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裡的空氣似乎凝固了,我就這樣轉着身和方達進行着第二次“神交”。方達還是那幅表情,盯着我的眼睛絲毫不動,眼神中什麼都讀不出來。
“別激動,坐下。”花參謀拍拍我,讓我坐下,車裡又恢復了沉默。我平靜了一下,開始仔細思索今晚所發生的事情。首先,能在半夜裡讓參謀長陪着來的人,身份一定特別。雖然這兩個方參謀、花參謀的軍銜也是中校,但在我們參謀長面前氣派明顯大的多。其次,如果說軍校錄取了我,拋開錄取時間上的不正常外,根據我在部隊的經驗,學校也決不可能派兩個中校軍官在深夜接一個士兵學員,並且立刻就走。最後,這個方達對我瞭如指掌,連我初戀女友的名字都知道。所以,我認爲這兩個人一定是什麼特殊部門的人員。剛剛經歷了日本間諜的事情,我很自覺就把這兩個人聯想到國安部門。但他們真是國安部門的,那找我又能做什麼呢?日本間諜的事我也只不過是半個參與者,只不過誤打誤撞的幫劉處長抓了間諜,其實還差點誤了人家的事。所以他們找我也不大可能是這件事。剩下的就只能是方達所說錄取的事了。但綜上所述,我無法相信這是南京政院正常的錄取程序。
現在的情形,我處於一個被動的位置,他們很可能瞭解我的一切,而我對他們的目的和身份一無所知。儘管我疑惑重重,但我還是決定不再輕易講話,靜觀其變。
方達料到我的態度,不再講話,三人就沉默地坐着。已經駛離鄞縣大道,車子穿行在不知名地公路上,天色已亮。路邊延綿的丘陵上種滿了茶圍,偶爾能看見一兩個人穿行其間。2個多小時的車程,我根本不知身處何地。看地勢應該駛在浙西的丘陵地帶。
太陽完全出來之後,全身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開了點窗,清冷的空氣讓人渾身一振。
花文天把車子開進一條混凝土澆注的岔路,輪胎的聲響輕了下去。七繞八拐,路的盡頭出現了一所院落,背後山腰上上碩大的衛星接受天線格外醒目。
進門崗的時,看到門崗外的掛牌“中國人民解放軍523687部隊”。是個海軍部隊,整個營院寂靜無聲。我看了看錶,6點21分,還未到起牀的時間。
車子停在一座三層樓前,大門前站着一位海軍上校。
“到了。”花文天說。
下車,敬禮,握手,寒暄,沒有提及我。我跟在方達和花文天身後。聽他們的對話,才知道這裡是技情7所,眼前的上校是所政委,姓王。
技情7所我以前聽說過,全稱是技術情報7所,大概是搞信號監聽收集的情報工作的。當初跟工程隊跑了那麼多單位,偏偏這裡沒來過。
王政委並沒有帶我們去辦公室,而是直接帶我們入了飯堂吃早飯。剛剛坐下,就聽見院裡響起了起牀號。很快,出操的口號此起彼伏。我心頭一震,就要退伍了,不知何時能再次聽到這種聲音。但很快又意識到身邊的方、花二人,他們的到來,打亂了我的生活,同時帶來了未知的旅途。
飯後,王政委帶我們進了辦公大樓,我四周看了一下,和我們通信站機關大樓差不多。在2樓西側走廊盡頭,王政委掏出把鑰匙打開間房,和方達花文天握握手轉身走了。
是間普通的辦公室,兩張辦公桌面對面擺着,靠門邊上擺着公文櫃和沙發。方,花二人摘了帽子坐了桌子兩邊。而後示意我搬把椅子坐中間。
方達掏出包香菸,每人扔了一支,我也點上了。憋了一夜,我知道正題開始了。
“我知道你也想了一路,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現在我們只能慢慢來,在你做出決定前,我們依然會對你保密身份,希望你能理解。”方達吸了口煙,示意花文天從皮包裡拿出一疊卷宗,從中抽出一張表格放在我面前。
“也許你能猜到我們並不是南京政院的人,雖然如此,但我們能來接你。還是因爲你的這張報考志願表。能落到你手裡,是因爲你單位領導的推薦。”
靠,連報名表都有做假的!我拿起表格橫看豎看,愣是看不出什麼破綻,反正我也沒注意過別人的表。估計又是股長搞的鬼。
“聽說你英語不錯,我們要證實一下。”方達衝花文天點點頭。
