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說你是廢物?”
隆慶不知道陳皮皮是爲了擋住寧缺視線隨意問出的這句話,說道:“當年我被世人視作西陵神子,看似備受器重,事實上我一直很清楚,在西陵神殿裡的老人們眼中,昊天道門的將來始終在你的身上。和你比起來,我什麼都算不上,而我相信在你的眼裡,從來都沒有過我的存在。”
這句話很真實,在西陵神殿裁決司的那些下屬執事和神官的眼中,在世間普通信徒的眼中,隆慶必然是最光彩奪目的那個人,無數座道觀裡有那麼多昊天信徒,相信沒有幾個人聽說過陳皮皮的名字。
但在真正瞭解道門的秘辛的那些修行者上層人物眼中,有資格代表道門將來的只能是陳皮皮,因爲他來自知守觀,繼承了觀主的道法或是血脈,自幼便被認爲是千年難遇的天才,他用來做比較的對象,只可能書院或懸空寺的嫡系傳人,隨着他被夫子收爲弟子,便是連這一點也不再需要。
和陳皮皮這樣抱着昊天恩寵降生的人相比,隆慶再如何天才也顯得太過普通,隆慶的家世血脈再如何尊貴也顯得低賤。
數年前,隆慶進長安意圖考入書院二層樓,寧缺曾經問過陳皮皮關於他的事情。當時隆慶在世間盛名極盛,陳皮皮卻沒有絲毫關心,二人之間相差的太遠,他的眼裡確實很難有此人的存在。
“你不是葉紅魚,我沒覺得有必要關注你。”陳皮皮看着隆慶說道。
隆慶說道:“你是道門絕世天才,我只是紅塵裡一個皇子,你自然沒有必要關注我,而且你確實是修行界最年輕晉入知命境的那個人,然而令我感到有些不解或者是可笑的,從那之後你便停滯不前,不要說葉紅魚已經遠遠超過你,單論境界你現在甚至連我都不如。擁有不可思議的血脈和遭遇,擁有道門公認的天賦,結果最終卻變成如此一個庸人,豈能用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八個字來解釋?這隻能證明你的心性有問題,擁有再多天賦的廢物,終究還是個廢物。”
陳皮皮笑了笑,沒有說話。
隆慶有些蒼白的臉頰上生出兩抹紅暈,盯着他的眼睛說道:“我很不理解,連我都能看出你的心性有問題,爲什麼當年那些道門前輩們看不出來?爲什麼觀主看不出來?爲什麼夫子看不出來?爲什麼你現在已經變成了真的廢物,卻還有資格被如此鄭重其事地關在幽閣裡?爲什麼像你這樣無能的人,居然還有資格成爲光明祭的祭品,成爲昊天想要的犧牲?”
陳皮皮有些好笑說道:“光明祭的祭品要被燒死,我可不認爲這是什麼榮耀,如果你覺得我沒這種資格,麻煩你趕緊找掌教去說說。”
隆慶忽然醒悟到先前的情緒有些失控,看着此人可親的眉眼,不知爲何便說出了內心真實的感受,神情不由微凜。
“就算我是廢物好了,但我也不想聽太多廢話。”
陳皮皮看着他攤手說道:“你進幽閣想必也費了很大功夫,難道就是想發泄一下怨恨和嫉妒?我不記得小時候有遇見過你,如果你有什麼童年心理陰影,我可不能負責,你看那女人就從來沒有對我負責過。”
隆慶這時候已經冷靜下來,看着他說道:“我承認對你確實有些嫉妒,因爲你的修行生涯太過順利,像我這樣的人要爲之付出很多努力甚至要禁受很多折磨,才能走到現在的境界,而你只是投了個好胎,遇見了一個好老師,便輕輕鬆鬆同樣走到這裡,我沒有辦法不嫉妒。”
陳皮皮安慰說道:“想開一些,這種事情我也不想的。”
隆慶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微微挑眉,繼續說道:“除了嫉妒其實更多的是憤怒,我憤怒於老師居然有你這樣不孝的後人。”
陳皮皮此時纔想起他是父親的弟子,沉默片刻後說道:“在長安城我爲書院盡心,出城我爲父親盡孝,我沒有虧欠過誰。”
隆慶盯着他的眼睛說道:“老師現在的情況很不好,便是連普通人都不如,需要有人照顧,如果你不能盡孝,那麼希望你能幫助我。”
陳皮皮不解說道:“你要我怎麼幫助你?”
