的一個櫃子裡發出來的,馮如泰和向非豔都警覺起來。向非豔拿着槍,慢慢走向那個櫃子,然後一把拉開了櫃子的門,馮如泰和向非豔一起把槍指向了櫃子裡。原來是做實驗用的小白鼠。

馮如泰和向非豔都長喘了一口氣——躲在櫃子旁邊那個藥櫃中的耿玉忠,也鬆了一口氣。

而此時,小泉似乎也聽到了藥劑室裡的響動,問,“你這裡還有其他人?”

江虹一邊按着他的胃,一邊說,“是護士,快下班了。”說到這裡,她提高了聲音,“陳小姐,你收拾好了下班先走好了。”

小泉又不放心地看了藥劑室一眼,一邊任由江虹檢查着自己的胃部,一邊問,“前兩天是不是有個人中了槍送到你們這裡急救了?”

江虹驚訝道,“是啊,您怎麼知道?”

小泉壓低了聲音,嚴肅地說,“實話跟您說吧,我是報社的記者。到您這裡來是想了解點昨天暗殺事件的內幕,您要是能提供點有價值的新聞線索,我會付一個可觀的數目給您的。”

江虹很配合地說,“前兩天確實有箇中槍的傷患被送到這裡,是巡捕房送來急救的,後來又被日本人接走了。”

小泉問道,“那你知道那個中槍的人叫什麼嗎?”

江虹搖搖頭,“不清楚,但是看樣子是個大人物。”

小泉繼續問道,“哦?他爲什麼被日本人接走了呢?”

江虹像是在認真工作,用醫生慣用的命令口吻說,“別動!那有什麼奇怪的?現在上海的大人物,有幾個不是和日本人關係好——您以前有過胃病史吧?”

小泉的胃本來不疼,被江虹這麼一按,反而有些不適起來,他微微皺起眉頭,“是啊,胃病啊,一直有。你這裡就您一個人嗎?”

江虹微笑道,“怎麼會呢,還有四個護士輪流值班。”

小泉扭頭四下看看,“怎麼沒有看到她們?”

江虹答道,“今天病房裡沒有病人住,我就讓她們都休息一下。”說到這時,她命令小泉坐起來,“張嘴。”

小泉張開嘴。

江虹看了看,淡淡地說,“沒什麼大事,我建議您去看看中醫,胃病要慢慢調理。”

江虹說完,走到一邊去洗手,這個動作實際上是在向小泉下逐客令。小泉當然不會輕易離開,他站起身,隨手將江虹桌子上的病歷拿起來翻閱,順口問道,“平時你這裡還會來什麼人?”

江虹看到小泉在翻看病歷,趕緊過去,一把搶下病歷,“對不起,記者先生,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您的了,我這裡可能沒什麼您需要的了。”說罷,她很自然地把病歷裝進了辦公桌的抽屜裡。

小泉仍不甘心,“我最後問一個問題,您的病人您都認識嗎?”

江虹淡淡地說,“常來的當然認識,大多數是不認識的。回去把這藥吃了,很快會舒服一些的。診費一塊錢。”

小泉點點頭,拿了藥離開了。

看到小泉離開,江虹趕緊關上門。

馮如泰走出來,問,“剛纔那人你認識嗎?”

江虹搖搖頭,“以前沒見過,他是來打聽那天槍擊案的,而且,他很可能是日本人。”

馮如泰揚起眉毛,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是日本人?”

江虹的語氣裡不由得多出了幾分恨意,“他長了一口日本牙。”

馮如泰想了想,拍出一摞鈔票,“你想辦法把曾奎的屍體處理了吧,儘量給他一個好歸宿。然後你把這件事全忘掉,以後都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說完,馮如泰帶着向非豔走了。

其實,他本來是打算殺掉這個女醫生的,但現在她已經被日本人盯上了,若是現在殺了她,勢必引起日本人的懷疑,萬一他們順着這邊的線索摸過來,那事情就不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