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將死,晨未至,夜還寒。
雪湖卻是無比明亮,昊天神輝在冰面殘雪與湖水裡持續燃燒,釋出團團水汽,隱隱能夠聽到漸沸的聲音,如霧中的清晨溫泉。
夏侯渾身是血,披散的白髮被血水黏成枯柳般的形狀,他看着寧缺,黯淡如螢的眼瞳滿是深深的不解,嘶啞低聲道:“你那時候只有四歲……仇恨這種……東西對四歲的人來說不容易記住,你真的這麼恨我?”
寒風拂面,寧缺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說了幾段話。
“小時候在長安城的四年,是我上輩子和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的我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學,我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寵愛,和玩伴打鬧,偷偷看將軍的書籍,可惜的是那些時光被你毀了。”
“我這些年在別人眼中活的還算不錯,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麼痛苦,是多麼的不快樂,所以我當然很恨你”
“不管我這些年再怎麼做,當年柴房裡被我殺死的管家和少爺不可能再復活,將軍府裡死的人不可能再復活,我的父母不可能復活,我最美好的那段時光,也不可能再重新回來……那麼便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夠阻止我來殺你,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揮出那一刀是划算的,我還想要你們知道,我是在爲我的父母復仇,我的父親叫林濤,我的母親叫李三娘。”
夏侯低着頭看着自己胸腹間的刀口,忽然問道:“大仇得報的感覺如何?”
寧缺說道:“感覺不錯。”
夏侯擡起頭來,微感惘然說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也說不好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反正就是很放鬆,總覺得你死之後,這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我也不再是過去十五年裡的我。”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明白爲什麼自己會感到放鬆了。因爲你死以後,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寫書帖掙銀子,而不用每天夜裡都要寫很多枯燥乏味的符;你死以後,我可以經常去紅袖招聽小曲,而不用在書院後山聽師兄奏曲。”
“你死以後,我還是會修行,但不再是像過去這些年一樣只是爲了讓自己更強大,而只是單純地興趣和愛好或者說滿足自己的求道之心;你死以後,我可以不用再像過去那樣,總是盯着你的背影,在渭城或是長安等着與你的戰鬥,我可以去南晉大河,去神殿東海,去看看這個世界和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們。”
他看着夏侯很認真地說道:“你死以後,我就可以不用再想着要殺死你,這樣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夏侯笑了起來,笑聲很悽楚,神情很怪異。
“自由啊……”
夏侯看着寧缺的目光裡充滿着憐憫與嘲弄,說道:“你身爲正道弟子,卻入魔已深,便等若我當年背叛魔宗……你已經踏了我的老路,便註定只能在光明與黑暗的夾縫裡痛苦掙扎求存,你哪裡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自然更沒有什麼快樂。”
寧缺把朴刀當作柺杖,扶着虛弱的身軀,艱難地站起,看着夏侯說道:“書院不是明宗,我也不是你。”
沒有深入瞭解書院的人,根本無法瞭解書院、尤其是夫子對魔宗的真實態度,寧缺從來不擔心自己變成故事裡那些男主角。
“書院確實不是明宗,以夫子的胸襟,哪裡會在意自己的弟子修行什麼,不過你也確實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夏侯眼瞳裡的光芒,本來已經黯淡的像隨時會被寒風冷死的螢火蟲,這時候卻變得明亮起來,厲聲說道:“你是冥王的兒子!”
十五年前,光明神座認爲冥王之子降生在宣威將軍府,西陵神殿指使夏侯進行清洗,於是纔有後來這麼多故事以及今夜這場血戰。
夏侯在臨死之際,回思着今夜這場戰鬥裡的那些疑惑,那些沒有到場卻通過寧缺到了現場的死去的前人,越來越堅信這個判斷。
他看着寧缺詭異地笑了起來,怨毒詛咒說道:“昊天在上,你這個冥王的兒子總有一天會像我一樣被昊天神輝燒成灰燼。”
“我是冥王之子,大概讓你更能接受死在我手中這個事實……不過很遺憾的是,我和冥王沒有任何關係。”
寧缺說道:“而且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死去,都會被昊天神輝燒成灰燼,所以你的詛咒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你真不是冥王之子?”
夏侯喃喃說道:“你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那麼小便逃出長安城?如果你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越境擊敗我,我今天怎麼會死?”
他的臉頰就像株被雷電劈開的枯柳樹,皺到了極點,滿是不解不甘的情緒,如果寧缺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擁有這等大氣運,這樣不可思議的機緣,能夠越境挑戰殺死強大的自己?
