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篇:想着你便不再害怕

對商靄,起初時候慕容紫只當他是楚蕭離的心腹,一個玩世不羈,醫術卻精湛高超的奇人。

亂世之中,擇英主跟隨的能人異士有許多,她以爲他會與自己的三哥一樣,能夠在當世霸主的身邊有一席之地,此生圓滿矣。

孰料如今這一場陰謀,早在許久以前便開始醞釀在他心中韌。

人的恨,究竟可以大到何種地步?

站在冰洞的入口處,慕容紫和甯越曦像兩隻誤闖入冰雪世界的螞蟻,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奮。

冰洞呈半圓的形狀,頭頂如星羅密佈的夜空,之下,一座不規則的圓形高臺孤立於中,單是目測,約莫至少十幾丈。

高臺與這裡的其他地方一樣,完全被厚重的冰層所覆蓋,藉助周圍奪目的光亮,依稀可見深深淺淺的冰層裡,彷彿鑲嵌了許多大小不一,形狀各有不同的暗影。

仔細看去,直叫人心頭髮寒!

那些竟然都是——人!

不知他們因何被禁錮在裡面,更不知過去了多少年,由是如此看去,綺麗的奇景中,盡是恐怖和詭異。

檯面四周鑿空,毫無阻攔的邊緣外便是萬丈深崖。

隱約,輕緩的暗流自那下方陣陣翻涌而上,不着痕跡的觸碰侵蝕着你的肌膚,帶來莫名無法言喻的恐懼。

那是來自無盡黃泉的氣息。

唯一通向高臺的,是慕容紫他們面前看似搖搖欲墜的鐵鎖橋。

興許還沒有走完這座橋,就已經跌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商靄披着一張黑色的斗篷,將自己完全遮蓋在其中,寬大的帽檐把他的頭顱遮蓋得一絲光線都滲透不進去。

遠遠的看,就像是沒有腦袋的怪物。

他盤腿獨坐在冰藍色的高臺中央,身前置一張古琴,兩隻修長乾淨的手從斗篷裡伸出,十指優雅的在琴絃上撥弄着。

蠱惑人心的音調從指尖流瀉而出,撫琴的是他,等待的也是他。

這裡只有他一人,四下,再無任何陪伴。

慕容紫和甯越曦均是沒想到的一愣,再與對方確定般的做對視。

無人料到商靄會音攻。

“意外?”見那二人來到後就不再移步,商靄沒有停下撫琴,悠閒的說道,“當年北狄商氏一族受滅頂之災,獨獨我活了下來,爲蕭家所用。”

琴聲頓了半下,他將頭略擡起一些,視線向對面的人投去,輕笑,“或者該說商家因我被滅門纔對。”

——因爲他是洛宇文和藍翎的兒子。

慕容紫未語,連甯越曦都訝異非常。

大抵蕭家知道商靄的身份,想像利用寧承志一樣將他擺佈。

於是在時機成熟時製造一場血光之災,引藍翎現身救子,佈下棋局。

更甚在這之前,商靄就已經是蕭家的人,暗中修習音攻至今。

琴聲再起,似映照了他的心聲。

隨着聽來愉悅的音符不斷飄出,他無所謂道,“那些都是前塵往事,不止一提,反正這世上再無音攻蕭家。”

如何叫做‘再無’?

不管怎麼說,蕭家都是北狄寧氏皇族的暗人,如同劍客手中的劍,就算要毀,也只能由主人動手。

聽商靄將蕭家的下場輕描淡寫用一語概括,甯越曦凝色問,“你到底想怎樣?”

他易容將寧玉書取而代之後,利用皇權剷除異己,將北狄攪得天翻地覆。

逆他的人都死光了,蕭家的高手皆被他用血煞令控制,難道這樣還不夠?

商靄卻道,“想怎樣?呵,血債血償而已。”

商家對他有養育之恩,雖他是被遺棄的,可是養父母待他極好,記住那些許恩情,是他心底最後的善念。

如今仇已報,恩已還,他要做個徹頭徹尾的惡人。

“今夜,此行隨我前來的死士會夜襲雪宮,託楚雲晞的福,多日前她就將火藥埋於雪宮之中……子時一到,誰也逃不了。”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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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紫心一顫,這才意識到與楚蕭離別時,他並未告訴自己他做了如何的打算,更沒說會怎麼應對商靄。

祭祀大典定在明日晨曦時分,加之大半日的勞頓,現下最多隻有半刻功夫就要到子時,楚雲晞在雪宮裡放了火藥?!!!