“I had enough to eat, and to supply my Wants, and, what was all the rest to me? If I kill'd more Flesh than I could eat, the Dog must eat it, or the Vermin. If I sow'd more Corn than I could eat, it must be spoil'd. The Trees that I cut down, were lying to rot on the Ground。I could make no more use of them than for Fewel; and that I had no Occasion for, but to dress my Food.”花文天突然冒出了一大段英語,我沒反應過來,剛聽懂了幾個單詞他已經說完了。但真是字正腔圓,說的和我聽過的教學標準音沒什麼區別。
“能不能再說一次,我沒聽清。”
於是花文天就又再說了一遍,故意放慢了一點。我仔細聽着,好像是說“我只能使用對我有用的那些東西。我已經夠用夠吃,還希望別的什麼呢?若什麼足夠多,吃不了就得讓狗和什麼去吃;若糧食收穫太多,吃不了就會發黴;樹木砍倒不用,放倒可能作廢,除了作柴燒烹煮食物外,根本沒有什麼別的用處。”其中有不少單詞我聽不懂,但能猜出語意。我把翻譯講了出來,他們聽了也沒什麼表示。
“吃飯了嗎?沒吃到我那裡吃點。”
方達又從嘴裡冒出句東陽方言。東陽靠近金華和義烏,那裡的方言對於外省人非常難懂,基本上和溫州話一樣難。例如“吃飯了嗎?”發音就是“甲各啦?”和普通話完全不同。但部隊裡那裡人都有,我們機關裡的一個公務員就是東陽人,常和他講話,基本的生活用語我都會講會聽。說到這裡,又要扯遠了,我從小在新疆長大。新疆的漢族人本來外省移民就多,所以我父母單位家屬大院裡充斥着南腔北調,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我,對語言有着特殊的天賦,特別是小時候,基本上院裡各省人的方言都會說,後來還能和院裡的維族人講維語。等到了中學,漸漸把興趣轉到外語上來了。沒想到到了部隊,再次接觸了戰友們的南腔北調,我的語言天賦又一次展現出來了。三年的部隊生活,我基本上能說6種南方方言:一種福建話,四種浙江方言,簡單的廣東話。加上本來就會的蘇北話和上海話,我會的南方方言有8種。至於北方話,那更不在話下,北方方言的發音和普通話沒多大不同,區別在音調和腔調上,比起南方的方言簡單得多。基本上西北和華北的大地域方言我也會說,而且要比我會的南方話說得好。現在方達對我說東陽方言,看來是有準備的。
“我聽得懂,浙江話我會說4種。”我用寧波話回答他。
“很好”方達點點頭,換回普通話“今年你參加軍校高考文化科目和軍體科目成績都不錯,但你收到的通知卻是落榜,這你怎麼想?”
“當時沒什麼想法,最多是運氣不好。但現在我想法挺多。”
“哦,說來聽聽。”花文天也終於開口了,他的漢語比我想象的流利。
“從昨晚到現在,遇到你們和聽了你們講的話,我想我的願望還有可能實現,但也許會換種方式。”
“不錯,但你要知道你有可能爲此付出你想象之外的代價。”方達接着說。“收到你的這份報考表後,我們詳細地調查了你的身世和家庭背景,綜合了你這三年來的表現,我們認爲你符合我們的要求。”
“我沒發現我有什麼優點。”
“優點固然重要,但我們更需要能力,當然這能力是我們概念中的能力。”方達說到這裡,掐了煙,和花文天一起看着我說:
“現在,在這裡,我們要你本人再做一次選擇:跟着我們,你將遠離你的親人和朋友,甚至永遠分離,換句話可以說是在他們的世界裡你永遠消失。你有可能再也無法享受平靜的生活。選擇放棄,那麼你可以立即退伍,一切照舊。”
陽光溫柔的撲進房間,菸缸裡升騰地青煙緩緩在光線中淡去。2000年,在這平靜的一天,在這山溝裡貌似療養院的院所裡,在這間普通的辦公室裡。兩個陌生的男人用平靜的語氣就這麼拋給我一道可以改變我一生的選擇題。
方達沉默地看着我,但眼神不再兇狠,反而多了一些憂傷,多了一份憐惜,甚至多了一絲痛苦。他微微動了動嘴脣,眼神又突然黯淡下去,依舊沉默。
思索良久,我問了一句:“如果選擇跟着你們,除了放棄親人朋友,自己的世界,具體要我做些什麼?而這一切代價的背後,爲的是什麼?”
這時花文天擡起頭注視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莊重地回答我:
“爲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