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道理其實從來都是人世間最簡單的東西,水往下流,雲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該換的時候,自然就要換。”
觀主看着寧缺,神情平靜地做着解釋。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爲什麼以前你沒有這樣想?”
“道門畢竟是昊天的道門,就像靈魂是人的靈魂,平靜安寧生活着的時候,誰會想到殺死自己以換取新的靈魂?”
觀主的手指輕輕搓弄着那片青葉,有清新悅耳的聲音響起,伴着他的話語,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着芬芳。
“我能想透這件事情,或者說,敢去想這件事情,要感謝葉蘇……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臨康城的陋巷裡悟出新的道路,創建新教,寫下那些發人深省的文字,告訴我可以這樣去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纔是我的老師。”
觀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說出下面這段很重要的話。
“新教與道門的教義其實並不衝突,只不過是不同時間段的真理,無數年來,人類處於莽荒時期,需要您的庇護,然而人類終究在成長,千年之前出現了夫子,出現了那位開創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軻浩然、有蓮生,也有我,種種事由都證明,人類已經成長到最開始的時候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人類已經長大,不再需要你的庇護,他們有足夠的能力自己守護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飽受折磨,不需要忍受無數劫來在永夜與白晝之間無盡的輪迴之苦。”
寒潭依然淒冷,潭畔卻如深春。山花爛漫,青樹招展,被寧缺刀意斬成無數碎片的畫面,被濃郁的春意漸漸修補如初。
一片安靜,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聲音。只有觀主指間悅耳的葉笛在不停鳴響,不是戰場上鳴金收兵的意思,卻像是人類敲擊着戰鼓。
寧缺用了很長時間消化掉心頭的震驚,看着對岸的觀主,說道:“夫子也說過類似意思的話,人類確實已經成長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們早就已經站了起來,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飛翔,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書院以爲人類需要去更廣闊的天地,而道門依然認爲要留在原地。”
觀主說道:“多年前我說過,這是理念差異。無法解決,我以爲永恆來自平靜肅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卻總以爲變化纔是永恆。”
寧缺說道:“變化,本來纔是常態,不變,纔是偶然出現的異態。”
觀主說道:“人類,本就是非常態的產物。難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態?”
寧缺說道:“如果葉蘇還活着,或者大師兄在這裡,可以與您進行這方面的辯難,我不行,我最擅長的事情是戰鬥和殺人,不是理論方面……不過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這套理論裡的一個最大的問題。”
觀主說道:“請講。”
寧缺說道:“如果依然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系統,要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那麼就算沒有昊天,依然需要一個集體意志來執行規則。誰來?”
片刻安靜,觀主的聲音平靜響起。
“我來。”
觀主說道:“你看,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簡單地解決。”
……
……
我來?來做什麼?來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機……變天了,打雷了。下雨,快收衣服吧……瞬息,寧缺的腦海裡,閃過了這些語句。
他沉默低頭,看着漸融的潭水倒映着的天空,震撼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些,開始有足夠的精神思考這件事情,越想越覺得了不起。
觀主真的很了不起。
殺死昊天,自己成爲新的昊天,這不是大丈夫當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這是難以想象的野心圖景,也是最強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體量足夠龐大,便會給人一種偉大的感覺,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夠大,也是一種偉大。
觀主在最後還是走到了老師和小師叔那步,但他未曾懷疑過自己的過往,因爲道門無數年的積累與底蘊,給了他足夠的理念基礎,讓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個結論,天不行便把天換了,我自己來做!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膽子。
桑桑面無表情看着對岸。
除了寧缺,觀主是整個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個人。
無論衛光明還是老天諭,都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他領悟天諭,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與她有過多次交流,自然知曉她想表達的意思。
“您是道門樹立的雕像,只是換個雕像,哪裡需要膽一陣子?”
觀主看着她說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憐憫,平靜裡透着長輩的自然。然後他望向寧缺說道:“書院和道門,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後那段旅程之前,我們可以同道而行,還是說,你真的可以說服自己認爲夫子爲非?”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不,老師沒有錯,事實上你也沒有錯,人類確實不再需要一個昊天。”
桑桑面無表情,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他握着她的手,看着觀主繼續說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問題在於,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關心,但老婆必須關心,舊的昊天去了,可以換個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難道可以換個新的老婆?就算能……
不,沒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沒有老婆。
寧缺告訴觀主,以及整個世界。
觀主有些遺憾,但未受影響。他尋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堅如磐石,暴風怒河不可撼動,就像滿山的野花盛開之勢,無可阻攔。
“夫子會對你很失望……現在想來。當初在泗水畔,他應該就對你失望過。不管是破天還是換天,終究是人類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們自己決定。而你,卻站在了她的那一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當作人類?”
