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李漁的這句話,李琿圓大感震驚,身爲皇子,又不是不學無術之人,他自然清楚夏侯的死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好處,但他仍然無法理解,爲什麼姐姐此時會如此篤定皇位便是自己的。
李漁看着滿臉惘然的弟弟,想着自從母后去世後,姐弟二人相依爲命,想着這些年自己爲了弟弟的皇位所做的努力與犧牲,不由百感交集,說道:“寧缺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夏侯死在他的手中,那個女人難道還能和書院親近?即便她再如何虛僞能忍,書院也不可能再傾向她,這條無形的溝壑出現在書院和她之間,那麼她的兒子還怎麼能當皇帝?”
李琿圓終於醒過神來,是啊,如果沒有書院的支持,父皇就算再寵愛那個小兔崽子,只怕也不敢輕易把帝國交給皇后一方。
一念及此,年輕的皇子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緊緊握着拳頭,眼眸裡滿是興奮的神情,甚至還帶上了些猙獰的神采。
李琿圓又想起先前何明池通知的另一椿消息,略顯苦惱說道:“清河郡三供奉死在長安,不知道那邊的人會有什麼反應。”
李漁眉頭眉蹙,也覺得這件事情有些麻煩,這些年來,清河郡大姓給予了她大量的金錢支持,她在朝堂上能夠相對輕鬆收攏那些朝臣,幕後也有清河郡的幫助,如今對方的老祖宗卻暴死在長安城,不知會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雁鳴湖畔的宅院在昨夜的大戰中遭受了極嚴重的破壞,樑斷牆摧,滿地狼籍,到處破亂不堪,只有偏僻的別院保存的相對完好。
寧缺和桑桑回到了別院裡,在陳皮皮和唐小棠的照顧下沐浴敷藥,隨意吃了些食物便開始休息,然後沉沉睡去。
湖畔坊巷裡的警戒已經解除,除了長安府的衙役在宅院外維持秩序,禁止市民前來看熱鬧之外,沒有什麼更多的管制。
魚龍幫衆在齊四爺的命令下,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雁鳴湖畔,開始清理整修宅院,只是宅院破壞的太嚴重,明顯不是兩三天便能做完的事情。
戰前被寧缺遣散的丫環管事們,也陸續回到了宅院,看着滿地狼籍,衆人不免有些擔驚受怕,甚至有人想要離開,只不過他們十年身契都在學士府裡,當曾靜大學士夫婦去看女兒之後,衆人便老實了下來。
既然有了下人照顧,陳皮皮便和唐小棠回了書院,如今長安城並不太平,尤其是道佛兩宗的天下行走都在,需要更謹慎一些。
傍晚時分,別院幽靜,院外隱隱傳來清理瓦礫和廢墟的聲音,葉紅魚也回到了湖畔的宅院,她站在門檻外,看着牀上正在酣睡的主僕二人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就如以前數月一般。
…………冬湖一戰,寧缺和桑桑都沒有受太重的傷,直到最後夏侯使出了鐵槍,他們纔開始流血,但是這場看似完勝的戰鬥,對他們的精神與身體依然造成了極大的損害。
寧缺在施放宅院裡的符風暴,引發蓮田裡的爆炸以及射出十三枝符箭之後,識海里的念力,甚至體內所有的浩然氣都完全枯竭。
而桑桑最後在山崖上大放光明,更是近乎於燃燒本質生命的手段,小樓之中光明盡逝只餘黑暗,她的身體寒冷的像塊冰。
寧缺很擔心她體內的虛寒之症復發,睡前把她摟進懷裡,就如當年一樣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的身體,只是右臂因爲符箭的反噬受傷嚴重,他又不習慣用左臂,所以只是輕輕抱着,不緊卻依然很暖。
第二天清晨桑桑便醒了,但她不知道是受了風寒還是因爲別的緣故,頭痛的厲害,渾身泛力,根本無法起身,寧缺也是虛弱到了極點,一把將她拖回被窩裡壓着,讓丫環們端食遞水,不允許她起牀做家務。
一躺便是三天三夜,寧缺精神漸好,從牀上爬起,藉着晨光入園,找到朴刀,便開始揮舞劈砍,只聞刀聲呼嘯,只見寒芒欺雪。
忽然間,他不知道想到什麼停了下來,站在冬園中央,身體顯得有些僵硬,看着手中的朴刀沉默了很長時間。
過去的這些年裡,只要沒有什麼突發事件,他每天清晨起牀在桑桑的服侍下洗漱進食後,便會開始練功,無論刀法箭術還是冥想,從來沒有半點懈怠,因爲他始終面臨着死亡的威脅,更有復仇的壓力。
今天清晨,似乎和過去那些尋常無奇的清晨一樣。
但事實上這個清晨與過往有很大的不同——他現在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威脅到他的生命,而且……夏侯已經死了。
夏侯都已經死了,那還練刀做什麼?