商靄根本不理會她,簡言罷了,擡起頭的同時將斗篷拉下,露出他被易容術反噬的臉容。

慕容紫與甯越曦更是驚愕!

——那根本不能叫做臉!!

和他漂亮的雙手形成鮮明的對比,五官早就潰不成形,模糊扭曲的擰結成一團,無法再分清眼耳口鼻。

鼻子是歪的,左邊眼睛深深的凹陷得只剩下一個黑漆漆的窟窿,半邊皮膚猶如被滾油澆淋過,又紅又腫,上面還有無數透明的膿包。

看得慕容紫胃中一陣翻涌,忍不住捂住嘴乾嘔了起來。

那張面目不醜陋,不可怕,亦不猙獰,而是骯髒!!!

可商靄並不爲此感到任何不適,他甚至引以爲傲的淡語說,“皮囊而已。”

身體髮膚,授之父母。

他的父母將他生下後將他拋棄,這般,他想如何對待他的身體不行?

這世上,無人有資格指責他!

窒息的靜默中,她對極度震驚中的人咧開獠牙血口笑道,“沒有人會來救你們,就快結束了。”

就快結束了……

求得解脫的釋然。

生念?對他而言從不重要。

扶着慕容紫,甯越曦兀自將周圍形勢審度。

論武功,他的控音之術對會音攻的商靄毫無用處,加之身後還有數名暗衛攔截了退路,先前人數尚多時不曾發覺,這會兒他才留意到,暗衛眼神空洞,應該也被控制了!

就算只有他一人也難脫身。

“怎麼?”察覺他神色變化,商靄道,“莫非四殿下還不死心,妄想逃離此地?別白費力氣了,既已來,便爲我陪葬罷。”

甯越曦聞言臉色沉了沉,心思一轉,口吻裡有不難聽出的低聲祈求,“有我就可以了,放過慕容紫。”

是他欠她的,一條命,就該用命來償還。

‘錚’地一聲響起,商靄奏起古琴。

猶如雲端的神邸,他凌駕在萬物衆生之巔,“我爲何要答應你?”

他所設計的每一步都別有用意,壞了,就不完整了。

再說人終歸是會死的,不過是早晚的事而已。

“你想走可以,但慕容紫不行。”

“爲何?”

“我怎知道楚蕭離會否逃過一劫?”

商靄狡黠道,指尖的音色隨着他的情緒飛快的變化着。

“若我死了,他還活着,這天下焉能如我心願?就算武德皇帝不再以武治天下,能奪他所愛,叫他痛苦,不失爲一件快事。”

由始至終,他的語氣都平而淡薄,如同無關緊要的敘述。

世間再沒有什麼事能夠打動他,再無人能撼動他,心在何時死的,他不知……

子時快到了。

甯越曦不甘放棄,欲邁步走過鐵索橋和商靄理論,慕容紫一把將他拽住,阻攔,搖了搖頭。

她輕嘆,問商靄,“這樣做,有意思嗎?”

商靄輕微晃動着頭顱,醜陋的面目上顯出陶醉之色,“何謂‘意思’?”

人生不過區區一世,短短數十載,好與不好,過了,死了,一切都要化作塵埃。

他的一生到如今此時,沒有一刻真正感到過快樂,沒有一時切身體會過那些尋常人所說的百折千回的感受。

活着,怎樣纔算有意思?

爲善?爲惡?還是成全他人?

……成全?

商靄呵聲淒涼的笑了笑,頗爲興致的問,“慕容紫,你猜我爲什麼非要你和我一起死。”

還能因爲

什麼?

慕容紫也笑了,無奈的迴應他,“因我本不屬於這裡,卻陰錯陽差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而你沒有,嫉妒也好,羨慕也罷,你讓楚雲晞在你的身上看到她求而不得的不甘,利用她爲你做事,你覺得生在世間了無生趣,即便天下因你大亂,可卻仍舊不能打動你。”

不如都毀了作罷,反正他不會可惜。

她說完,商靄笑聲似哭,“你還有一點遺漏了。”

慕容紫蹙眉,不解。

他道,“藍翎爲救你,寧願捨命回石城;而洛宇文從未承認過我的存在,可是他都能夠將你默認,我雖不奢求得他們的眷顧,可我還是想不明白,爲何你可以得到?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琴聲變得幽怨,曲不成調,空幽幽的迴響在冰洞中。

只在那不得章法的音色裡,婉轉的流露出沒有感情的絕望。

慕容紫訝異的看着他,張口欲言,卻好似因爲他越發激盪的琴音,胸口也窒悶得呼吸困難。

但商靄彷彿也不需要答案了。

子時將至。

連周圍那股沁涼的氣息都不再流動,一切如寂靜止水。

驀地,商靄雙手按住琴絃,曲調再度嘎然而止,殺氣瀰漫,他嚮慕容紫綻露出兇光,與可怖臉容不相符合的聲線,柔而輕盈的說,“該過黃泉之橋了。”

手指翻飛,飛速撥動,數根纖細柔韌的琴絃破空划來,如同帶毒的蛛絲,纏住慕容紫的周身,蠻力將她拖向高臺中央!