觀主手指微分,那抹青葉飄然落下,飄至鞋前,被殘留的刀意斬成碎屑。
寧缺神情微變,他記的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師離開之前說過的那些話。那時候,他可以解決昊天的問題,現在他也能。
“這是三觀的問題。”
他看着觀主說道:“人生觀、世界觀都不一樣,最大的區別是愛情觀不同,我不會讓她去死。師門要我殺她,我也不會殺。更何況是你?這個世界會如何,我現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會如何。”
觀主說道:“對世人的愛是大愛,你對她的愛,是小愛。”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但……那都是愛,不是嗎?”
他不再多言。取下鐵弓,取出鐵箭,沉默地開始準備。寒潭畔的符意漸漸消散,觀主即將入畫,談話必然有結束的那一刻,戰鬥必然會開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符逐漸被天地同化,凌厲的刀意不復存在,那幅破落的畫漸漸被修補完畢,觀主從畫的最深處走出,走到真實的世界裡。
桑桑緩緩站起身。揹着雙手,面無表情看着他。
觀主感慨說道:“你看……如果能夠靜穆不變,那該多美。”
山野間無數鮮花盛開,無數青藤生長,無數青樹招展。只是瞬間,春意便濃的稠密難言,直令人艱於呼吸。
寧缺感覺如沐春風,卻有些要溺斃的感覺。
桑桑依然負着雙手,神情漠然,眼睛卻微微眯起。
無量花海無量春,每朵花每縷春意,都是至高至強的殺意。
寧缺舉起鐵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對岸的觀主。
觀主平靜看着他,如桑桑一般負着雙手,並不警惕,在爲他就在門檻上,隨時轉身便可以離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強,也射不中他。
那些門是天地氣息的夾層裡的縫隙,是山野間爛漫開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縫隙,一扇門,根本無法確定觀主會從哪扇門進。
寧缺看着對岸,感受着弓弦在脣角輕微的顫動,有汗珠淌落,卻無所覺。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頭,一道溫暖甚至可以說熾熱的力量,進入他的身軀,瞬間補滿先前寫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巔峰狀態。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說了兩個數字,就像前些天在風雪裡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凜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裡那樣。
只不過聲音不再像小時候那般清稚了,而且這一次她與的兩個數字很長,顯得有些複雜,那麼自然也就代表着更加精確。
寧缺沒有任何猶豫,更準確地來說,他想都沒有想,就像從前那樣,彷彿一種本能般,指向寒潭對岸某個位置,鬆開了弓弦。
鐵箭破空而去,悄無聲息。
很奇怪,他瞄準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傾覆的大樹,離觀主的位置偏差極遠,但觀主的神情卻變得極爲凝重起來。
觀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裡,完全地消失,這是無距,他進入了天地氣息的夾層,也是清靜,因爲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風都沒有。
直到此時,鐵箭的嗡鳴聲纔在寒潭四側傳播開。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現在寒潭上空,冷凝的雲絮,緩慢地流動。
鐵箭不知去了何處,那棵大樹仍然在緩緩倒塌,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更遠處的山崖上,也沒有任何痕跡,就像觀主一樣。
這一箭,彷彿射進了虛無。
下一刻。
在十餘里外的某座雪峰裡,觀主的身影顯現,飄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鐵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輕很柔。
鋒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裡,未能深入,卻有一滴殷紅的血滲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靜難持。
觀主微微皺眉,似沒有想到這道鐵箭,竟如此強大。
能夠射穿天地氣息,射入虛無之中的夾層,追綴着無距境的強者,寧缺這一記元十三箭,已經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說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話,卻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對你好,首先你得有個老婆,你想叫日月換新天,首先,你得勝過我們。”
寧缺望着雪峰方向,再次彎弓搭箭,對觀主說道。
同時,也是對桑桑說的。
……
……
(三件事情彙報:
一,在那種時候還要**,當然是很喪心病狂的事情,不過考慮到小夫妻都不是普通人,而且都是除了對彼此極端自私的人,所以就沒管,爲了人在做天在看六個字,我願意犧牲全部的合理性啊!!!
二,我們的好朋友以及老朋友,方想的“新書”不敗戰神,終於可以在起點看到了!大家趕緊去調戲吧!雖然他已經結婚生子,但依然還是可愛的小正太啊!
三,明天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