寧缺握着沉重的朴刀,沉默站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繼續開始揮動刀鋒,每一刀都是那樣的簡潔凜厲,每個動作都是那般的一絲不苟。
想不明白爲什麼還要練刀,那麼便暫時不要去想,正如他曾經對大師兄說過的那樣,這些事情便是他曾經的所有世界,所有的風景,一時半會間,他根本無法擺脫習慣的強大力量,也不想擺脫。
接下來的這些冬日裡,雁鳴湖畔的宅院,被魚龍幫徵募的工匠漸漸修復,自然花了一大筆銀錢,爲了把這筆帳目填平,寧缺不得不提前動用了朝小樹在西城賭坊留給自己的分紅,並且預支到了後年,寧缺和桑桑哪裡都沒有去,一直停留在宅院裡,也許是對如今恬靜且無目標的生活有些不適應,也許是冬湖一戰留下的傷勢並沒有真正痊癒,總之兩個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顯得有些懨懨的。
這種懨懨並不是文人在雪湖旁傷春悲秋嘆冬的情緒,只是極度放鬆後的極度疲憊,當然寧缺依然保持了極高的警惕,雖說冬湖之戰是場公平的決鬥,但夏侯畢竟是帝國大將軍,在軍隊裡在朝堂上有無數同僚友朋,如今死在他的手中,誰知道長安城裡會不會有什麼暗浪正在翻涌。
他在宮門前承認自己不是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兒子,陛下的特赦旨意自然也不算數,朝廷還會繼續調查那些謀殺案嗎?近十位大唐官員或大將慘死在他手中,奉行唐律第一的帝國會一直保持着沉默?
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寧缺的意料。
夏侯的葬禮隆重卻又沉默地舉行完畢,鎮軍大將軍封府,將軍府裡的所有人,包括兩位夏侯公子踏上了歸鄉的旅程。
沒有任何人提起那些命案,包括過往最強硬的軍方,如今也變得異常平靜,除了曾靜大學士夫婦來過兩次,朝廷竟是沒有任何人踏入雁鳴湖畔的宅院,就彷彿前些天皇宮前沒有那場對峙,冬湖上沒有那場慘烈的戰鬥,彷彿長安城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在一個飄着微雪的清晨,葉紅魚也離開了雁鳴湖。寧缺和桑桑撐着大黑傘送她來到院門處,他看着修葺一新的院門,回想起那個雨天裡的畫面,感慨說道:“真沒有想過,居然會和你一起同居半年時間。”
葉紅魚說道:“這等淺陋的雙關無聊話,以後少說爲妙。”
“我以後爭取能說出些高雅的無聊話。”
寧缺說道:“你得罪了裁決大神官才被迫逃離神殿,離開長安城之後,世間又哪裡能夠覓到一塊淨土?按照你當日的說法,葉蘇根本不會理會神殿的事務,也不會理會你的生死,你難道不擔心會被神殿殺死?”
葉紅魚說道:“生死是最私人的事情,也是人自身完全無法掌控的事情,不能寄希望於他人,哪怕是兄長,但我想自我掌控一下。”
“你是道門中人,我不與你做這種玄妙之辯。”
寧缺笑着回答道,然後伸手撣掉落在肩頭上的一片薄雪,隨着這個動作,他臉上那處極淺的小酒窩頓時清晰起來。
葉紅魚看着他臉上的淺窩,看着他的笑容,默然想着,怎樣的人生纔會讓一個無恥冷血的傢伙擁有如此美好的笑容?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忽然說道。
寧缺微微一怔,問道:“什麼事?”
葉紅魚說道:“在修道天賦上,我明明遠勝於你,然而對那道紙劍的領悟卻遠不如你,我從西陵看到長安城,耗損了極大心神,才終於悟出十之八九,然而你當時只看了一夜,便能把劍意劍勢擬的像模似樣。”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你想出什麼答案沒有?”
葉紅魚說道:“那天在雪湖之上,你把大河劍意凝在刀上,刺進夏侯的身體,我當時看着那個畫面,看着那道滔滔濁浪般的劍勢,聯繫着你悲慘的一生,隱約間想到了一種可能。”
寧缺說道:“什麼可能?”
葉紅魚說道:“紙劍的真義,不在薄至無間而無隙不入無人不殺,也不在於汪洋之水天下來的磅礴氣勢,而在於最簡單的水流的道理……世間所有的水,都必然下流無法自溯,這便是絕然無回,也就是說自己覺得怎麼做是正確的,便會怎麼去做,在這方面,毫無疑問你是個強者。”
寧缺笑着說道:“原來是這種道理,我本來還以爲你要說我這個人比較下流,所以能夠悟通這種講究下流的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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