甯越曦大驚失色,纔是伸出一隻手想要拉她,冷不防一道細微的寒光自眼前晃過,接着是四濺的鮮血!

巨痛——

他痛苦的仰頭哀嚎,整隻手臂落在地上,熱血自整齊的傷口噴涌出,他的手……斷了?!!!

慕容紫不受控制的被拖向那座危險的鐵橋,聽見甯越曦的慘叫聲,回首望去,當即嚇得面無顏色!

纏住她的也是那些鋒利的琴絲,轉頭看商靄,那化作鬼怪的人只與她淡道,“你知道後果。”

若掙扎,她的下場就如甯越曦的斷臂,連全屍都不能。

這是商靄的局,一步一步,點滴不露,算盡了每個人的人心。

而他,不要誰人的救贖。

慕容紫是真的害怕了!退縮了!膽怯了!!!

重新在這個世界繼續活下去是她的幸運,縱使從前怨過,恨過,委屈過,可她並不想死。

她還沒有和楚蕭離相守到老,還沒有爲他生兒育女,肚子裡的孩子尚未成型,那個孩子……她也一定很想到這世間來看一看。

她不想死,她還眷戀着所有的一切!

“放、過我……”

無助自心底深處蔓延全身,她被拉到橋的中心,眼底和從哽咽的咽喉裡溢出最本能的祈求。

——她不想死!更捨不得死!

沒有曾經一度想象的生死拼殺,眼睜睜的看着死亡逼近,是那麼絕望,那麼孤單,那麼無助,那麼無能爲力。

“放過?”商靄不解的問,“放過了你,我能得到什麼?”

她嘶聲,顫抖的答他,“你想要得到什麼,去爭便是!”

“可我不相爭了。”他拖拽着琴絲,話語消散在空曠冰藍的蒼穹裡。

轟聲巨響,大地震動——

雪宮的火藥相繼摧毀着山體,慕容紫的心跟着一涼!

“九郎……”

她顫抖的四下探尋,不安的尋望着,明知道看不見,卻已在腦中構築出慘烈的畫面。

洞穴裡不住的搖晃着,頭頂上方不斷有鋒利巨大的冰塊落下,些許砸到無動於衷的暗衛身上,嚥氣的最後一刻仍舊一聲不吭,宛如商靄此時此刻的心境。

這裡就要崩塌了……

“哈哈哈哈哈!!!”

商靄忽然大笑起來,疑似慕容紫那聲失去期望的哀泣。

楚蕭離死了嗎?

他們都死了嗎?

放下古琴,他不再把慕容紫往高臺上拉了,起身站立,一掃半瞬前扭曲的笑意,他茫然的將崩塌的周圍看了看,喃喃自語,“這樣,我就不會孤單了……”

總是一個人,太寂寞。

慕容紫被琴絲纏繞得無法動彈,被迫倒在橋中,見商靄神志不清,僵滯的立在高臺中等死,不再關顧周遭,這是逃脫的最後機會!

眼看橋體有了裂紋,情急之下,她將雙臂向外用力,哪怕斷了手也好,至少不要死在這裡!!

纔是一掙,那琴絲竟割破她的衣裳,陷入皮肉裡去,血跡自內滲出,她卻感覺不到疼痛。

腦中只剩下空白,在那片蒼茫無寂裡,有一個人是如此的清晰。

她能看到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微微上翹的脣……

她能感受到他的溫柔,他的惡意,他的設局,他的狡猾,他一切所有的用心……

還有他對她笑的時候,對她擰眉的時候,對她使壞的時候,對她兇巴巴的時候,對她輕言細語的時候……

她不想失去這一切,更無法失去他!

“楚蕭離!!!!!!!!!”

聲嘶力竭,橋體從中斷裂——

霎時,慕容紫閉上盈滿熱淚的雙眼,耳邊再聽不到任何聲音,身體彷彿也變得輕盈如同一片薄羽,……原來心裡想着他的時候,就不會害怕了。

懸空,失墜,下一刻,她猛然撞到了什麼,並無粉身碎骨的疼痛,熟悉的味道緩緩地、溫柔地將她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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