不可一世,暴戾霸蠻數十年的夏侯大將軍,在臨死之前看上去就像在村口噴着唾沫尋找昨夜踹開寡婦門被踹開的小賊的老頭兒。
然後他擡起頭來,看着寧缺,痛苦地說道:“我不想死。”
寧缺說道:“我想你死。”
沒有人想死。
大多數人類非正常死亡,都是因爲世間有別的人非常想他去死。
夏侯不想死,他想活着,繼續擁有榮光與力量。
寧缺非常想他去死,想的掏心挖肺,殫精竭慮,肝腸寸斷,度日如年十五年。
所以夏侯死了。
夏侯依舊魁梧如山的身軀直挺挺向後倒去,把周遭那些如霧般的熱汽排開,轟的一聲落入湖中,濺起無數水花。
寒冷湖水的最上層,已經被昊天神輝燒至沸騰,不停咕咕翻滾着,看上去像是燕境山谷裡的溫泉,又像是一大鍋清湯。
夏侯的身體飄在沸騰的湖水中,雙目圓睜,滿是血污的臉上還能看到一絲疑惑以及淡淡不甘,瘦削的臉頰皮膚漸趨詭異的熟紅。
很多年前在岷山腳下的軍營裡,魔宗前代聖女慕容琳霜跳了一曲天魔舞,天下震驚,西陵神殿強者雲集,山川裡劍光縱橫,夏侯沒有任何猶豫,親手烹殺了她,毅然叛出魔宗投身昊天道門。
那是夏侯生命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只是大概他自己怎麼想也想不到,當他死後也會被沸騰的水烹煮,就如同當年那個女人。
如果真有天道,那麼這便是所謂循環吧。
…………看着夏侯的屍體在翻騰不安的湖水裡起伏,寧缺忽然說道:“誰說羊雜一定要冬至吃?誰說沒有槍頭就捅不死人?”
這是秋天的時候,他在羊雜鍋邊對葉紅魚說的一句話,葉紅魚聽懂了前一句,卻始終聽不懂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今天是冬至,正是吃羊雜湯的時間——雪湖之上此時盡是溫熱潮溼的水汽,站在湖面上便彷彿站在羊雜鍋旁,又像是紅袖招院子裡的蒸汽搓澡房——寧缺復仇殺死的第一個人:御史張貽琦便是死在那處。
寧缺這時候感覺很溫暖,很平靜,很放鬆,就像是在澡房裡蒸的毛孔全部舒張,然後伴着香菜腐乳醬吃了一大鍋羊雜。
“誰說門房的兒子就不能報仇?誰說洞玄就不能越境殺了知命?”
他轉身向着雁鳴湖南岸走去,偶爾擡起手臂擦一擦臉,不知道是要擦掉臉上的灰塵還是淚水,臉尤其是眼角變得很紅。
桑桑已經下了山崖,來到了雪湖上,瘦弱的身軀此時本來就極虛弱,還要拿着大黑傘,拖着沉重的箭匣,顯得越發吃力。
看着前方疏雪裡的人影,兩個人同時加快了腳步,待相遇時,看着彼此那張熟悉的臉,心情複雜的不知該說些什麼。
於是什麼都沒有說,寧缺把桑桑摟進懷裡,他摟的很有用力,兩個人的臉擠的有些變形,帶着淚痕,看上去有些滑稽。
寧缺的臉有些發紅,有些發燙,桑桑的臉很蒼白,很冰涼,兩個人的臉貼在一起,彼此都很舒服,然後平靜。
…………湖西岸的橋畔,陳皮皮鬆開一直緊握的手,輕輕拍了一下欄杆,欄杆上出現一道血印,先前觀戰時太替寧缺擔心,他竟緊張地把手掐破了。
唐小棠看了一眼橋那頭飄飄的青色衣袂,牽起陳皮皮的手,走出棧橋,向着雪湖上擁抱在一起的二人走去。
葉紅魚站在木橋上,看着雪湖的方向,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然後她閉上眼睛,漂亮的細眉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麼。
皇宮雪殿裡,皇后娘娘面無表情站在門檻處。
她溫婉的臉上早已佈滿了淚水,皇帝從身後輕輕攬住她,想要給她一些安慰,她眼中的淚水淌出來的越來越多,想要掙開他的懷抱。
皇帝陛下抱的很緊,很用力,皇后娘娘憤怒地掙扎着,終究是未能掙開,這自然不是因爲她悲傷過盛、沒有力氣的原因——她回身投進丈夫溫暖的懷抱,無聲的縱情哭泣,不一時龍袍前襟盡溼。
殿外雪亭下,國師李青山神情複雜望着南方的雁鳴湖方向,黃楊大師收回落在古鐘上的手掌,鐘聲漸漸停歇。
整座長安城安靜了。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雁鳴湖東岸的冬林裡,蟬鳴驟然間再次響起,聲聲淒厲,卻透着無比的愉悅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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