隆慶說道:“我回過知守觀,但進不去。”
陳皮皮無奈說道:“這個世界有時候還是要講道理的,總不能你罵了我這麼多聲廢物,我就真成了廢物,然後白癡到相信你說的話。”
隆慶說道:“老師現在需要人照顧。”
陳皮皮說道:“他是知守觀觀主,受人間無數國度奉養,哪裡還需要人照顧。”
隆慶說道:“你知道我說的照顧是什麼意思。”
陳皮皮的眼簾微垂,說道:“昊天不語,道門沒有人敢對知守觀不敬。”
隆慶發現陳皮皮果然極爲聰慧,雖然少經世事,卻很清楚自己要說的是什麼,彷彿能夠看到自己內心的最深處,不由有些警惕。
“任何秩序都依憑於實力,知守觀能夠在幕後控制西陵神殿,影響世界的走向無數年頭,便來自於此。青山蟻窟被夫子一腳踩塌,觀裡最強的力量消散如雲煙,老師身受重傷,如今的知守觀不要說控制神殿,便是想對道門產生一些影響都極爲困難。遍佈人間的千萬座道觀和無數昊天信徒們,只知道西陵神殿,哪裡知道知守觀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昊天不語,你以爲被壓制了無數年的西陵神殿不會產生一些想法?你以爲掌教大人還願意想起給老師當狗的那段歲月?如果沒有人照顧,湖畔的那幾座草廬可還能禁得起風雨?”
隆慶看着陳皮皮坦誠說道:“我知道自己現在的境界實力,並不足以讓知守觀回覆從前的榮光,但無論燕國的崇明皇兄還是荒原上的騎兵,都能給我以力量,不然我早就要被迫離開桃山,我想這應該算是某種證明。”
陳皮皮靜靜看着他的眼睛,說道:“他在長安城裡受了重傷,境界修爲全散,就算是昊天垂憐,也無法救贖他。”
隆慶明白陳皮皮說這句話是在提醒自己,如果自己去知守觀是想要用灰眸功法攫取觀主的一身功力,註定只是徒勞而已。
淡淡寒意生出,他覺得陳皮皮看似單純的目光忽然間變得極爲複雜,然後彷彿落在了自己靈魂的最深處。他只能保持沉默。
“七進十三出。”陳皮皮忽然說道。
隆慶微怔,問道:“什麼意思?”
陳皮皮看着他微笑說道:“是進觀的方法,如果你不能參透這句話,只能說明你永遠趕不上我這個廢物。”
隆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離開了囚室。
陳皮皮轉過身來,望向石窗外。
寧缺的臉出現在窗外,看着陳皮皮無聲問了幾句話。
陳皮皮笑了笑,搖了搖頭。
寧缺再次豎起中指。
陳皮皮不肯再說一個字,轉過身用自己寬厚的後背和屁股對着寧缺,然後把右手高高舉過頭頂,豎起了中指。
寧缺在絕壁上,看着石窗裡師兄的背影,沉默了很長時間,扯了扯繩索。
上方崖坪處的大黑馬,感覺到了繩索傳來的動靜,向後退去,寧缺在絕壁間隨之而上,和石窗漸分漸遠。
…………光明祭是昊天道門最盛大、也是規格最高的祭祀儀式,只有當昊天向人間降下神蹟的時候才能舉行。人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昊天神蹟,於是光明祭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舉行過,到如今就連西陵神殿最博聞的天諭司神官,都不是很清楚祭祀儀式的要求和流程,寧缺更是沒有這方面的知識。
離開絕壁幽閣回到天諭院後,他便一直留在書殿裡查閱典籍,最終在他在一本極厚的教典禮記裡,才查到一些相關的內容,確認光明祭確實需要祭品。那些祭品可以是劍可以是羊可以一株草,但這些祭品都必須蘊有最純淨的信仰,甚至有時候就是昊天神蹟的本物,所以極爲珍稀。
隨着時間的流逝,永夜的陰影緩慢來臨,昊天世界裡的信仰漸有衰敗的跡像,想要尋找這樣的祭品更是極爲困難,如果以祭品的要求來看,劍聖柳白的劍或者是最合適的,然而這位世間第一強者對昊天的信仰,卻要被打上一個淺淺的問號,或者書院老黃牛也有這種資格,只是西陵神殿不敢有這種野望。
寧缺通過各種渠道蒐集了很多信息,最終確認光明祭的祭品確實姓陳名皮皮,在那些隱秘流傳的傳聞裡,西陵神殿之所以用他來當祭品,不僅因爲他是道門公認的天才,書院二層樓的弟子。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他的父親是知守觀觀主,他的母系竟承自六百年前離開桃山遠赴南海失蹤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書院傳人的身份意味着對昊天的背叛,身上卻流淌着世間道門最尊貴的血液,還有比這樣一個血統純正的叛教者更合適的祭品嗎?
而且在西陵神殿想來,當桃山燃起熊熊聖火,陳皮皮將要在火中化作飛灰的時候,書院難道能夠視若無睹?寧缺還能繼續安坐長安城?
想象着那個胖子被燒成油渣的畫面,寧缺便覺得一陣惡寒,看着峰頂的光明神殿,心想你就這麼想他死?你就這麼想我死?